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一年後,八月的京城,反常炎熱。街頭小兒聽大人說多了,也學會傳頌“反常即有妖”這樣的話。孩子們只知道天氣熱,百姓們只知道路上遇見的來抓捕什麽人的狴犴校事們多了,只有公卿大人們在這樣的天氣裏依然惴惴不安、時不時出一身冷汗。

推行新政以來,那些一開始就支持新政并嚴加奉行的官員多數得到了升遷。個中佼佼者甚至直接入仕朝廷。他們補得缺,正是由段镝之一夜一夜抓出來的。公卿們不但不敢再去什麽酒家免得被人聽去了自己不該說的話,就是在自己府上與人宴飲,也小心翼翼,惟恐犯了“莫談國事”的忌諱。如今人人自危,只求自保。一年來段镝之帶領狴犴校事們抓了太多的人。即便是偏遠之地的地方官,也會因為執行新政不利、與豪紳勾結,而被人設計陷害,落得百口莫辯的罪名,被狴犴校事們千裏追擊,押回京城狴犴校事府新修的大牢裏,從此再也出不來。更不要說拒絕執行的豪紳,一年來全家被流放家産被籍沒的刺頭足有三十家,牽連上百人。吓得各州沒有不從的。也有人忿忿不平道,這天子擁有天下,卻還要來打劫我們的財産!

一個月後也是一樣下場。

為此有的朝臣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向丞相梁烈私下進言,希望他能勸阻皇帝—畢竟皇帝還是聽得進他的話的—梁烈不再吹胡子瞪眼,而是嘆一口氣,對這個後輩說,你去看看那些下獄的人,哪一個不是犯了罪無可恕的事,老夫就是能分辯,又從何分辯起?段镝之太聰明了,她給這些人設計的都是死罪。

後輩大驚失色,戰戰兢兢地問梁烈,大人怎麽知道是狴犴校事府幹的?梁烈冷哼一聲道:“陛下登基至今,哪一件事不是段镝之幹的?抓住人家短處,順水推舟把人的罪名做大,然後抓到她自己的牢裏去拷打一番,只要認罪,立刻流放;若不認罪,打死了事。罪名并不重要。”

後生又問,大人說這樣的話,不怕她聽見嗎?梁烈冷笑搖頭,不答。他沒說的是,在激濁揚清這個意義上,他也欣賞段镝之的做法。他自己沒有能力清理這個污濁的官場,有時也備受阻礙。他能屹立在這D争之中,憑的是一股正氣。假如能将正氣傳遞下去,假如更多的官吏有這一身正氣,他也相信,國家會更好。更何況他很相信段镝之不會把自己怎麽樣。他們本質上是一類人,分享着共同的理想,段镝之對他畢恭畢敬,謙卑的猶如對待皇帝本人一樣。

臨走時他對後生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有的帝王厭惡并試圖阻止D争,有的帝王容忍并試圖利用D争。曾靜昭屬于前者。有的官員評價她的執政作風是,天下不是曾家的,更不是天下人的,是她清河公主元化皇帝一個人的。一年裏她習慣了段镝之會為她送來的官員言行的監視報告,知道這人如何如何,那人如何如何,去了何處,做了何事。狴犴校事府的規模日漸壯大,卻從沒有人知道他們在何時何地處于被監視的狀态,又是誰在哪裏黑暗角落裏緊緊盯着他們。他們寧願一直不知道。因為一旦知道了,就是犯事被捕的那一天。大半年過去,朝廷裏敢非議新政陽奉陰違的人已經沒有了,任何一個陽奉陰違的人都有可能攤上一夜之間變成大罪的罪名被關進校事府的大牢,即便只是一點小事,一點在老百姓看來人人都會犯的小錯。

小事?段镝之在心裏冷笑。若不是你們做了昧良心的事,我如何有機可乘。

如今曾靜昭把刀鋒對準了D争。偌大個朝廷,她提拔了二十幾個各個地方來的有為官員,可她絕對信任的顧問還是只有兩個,一個段镝之,一個梁烈。信任段镝之過于信任梁烈。比如這夜,她又把段镝之留下來—段镝之現在那個家更像是辦公地點,她時常睡在皇帝寝宮裏,睡在皇帝寝宮地上的厚毛絨地毯上—兩人秘密商議着如何通過監視的手段對付D争。

“有時候我真是恨透了D争。可前日我與梁烈談了許久,他說人以群分,D派肯定是會出現的。關鍵在于帝王如何禦下。”曾靜昭斜倚在卧榻上,讓貼身侍女蘭芷給自己梳頭,段镝之則盤腿坐在地上和她說話。這種場只有蘭芷一個人可以在場伺候着,那還是因為段镝之不會梳頭,要不然軍機大事,哪有容許第三人聽到的可能。蘭芷也算一直伺候曾靜昭長大的了,要僭越的說交情,她與公主的交情自然比段镝之深—她也依舊喚曾靜昭是公主,不是陛下,曾靜昭也習慣—是故一開始段镝之頻繁留宿時,蘭芷十分不滿,尤其是不滿她還要帶着刀。按理着皇宮護衛也是由你負責一半的,你還要帶着刀進皇帝寝宮,到底是該說你僭越、還是渎職?可曾靜昭允許,說是為了段镝之方便,她也無話可說。“我想了幾天,覺得還是盯着他們為好。否則我總在朝堂上聽他們說,架不住他們兩面三刀欺君罔上。”

段镝之輕笑,曾靜昭也笑了,笑完兀自嘆道:“可我又不能真個說他是欺君罔上。”蘭芷梳完,如常告退。臨走時關門之前,倒還良心大發的問段镝之要不要換個枕頭。段镝之謝過她好意,表示自己将就就好了。蘭芷也懶得再三勸,轉身便走。曾靜昭斜倚在卧榻上看着她,柔聲道:“你別老是将就這将就那,這是皇宮。我雖然只是一個代理天子,也不能叫你連個舒服枕頭也沒有。”段镝之只好尴尬的笑笑,道:“是是,我的錯。”“你一天到晚又累又忙的,要是再顯得憔悴,倒叫人家覺得我不止苛待別的臣子,連心腹重臣都苛待。我不求名垂青史,可名聲我還是要的。”

苛待重臣,名聲我還是要的。這話像魔咒一樣。曾靜昭如今回憶起來,覺得這話真是自己對自己說得莫大的諷刺。

“現如今朝廷之上,大概分為三派。”天氣炎熱,段镝之拿了把扇子靠着曾靜昭的卧榻坐下,她使巧勁兒,一人給兩人扇風。“一,以禦史大夫桓勝為首的一派,其D羽多是當年不附朱緒文者,作風比較保守,但對財帛名利沒什麽興趣,故而也沒有查出多少貪腐之徒。本來沒有很大實力,但在朱緒文倒臺之後基本把持禦史臺。二,以輔國大将軍尹确為首的一派,其D羽或從行伍出身,現為武官;或曾在邊塞任職,作風激進好戰,任俠豪邁,其中很多人與江湖人士有交游。三,是先前提拔上來的那些地方官員,他們大多對朝中這兩派嗤之以鼻,一心效忠陛下,有的親附丞相梁烈,老爺子倒不很搭理他們。”曾靜昭笑道:“梁烈此人生平最恨D争。可他又拗不過。是故這十幾年來只能保持自己不結D罷了。”她拿起桌上點心吃了一個,覺得不錯,伸手就拿起另外一塊要喂段镝之,“來。”段镝之一時面紅耳赤愣在原地。

瞧見段镝之愣神,曾靜昭自己也覺得有點兒不對,似乎越矩,一時還卡在這有名有實的君臣關系之間。段镝之一定是有所顧忌,當然不止是禮數之間的顧忌。她們已經喜歡了彼此在自己生活中異常親密的存在,這種親密已經不止是朋友關系了。曾靜昭自幼長在深宮,斷然沒有尋常小女兒家的閨中密友情誼,稍長之後又面臨着種種刀光劍影的皇室鬥争的壓力,除了蘭芷,就只有段镝之能這樣近的走入她的生活,而她們是斷然不同的。

段镝之的眼睛真漂亮,可這種情愫到底是什麽?她需要想一想。在想明白之前,她不會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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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快伸手接着!”她佯裝嗔怒,段镝之立刻乖乖伸手接了去,這茬算是過去了。

曾靜昭又聽段镝之給她分析了半個時辰,兩人才各自睡去。夢裏她依稀記得段镝之說如今D争集團都把持着要緊的地方,一則軍隊,二則禦史臺,文官集團被兩家瓜分。任誰也知道這樣一旦鬥起來就沒完沒了,更何況先前力推新政時兩家都對自己十分不滿。現如今就只能坐山觀虎鬥了。D争之禍,有時并不在于濫用私人貪贓枉法,恰恰相反,有的時候雙方人馬皆為正直之士可造之材,卻偏為了自己一派的主張毫無根據不惜代價的反對對方。為此虛耗國力,鬧得人仰馬翻遺害千秋的事情可不少見。她這樣想着,越發覺得自己要早生白發。她想做有為之君,為此并不想單純的作壁上觀,特別是像現在她可以燒一把火然後隔岸觀火的狀态,她不願意做被D争所挾制的皇帝,最好還能給弟弟留下一個沒有D争的朝廷。

放一把大火,以絕後患。

不日上朝之時,尚且等不及她和段镝之計劃出個具體計劃來,侍禦史{9}執邊地州郡的某禦史奏本彈劾當地的折沖将軍{10}某某貪贓枉法、結交豪紳、給這些豪紳庇護、私通敵國、賄賂上峰等八條大罪。曾靜昭一愣,想若有實據,段镝之早把這號人打死了。但畢竟禦史們可以風聞奏事,不涉司法,哪需要那多真憑實據?她問那輔國大将軍尹确,尹确矢口否認,并指責禦史臺是因為阻攔自己提出新的對外用兵的計劃而污蔑軍隊。

當廷就吵了起來。桓勝指責尹确是因為和敵國勢力有勾結才要對另外一方開戰,用國本實力為他人做嫁衣,居心叵測。尹确指責桓勝純粹是為了派系利益而捏造謠言阻攔自己為陛下開疆拓土創造有利千秋的戰略縱深,用心險惡。禦史臺請陛下明察,大将軍請陛下明鑒,附議之臣跟在各自的老大後面排成長長的隊,滿堂只剩下不多的誰也不幫的臣子。曾靜昭良久道,此事容後再議。

散朝之後,她如常和梁烈面談,今日還單獨叫上了早先提拔的地方正直之臣。她說如今這副樣子衆卿也看見了,衆卿想必也厭惡這污濁的朝政,以後朝政之事,還請衆卿努力;朋D之事,就由朕來處理。衆人聽了無不歡喜,獨梁烈一人只是如常領命。

衆人出得殿去,見到段镝之站在殿外執刀而立。想到她殺過的人幹過的事,有人膽寒,有人不屑,還有人莫名生出一種同路人的惺惺相惜,點頭問好。她恭謹的回禮,尤其見到梁烈,她的腰彎的就像平日裏拜見丞相老爺的小厮。梁烈見了她,二人相互問好,梁烈臉上閃過十分不明顯的笑容,眼神意味不明,轉身走了。

她一定着急見你,你手裏的刀正着急喝血吧。

作者有話要說:

{9}從唐制。

{10}本文內軍事制度參考府兵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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