第55章 番外三:軌跡 (1)
(1)
克雷登斯走在一條幽深的走廊裏。
它的結構與裝潢和老宅很像,但牆紙和地毯的顏色更為鮮豔,看似剛換新不久。
走廊沒有燈光,盡頭的小窗透着屋外的光線,勉勉強強照亮放在窗臺前的飾品架,以及上面一束開得豔麗的紅色玫瑰花。
“我不會讓他離開美國。”男人的聲音從左邊數第三個房間傳來,他中氣很足,低沉的聲線讓克雷登斯感到震顫——“他必須去伊法魔尼,其他的都不要和我提。”
“我只是随便說了個建議罷了,”女人的聲音也一并傳出來,她的嗓子沙啞,聽着像常年被煙與酒折磨過,“他需要更好的教育,霍格沃茨是世界上最好的魔法學校。”
“你把希望全寄托給學校的那些老師?哈……”男人爆發出一記輕蔑的笑聲,嘲諷——“你認為是你自己法力高強些,還是學校那些教書匠的高強?”
“我是沒有這個閑工夫來教他,你願意你可以自己去教。”
女人冷言相對——“省掉那些家庭教師的費用,聽起來也很不錯。我忘了告訴你,上一次魔藥的補習帕西瓦爾又沒有通過,我希望你在考慮要不要把他送離美國之前多想想為什麽你的寶貝兒子記性差成這樣。如果再這樣下去,今年的聖誕晚宴我就不去了,我不想在我父母和兄弟姐妹面前丢這個臉。”
克雷登斯緩緩往前走,仔細地聽着男人和女人的針鋒相對。
“哦,對,你很忙,不過我很好奇,你到底在忙着什麽?你是要勘察幾個兇殺現場,還是要處理幾次緊急危機?對,請家庭教師的錢可以再給你省下來多雇幾個女傭,好從你那成山的珠寶裏面替你節省十分鐘,挑出今天要佩戴的首飾。”
男人毫不示弱,一句句反問字字珠玑。
“你別忘了,你可從來沒考慮過家裏的收支。你父親留下的爛攤子我還得收拾,我倒是想知道如果沒有我替你遮着掩着,沒有我們家替你打點關系,你究竟過多久會成為案發現場的受害者躺在血泊裏。你考慮過嗎?不,你當然沒有。你除了你那幾具寶貝屍體以外,你什麽都不在乎。”
“你可以試試,你現在就去試試。你看看沒有你,我會過得怎麽樣。看看沒有你們家的人指手畫腳,我現在又該在什麽位置。我會開香槟慶祝的——我告訴你,我親愛的夫人——我會的。”
氣氛安靜了幾秒,只有輕微的杯底撞到桌面的響聲。不知道是兩個人哪一個一口喝幹了杯子裏的水,再狠狠地将杯子拍在臺面。
兩個人争吵的聲音都很克制,語言雖然咄咄逼人,卻似乎仍然不想讓多餘的人聽到——比如,不想讓他們的孩子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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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登斯繼續往前走着,他的腳步很輕也很慢,他需要時間辨析自己身在何處,而所知的信息告訴他——争吵的男女大概就是帕西瓦爾父母。
克雷登斯沒有父母,他體會不到父母的矛盾給孩子會帶來多大的影響。但他隐隐覺着這一定是非常不好的感受,否則為什麽誰都說夫妻争吵要規避子嗣。
但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卻有點驚訝。
因為他們的孩子就坐在椅子上,面對着一本攤開的書。夫妻兩個并沒有規避孩子,而是當着孩子的面,數落彼此不是的同時,夾帶着對帕西瓦爾的評判。
那時的帕西瓦爾大概只有七歲左右,卻也因父母的話羞愧得滿臉通紅。
克雷登斯忽然覺得父母之間的吵架不重要了,因為與父母當着他的面指出他的資歷平平,以及為他将何去何從争論不休相比,夫妻之間的矛盾确實已經算不上什麽。
他很為這個孩子難過,但孩子并不難過。
帕西瓦爾似乎有點生氣,于是捏了捏羽毛筆,咬了咬牙,目光微微擡起一瞬,又垂在書本上。
克雷登斯走到帕西瓦爾的旁邊,看着孩子懸浮在羊皮紙上的筆尖。
筆尖驟然落下,在羊皮紙上暈開一灘墨漬。
帕西瓦爾用筆劃過書本上的字句,卻沒有控制自己的力道。
筆尖戳破了紙張,在劃動的剎那似乎還有火花閃動。
“……格、格雷夫斯先生?”克雷登斯輕聲喚道。
可他話音剛落,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住克雷登斯的衣襟,在他即将伸手觸碰桌上紙張之際突然将他往後拖了半米,讓他穩穩地待在房外。
大門“砰”地關上了。
克雷登斯猛地抽吸一口涼氣。他有點重心不穩,晃了幾晃才站好。
“……再來吧,我沒守住。”帕西瓦爾捏捏眉心,輕輕嘆了口氣。
克雷登斯垂下頭,想了好一會才鼓起膽量問——“那兩個人……是、是您的父母嗎?”
帕西瓦爾沒做聲。他只是更用力地捏着眉心,把手松開時眉心甚至出現了一點點紅印。
他真的不确定讓克雷登斯訓練自己是不是一個好主意,雖然他可以信任克雷登斯,但他仍然不希望自己在乎的人對他産生看法。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呼出來。
現在不該想那麽多,只要他集中注意力,克雷登斯便什麽都看不到。
他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對克雷登斯下令——“別問了,再來吧。”
(2)
克雷登斯聽不見争吵了,他聽見了嗚咽。那種嗚咽像是因疼痛而産生,其中還帶着自己熟悉的沙啞的抽吸。
帕西瓦爾正在哭泣,準确地說是用哽咽壓抑哭泣。
他坐在自己的床邊,把臉埋進雙手裏。他的腳邊有撕得粉碎的信件,依照信紙上的單詞可以判斷,這是一張成績單。
此刻帕西瓦爾大概十三四歲左右,他孤單地一個人留在老宅裏。恐怕這一年便是之前他母親所說過的“丢不起這個臉”的一年。
只是克雷登斯不知道是帕西瓦爾父母不帶他參加家庭宴會,還是他主動請求不去。
女仆從拐角處走來,端着裝滿食物的餐盤。
帕西瓦爾聽到腳步,趕緊把眼角的淚痕擦幹,快速地恢複正常的表情。
“我不餓,拿出去吧。”帕西瓦爾在女仆開口前便拒絕了。
女仆卻沒有聽他的話,而是把餐點放在臺面,雙手交疊置于圍裙前,柔聲勸慰——“現在都晚上九點了,您多少吃點,少爺。”
“我說了,我不餓。”帕西瓦爾堅持,他低着頭,不願意讓人發現他雙眼的紅腫。
女仆沒有走,她的年齡也不過三十出頭,算是一個大姐姐。
她為難地站了一會,又勸道——“少爺,其實……其實不去那個宴會也沒什麽不好的,不是嗎?那多沒意思,還不如待在家裏自在。”
女仆是好意的,連克雷登斯都能聽出她的善良。但帕西瓦爾的表情卻突然一僵,反問——“你懂什麽?”
“我的妹妹也有個孩子,他……他就特別不喜歡和大人待在一塊。你知道,那些宴會總是大人的主場,對孩子來說——”
“你拿你妹妹的孩子和我相比?你拿那種身份的人和我相提并論?”帕西瓦爾慢慢地從床上站起來,傲慢地哼了一聲——“你知道什麽叫做榮譽嗎?”
這話刻薄至極,連克雷登斯都不禁打了個寒顫。
女仆也是,她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只好低聲道歉,“對不起……我……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帕西瓦爾皺起眉頭,雖然個頭還比女仆矮一點,克雷登斯卻覺着是帕西瓦爾居高臨下地睥睨着對方——“所以你會在我家為奴,而我是你的主人。”
女仆膽怯地答應一個“是”,接着再沒說話。
帕西瓦爾則不耐煩地揚了揚手,讓她把餐點端走,“我說了我不想吃,別來打擾我。”
“可、可是——”女仆還想說話,卻對上帕西瓦爾不容置疑的眼神。只好又默默地低下頭,輕手輕腳地拿起餐盤離開房間。
帕西瓦爾靜靜地注視着女仆離去的背影,眼神不似少年般純淨。
他的眉眼之中是一種極度矛盾又十分困惑的表情,他開始具備克雷登斯所認識的那個帕西瓦爾的雛形。
帕西瓦爾已經開始掙紮。
是的,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他一邊受着固有思想的折磨,一邊卻又維護着折磨他的根源。在剛剛開始形成價值觀的年紀,他的守舊思想與內心真情不斷地發生碰撞。
克雷登斯能從少年帕西瓦爾的眼神中讀出不忍,可他卻還是用尖刻的話語傷害了仆從。那份淩厲讓人害怕,與他獨處時的軟弱與真實判若兩人。
少年收回了目光,拉開椅子坐在桌前。過了一會他又轉身把撕碎的成績單拼起來。
他靜靜地望着這份成績單,直到它在他手中化為灰燼。
少年定定地望着一堆灰,随後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從腰間抽出魔杖,狠狠地劈向桌面的一摞書。
幾本硬皮書瞬間被砍成兩半,啪嗒幾聲掉落在地。
而這時,帕西瓦爾才突然像是宣洩夠了一般,靜默片刻後,又将劈碎的書籍恢複如初。
他重新坐回座位,抽出了一本在桌面攤開。
克雷登斯想湊近看看少年讀的是哪一本,可當他靠近的時候書上的字瞬間扭曲模糊。
随之整個房間都開始崩塌,所有色彩擰成一團,形成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黑洞快速地吸收着周圍的畫面,直到四周變成一片黑暗,再慢慢地出現現實中的景象。
克雷登斯的汗水滑落面龐,帕西瓦爾也早已大汗淋漓。他雙拳緊握,狠狠地壓在膝頭。随着胸腔的劇烈起伏,汗珠從發梢掉落。
“格雷夫斯先生……”克雷登斯伸過手,擦掉帕西瓦爾額頭的汗水。
帕西瓦爾卻沒有立即擡起頭來,好半天才從牙龈憋出幾個字音——“再來!”
再來。
(3)
“我沒有見過她,我甚至記不得她的名字。你們認為我可以做到?”帕西瓦爾的聲音從走廊深處傳來,現在走廊的壁紙沒有那麽鮮豔了,地毯也有點點發灰。
盡頭的窗戶沒有陽光,但左右亮着壁燈。
這是一個夜晚。
“上次聚會不是見過了嗎?我們都權衡過了,她與我們門當戶對——你也說過,她确實很漂亮,不是嗎?”
帕西瓦爾母親的聲音不疾不徐,仿佛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您是要我和她結婚,這不是漂不漂亮、是否門當戶對就可以的,我已經不要求對她知根知底了,但至少應該在訂婚前征求我的意見!”帕西瓦爾情緒有些激動,音調也稍微提高了一些。
克雷登斯循着聲音的方向走,走到盡頭,再拐進左邊的隔廳。
壁爐的火光照亮了廳堂,老格雷夫斯坐在沙發裏神色冷峻地喝着酒,老格雷夫斯夫人則摁了摁丈夫的肩膀。
“婚約不可能取消。”老格雷夫斯在這一點上與妻子保持一致,嚴肅地道——“這是已經決定的事,無論是否征求你的意見,這個婚一定要結。”
帕西瓦爾又氣又惱,無措地揚了揚手臂——“所以我連選擇與誰戀愛的資格都沒有?”
“那又怎麽樣?!”老格雷夫斯夫人皺起眉頭。
“不,你有,你當然有權選擇與誰戀愛,”老格雷夫斯擡手制止兒子進一步反駁母親,嚴厲地盯着他——“但你無權選擇與誰結婚。”
帕西瓦爾啞口無言。
他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母親。他從他們臉上的表情中知道自己再怎麽反駁都沒有用,苦笑了一下,扭頭離開。
克雷登斯追着帕西瓦爾的腳步去,看着帕西瓦爾從抽屜裏拿出煙卷,再往小院走去。
帕西瓦爾慌亂地把煙卷點燃,深吸了幾口才慢慢平複下來。
今天是一個滿月,月光特別透亮。明亮的月光照在青年稚氣未脫的臉上,可那本應精力充沛的眼神卻滿是疲憊。
克雷登斯想要握住帕西瓦爾的肩膀,可他卻握不住。他的手穿透了青年,又落回自己的腿邊。
這時候的帕西瓦爾是多麽年輕,頭發仍然是烏黑的,臉上也沒有一絲皺紋。他多大了?二十五六,還是剛剛二十出頭?克雷登斯不知道。
真奇怪,即便這時的帕西瓦爾仍然有一股莽勁,仍然試着與套在他身上的枷鎖抗争,仍然會流露出真實的情感,和克雷登斯認識的那個并不一樣。可克雷登斯可以肯定,如果讓他在那個時候見到帕西瓦爾,自己還是會在第一時間愛上對方。
這是多麽漂亮的一個男人,漂亮到月光都無法遮蔽他的璀璨。他的身形被巫師袍修飾得完美無瑕,連領口上的蠍子針托都比克雷登斯見過的耀眼得多。
帕西瓦爾果然成長為令他父母驕傲的模樣——英俊,強壯,充滿着力量與希望,承載着未來與夢想。
所以接下來他要繼續在父母安排的道路上前行,以便讓他的家族更加榮光,讓父母更加驕傲,讓他的生命變得更加奪目。
不過璀璨的并不是他真正的生命,而是別人看到的假象。
他真實的生命已經快要湮沒了,那一團小小的火苗越來越被他眼中的疲倦沖散,随着呼出的煙氣越吹越淡。
他把煙蒂踩滅了。腳底發出呲地一響。
帕西瓦爾沒有低頭看,而是依舊遙望着月光。他腳踩着厚實的土地,卻向往着飄忽不定的遠方。可他飛不起來,他壓根沒有翅膀。他還要繼續在這片土地上覓食,然後一步一步,把腳底的泥土踩得更緊致。
月亮越來越亮,越來越刺眼。遠遠的圓盤慢慢放大,好似在朝他倆靠近。它擴散着吞噬了周圍的星辰,擠掉了茫茫的黑夜。
它一刻不停地壯大着,直到蒼穹已變成一片淡黃。
帕西瓦爾朝月亮伸出了手,頃刻間,月亮朝他們壓來,将四周的景物付之于一束白光。
帕西瓦爾閉着眼睛,然後慢慢地把眼睛睜開。他沒有看克雷登斯,而是揚起嘴角,發出一聲淡淡的笑。
笑裏的情緒不甚明朗,克雷登斯卻也不敢多問。
房間旁的窗戶射進了夕陽,讓屋內的家具變得溫暖。
克雷登斯站起來,為帕西瓦爾倒了一杯水。帕西瓦爾接過,小抿了一口放在臺上。
“還要繼續嗎?”這一回,是帕西瓦爾問對方。
“好。”克雷登斯幹脆地回答。
(4)
這是一場葬禮。
悶雷在天上滾動,幾個身着黑色衣服的人用魔杖化出了一把把透明的雨傘,站在一大兩小的三個墓碑面前。
那是帕西瓦爾的父母,和格雷夫斯夫人的父母。
儀式已經結束,女方的父母哭泣着在仆從的攙扶下離開,而帕西瓦爾還出神地望着墓碑上的字。
依照他們的衣着看來,這已經是深秋了。
帕西瓦爾卻沒有打傘,任憑黑色的袍子被雨水濕透。
他的母親把傘過到兒子身邊,輕聲道了句“走吧”,帕西瓦爾卻仍然沒有反應。好一會卻突然轉身離去,大踏步地離開母親的身邊。
克雷登斯的意識随着帕西瓦爾幻影移形出現在老宅附近,再徒步了一小段,進入老宅之中。
他的父母也急急地追上兒子的步伐,等到帕西瓦爾把濕透的長袍脫給賽比,又接過女傭送來的溫水後,老格雷夫斯夫婦也進到了大門之內。
“你有理由難過,孩子,但你還是該聽聽我們給你帶來的消息。”格雷夫斯夫人摘掉紗帽,放在衣帽架旁。
她一邊解着鬥篷的系帶,一邊對帕西瓦爾道,“上次我和你提過的那個德國巫醫世家的女兒,還記得嗎?我是說他們的二女兒。”
帕西瓦爾喝了幾口溫水,把杯子遞還給女仆。他接過賽比送來的毛巾擦了擦臉,無視母親開啓的話題徑直朝廳堂走去。
“他們二女兒是首婚,比你小不了多少。雖然這一家的家世沒有之前的好,但還是有發展前景的。”
老帕西瓦爾說,循着兒子的方向往廳室走,“現在他女兒在德國魔法國會的疾病控制中心擔任主管,我們安排了下周周末見一面,你到時候就不要安排其他的事情了,我們需要——”
“我不去。”帕西瓦爾淡淡地拒絕,話語裏連愠怒都聽不到了。
“怎麽?安全部有會議嗎?”老格雷夫斯夫人已經換上了一件毛皮披風,一并來到廳室的一刻壁爐也随即燃起。
帕西瓦爾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這一次不是只倒了一半,而是全部倒滿,然後仰脖子三兩口喝得幹淨,随即又往空杯裏倒。
“沒有,但我不去。”帕西瓦爾說着,不起波瀾的語氣裏只有深深的冷漠。
氣氛凝固了幾秒。
越燃越旺的爐火發出劈啪作響的聲音,漸漸蓋過了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白頭鷹塑像的臉被光線打得一半亮一半暗,它扭頭靜默地注視着窗外,好似在等待一記雷鳴。
“孩子……我知道你很難過。”母親走上前來,試圖握住帕西瓦爾的手。但帕西瓦爾把手一抽,繼續将杯裏的酒送到嘴邊。
老格雷夫斯夫人愣了一下,收回手臂,轉而撫住帕西瓦爾的肩頭,緩聲說道——“即便難過,你也必須往前走。這不是什麽跨不過去的痛苦,你應該開始下一段戀情,如果開始了,你會更快地從中——”
“開始什麽?”帕西瓦爾抿了抿嘴,第二杯酒又被他喝了一半,他突然笑了,反問——“等着你們再把第二個瘋女人塞到我床上嗎?”
這話聽着太不悅耳,老格雷夫斯夫婦不約而同皺起了眉頭。
“怎麽和你母親說話的?”老格雷夫斯先生沉下嗓音,指責——“你才多大年紀,難不成你打算就此不再結婚了嗎?你知不知道你的前妻把你兩個孩子都殺了,如果這樣的話——”
“不,我糾正一點,我不打算和任何我不喜歡的人結婚,”帕西瓦爾道,他把第二杯喝幹了才敢這麽和父母說話——“當然了,你們也絕對不會允許我和你們不喜歡的人結婚——這麽說來,我也就只能不結婚了。”
“荒唐!”老格雷夫斯低吼一聲。
剛想把小點心送來的賽比吓了一跳,又趕緊退出門外。
“荒唐?我也覺得我很荒唐。”
帕西瓦爾的語氣依然很平靜,他把杯子放在桌面,輕笑着搖搖頭——“我和一個我不愛的女人結婚,還和她生了兩個孩子。我沒有履行丈夫的義務,也沒有履行父親的職責,不僅如此,我還親手把她給殺了。”
帕西瓦爾走到廳室中間,面對着他三十多年沒敢反抗過的權威。
“現在她和我們的孩子剛剛下葬,這個周末我卻要去與第二任即将成為我妻子的女人見面——我也覺得荒唐,太荒唐了。”
“你覺得我們這麽做是為了誰!?”老格雷夫斯怒了,上前兩步厲聲反斥——“我們還不是為了你?!你以為再過幾年,等你的頭發像我一樣開始泛白,等你的仕途走到了不能再往上的階級,等你的潛力全部被掏空了——還有誰願意嫁給你?那時候就不是我們在挑別人了,而是別人在挑你!”
“對,即便你和她看不對眼也沒關系。你見一面,如果不滿意我們再繼續選。”老格雷夫斯夫人見着父子間的硝煙味越來越濃,趕緊試圖開解——“你父親說得對,現在還有選擇的機會,對不對?”
帕西瓦爾真是無話可說。他不是在為自己娶親,他是在為格雷夫斯家娶親。
從他還是童年的時候開始,學校的選擇權不在他的手上。當他從學校畢業之後,對工作的選擇權也不在他手上。
如果前兩者都可以說是他還不成熟,沒有獨立選擇的能力,那到後來夠了成家的年紀,為什麽他連選擇自己妻子的權利都沒有——不僅沒有權利選擇,甚至沒有權利發表看法。
直到現在,哪怕看似已完成了所有家族安排的任務,一個意外又讓任務重頭開始——他的人生根本不是他的,從來就不是他的。
他必須要離開。
是的,他必須。
無論是離開過去那一段有名無實的婚姻,還是離開從小就禁锢他的牢籠。
他沒有再繼續反駁,轉身往自己的房間走去。他感到無與倫比地窒息,他已經不能再多待一分一秒了。他讓賽比幫他收拾東西,現在,立刻,馬上。
在他的父母意識到小精靈正替兒子提着箱子往屋外走去時,突然奔出來沖着他的背影吼道——“你要去哪裏!?那麽大的雨,你還能去哪裏?!”
“我回公寓。”帕西瓦爾一邊穿鞋,一邊道。
幾名男仆女仆也聞聲趕來,卻又在看到這場戰争時默默地退回原位。
只有賽比提拎着箱子,扭頭對老格雷夫斯夫婦道——“賽比……賽比能不能幫少爺扛行李去公寓?外面的天氣很惡劣,賽比擔心——”
“不能。”老格雷夫斯後妻子一步出現在帕西瓦爾面前,勒令家養小精靈把行李箱放下,“我看你能在你那小公寓待多久。”
“好。”帕西瓦爾微微眯起眼睛與父親對視,幹脆地提起自己的衣物。
他推開門走出老宅,走進了一片雨霧之中。
這一次,帕西瓦爾很清醒。他把頭轉向屋外的夕陽,想了好一會,突然對身旁默不作聲的克雷登斯道——
“我沒有再回去。”帕西瓦爾輕聲說,“我很長時間……沒有再回去。”
“很長時間?”克雷登斯追問。
帕西瓦爾點點頭。
夕陽打在他的臉上,照亮了鬓角的白發和眼角的皺紋。
那些回憶在他的大腦裏翻湧,而今也翻湧到了克雷登斯的心裏。
克雷登斯慢慢地明白帕西瓦爾對待他倆的關系時,為什麽一直在接受與抗拒之間自我折磨——因為即便他無比地想要追尋心之所向,可仍有一份愧疚潛藏在他的心底,對他家族的愧疚,對他父母的愧疚。
而讓這份愧疚産生的根本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當他再次與父母坦誠地面對面時,他的父母已處于彌留。
(5)
這一次,克雷登斯看到的不再是一個完整的畫面,不是一個固定的場景,也沒有固定的人。
無數的記憶碎片像飓風一樣席卷而來,他只能在一晃而過的碎片裏瞥見那些年帕西瓦爾經歷的種種。
他看到了貓頭鷹送來的信件被帕西瓦爾篩選,只要是父母寄來的便直接丢進垃圾桶。
他看到久不見過兒子的老格雷夫斯登門造訪,縱然能進入磚石牆內卻對緊閉的大門束手無措。
他看到父母把想給帕西瓦爾的東西留在門口,而幾乎每一次,帕西瓦爾都會裝作沒有看見,直接開門出去。
但其實帕西瓦爾都知道,帕西瓦爾怎麽會不知道。
他對人的不信任讓他在公寓周圍布滿了監控的法術,即便他假裝不在家中,實際上也能透過那一扇施過咒語的窗戶清清楚楚地看到門外發生的每一件事。
他會看,可他又不想看。
帕西瓦爾很痛苦,他用麻木來應對所有的糾葛。他知道一旦他妥協,等待他的又是被長輩安排好的每一步。所以他只有咬緊牙關與內心的愧疚抗衡,強逼着他看不見,聽不見,感受不到心軟的觸動。
帕西瓦爾的父母老了,随着年月的過去,他們的頭發越來越白,他們的行動越來越遲緩。有一些銳利的東西在老人的眼中褪去,慢慢地只剩下他們對兒子——僅僅是對自己孩子的思念。
可是帕西瓦爾仍然不敢相見。
他害怕了,他害怕回到之前那個被蒙上眼睛捆住手腳的狀态,他害怕見面會加重他的愧疚以至于他又會再次妥協,他害怕父母的游說——那些游說似乎也具有法力,讓他好不容易堅定下來,好不容易找到一種自己獨立的生存方式時,又讓他再次動搖和猶疑。
他不是傀儡。他父親一直想把他訓練成一名戰士,卻又用操控兒子人生的方法讓他迷失方向。所以帕西瓦爾不停地想要反抗,卻發現無論怎樣都掙脫不了現狀。
其根源,無異于他的父母握着鐵鏈。他只要掙紮得太過猛烈,他的父母就會受傷。而如果他不再掙紮,受傷的卻又是他自己。
所以他隔絕了兩個世界。
一邊是他的父母和過去的自己,一邊有且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獨孤,但是自由。
他享受着這樣的自由,直到那段日子他的父母一次都沒有來。他是有想過去問的,可他父母的力量是那麽強大,他們在他面前永遠盛氣淩人,帕西瓦爾壓根沒法把死亡與他倆聯系到一起。
直到他當時的同事找到了他,并告訴他——“我不知道為什麽他們聯系不上你,但你的家仆今早找到了我,她說希望你能回去看一看,你的父母想見你。”
如果換做往日,帕西瓦爾只會答應下來便不了了之。可那一天他卻多問了一句——“去哪裏看?”
而他得到了一個與他料想中完全不同的回答——“醫院,國會醫院,病房A1928。”
同事抽出之前自己記錄的一張紙,遞給了帕西瓦爾。
帕西瓦爾握着那張紙,心頭那一只醞釀着無數種不堪忍受的情緒的瓶子終于打翻了。
他去了,他走過長長的綠白相間的走廊。
老宅的走廊永遠晦暗幽深,可醫院的長廊卻明亮得讓人心寒。
他的父母躺在床上,聽醫生說先發病的是他的父親,而他的母親選擇把生命平分。
本來他父親在兩年前就應該過世了,但母親硬是将他的命再向後續了兩年。而到了現在,他們将一并離開人世。
“這是多麽偉大的愛情。”醫生感慨了一句。
帕西瓦爾卻搖搖頭,“不,他們的結合……與愛情無關。”
“是嗎?”醫生把口罩拉下來,若有所思地道,“如果兩個人相伴了幾十年而沒有愛情,那他們之間的感情也比愛情更複雜和沉重吧。”
帕西瓦爾沒有聽懂。
醫生拍拍他的肩膀,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讓他做好心理準備,有些善後的事情要着手去辦了。
辦什麽?帕西瓦爾不知道。他只知道要把靈魂石拿來,然後讓他們進入石內安息。
那些葬禮,那些排場,他已經抵觸了很多年,而現在他也不打算打破自己的行為模式。
他在病床邊守了不到兩天。
他的父母有時候能睜開眼睛看着他,有時候又虛弱地半明半寐。他們并沒有交談,從始至終都沒有,除了在帕西瓦爾到來的一刻,父親虛虛地握了一下兒子的手以外,再無更多的觸碰。
直到帕西瓦爾收到了醫生最後的提醒,明白時間已經差不多了,悄悄地開始準備轉移法力和靈魂的儀式時,他的父親才向他說了兩件事。
沒錯,一件就是關于他家預言的事,而另一件則只有一句簡單的囑咐。
他的父親曾經是一個無比強悍的男人,即便到了臨死的一刻仍能保持着意識的清醒。當然這也和他母親脫不了關系,他的母親決定和父親一起赴死的那一刻她就明白,男人分秒的清醒無異于在蠶食彼此已綁定的生命。
“從今往後,沒人看着你了,”父親的聲音很虛弱,仿佛靴子踩在砂石上摩擦,他握着帕西瓦爾的手,把兒子拉近一點,又道——“小子,你得靠你自己了……”
說完,他的手先其母親一步從帕西瓦爾的手中滑脫,而帕西瓦爾的母親仍然睜着眼睛,看了兒子最後一眼。
夫妻兩個從始至終都沒有讓自己流出眼淚,而那一刻帕西瓦爾卻能感受到,那是一種比哭泣更為悲恸和不舍的情緒。
帕西瓦爾哭了,他的眼淚落在病房的被褥上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哭泣。他的面前躺着兩位耄耋老人,可他忽然不認識他們了。
他們什麽時候變得那麽虛弱,那麽蒼老,什麽時候不再用那種淩厲的眼神看着自己,什麽時候産生了對自己的依戀。
帕西瓦爾都不知道。
他只感覺到溫熱的眼淚不停地從他眼眶流出來,他好像不是在哭,他只是很難受。
那一種被他強行忽視的愧疚感于這一刻轟然倒塌,他所有的頑固與堅持在父母離開的這一刻,都再無意義。
是的,他确實已經離開父母身邊很久了,只是他的父母從未離開他。
他搬離了老宅,拒絕與任何家人見面。他以為自己自由了,實際上卻從來沒有從家庭的影響中走出來。他還是按照父母期許的方式拼搏着,所以他很辛苦,很累,負擔很重,活得很難。
可如果不是這樣,他又如何能守住家族的榮耀。
這榮耀不是虛妄的符號,而是實實在在帶給他尊嚴、財富、權利的根本。是讓他活得更好的根基,是讓他之所以成為帕西瓦爾·格雷夫斯的本質。
将法力和靈魂轉移到石頭之內後,帕西瓦爾坐在病床前。
靈魂石被黑布包裹着,安安穩穩地躺在他的懷中。他則呆呆地望着兩具已經沒有了生命跡象的軀體,待到天空發亮。
然後他眯起眼睛看向屋外的陽光。
陽光越來越猛烈了,昭示着新的一天還在繼續。
他的人生還在繼續。
這是克雷登斯能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