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禀陛下,段将軍所部前日西出玉門擊敵,斬一千,俘獲四百,繳獲馬匹兵器各千餘。現段将軍又向朝廷請後兩個月的糧草。”“準。額外給将士們發一個月的饷銀。就當是朕的賞賜。再着人去盯着冬衣的準備,中秋的時候一定要送到。”“是。”
曾靜昭對這支邊防軍的分外優待可謂本朝之最,朝臣們總是為此議論紛紛。有的人認為是她孤注一擲希望段镝之勝利,畢竟滿朝文武沒有一個比得上段镝之的軍事才能和對西域的了解程度;有的人認為這是皇帝對于段镝之本人的額外恩寵—這種觀點總是被駁斥,因為皇帝曾經試圖賞賜什麽給段镝之,竟然被對方不遠千裏的退了回來,皇帝竟然不生氣,也沒有什麽表示,日後也不再賞賜什麽給段镝之。
曾靜昭倒不覺得賞賜能代表什麽,那次恩賞,只是自己手足無措的一種表現。現在呢?現在她早已絕望了。段镝之甚至不願意直接和她說話,奏折不寫,信件沒有,一切公事公辦,任何請求全部經過太尉。
也許你還在恨我吧。雖然每次我這樣問你,你總是笑笑不說話。曾靜昭非常擔心段镝之在戰場上受傷。她知道她在戰場上總是不顧一切沖鋒陷陣的那種将軍,她也知道多年流放的生活讓她傷痕累累的身體越發千瘡百孔。臨走之前她非讓太醫給她診脈不可。太醫說,段大人身體非常不好。按理不該遠征。她也動搖了,可段镝之執意要去。她說,霍去病講,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可段镝之什麽都不跟她說,傳回來的消息除了戰鬥報告就是請求糧草,別的什麽都不說。她現在特別想派人過去視察,送一封迷信到她的副官手裏,讓那人持續向自己報告段镝之的身體狀況。可是段镝之嚴令禁止過度交流,理由是擔心會被半路截獲,導致重要情報外洩。
當然了,她的身體狀況也是重要情報之一。
這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在這場戰争中什麽也輸不起。繼位以來,好似每一場戰役都是這樣的賭局。而在這樣的賭局中,她又一次把段镝之押了出去。她好像回到那個抱着段镝之醒來的大年初一,回到一切的開始,即便什麽都不能改變。
新的一年,朝臣們還來不及議論皇帝會有什麽新舉動,這位元化皇帝便以本朝太平已久人口繁衍為名公布了銳意改革的新政:一,她要清查全國的田地歸屬,按人頭授田,任何豪紳家庭,只能以家中人口計算,所蓄之奴不算。凡有超過者,一概歸公。二,任何家庭蓄奴最多只能有十人。凡超過者立即釋放,或者變更為雇傭關系{7}。與這一切相配套的按丁授田制度也将被重新啓用。此政一出,朝野激辯。
曾靜昭本意是想解放大量勞力為國家所用,同時增加稅收。假如只按照田地收稅,那于徭役毫無幫助。她還是傾向于收人頭稅。但如此嚴厲的土地清查,勢必觸及豪紳的利益。她需要鐵腕。五月初一政策公布,朝廷整整讨論了兩個月都沒有下文。她厭倦了。一開始她還認真的聽他們讨論,希望從反對者的嘴裏聽到自己應該修正的地方。聽了兩個月,終于知道他們成天只是自說自話,拖延時間罷了。
她回到寝宮,問段镝之—段镝之這年頭要來跟她禀告要事,都只能趁夜色到寝宮來—我是不是不該信任他們?段镝之說,也不一定,有的臣子是在認真思考陛下新政的利弊,有的臣子就不是了。要區別對待了。曾靜昭談一口氣,頭也垂了下去。段镝之看着心疼,伸出手去拍她的肩膀—不知具體從何時開始,她竟然已經可以這樣親密的對待她,這在以前是絕不可能的,她不敢。段镝之對自己的“莽撞”也有點意外,曾靜昭的反應更讓她意外了—她伸出手覆在自己的手上輕輕撫摸,疲倦道:“你知道我并非有什麽大興土木窮奢極侈的念頭,我是真想要把壞事都在我手裏做完,德昭繼位的時候,就可以輕松的做他想做的事情了。有什麽罵名,我來擔好了。”
她記得那個時候段镝之溫柔而堅定的對她說:“好。那壞事就交給我來做。”
校事府承立以來,初期一直專注處理以朱緒文為首的禦史臺貪污案。為案牽連之廣,已經是本朝之最。前陣子在京城人最多的十字路口腰斬了朱緒文,近日又有三對勾搭成奸的官商組合被斬首。做這些審訊和處理只用了校事府三分之一不到的人力,段镝之覺得不能讓這些豺狼虎豹閑着,否則就不是豺狼虎豹了。她辛苦架設了一年的監視網絡也不能白費。春三月中旬,曾靜昭直接越過朝臣宣布在全國試行新政三個月,除了專門被挑出來全面施行新政的兩個州,其餘全部只做清查工作,不釋放奴婢、充公田地和重新授田;在兩個月後回到朝廷讨論并且修改,假如不行,亦可推倒重來。
朝廷中溫和的保守派大臣們大多接受,頑固的那幾個也架不住大多數的同意。新政尚未完全出京城,段镝之的校事們就已經奔赴各地。他們自有自己神秘的信息交流渠道,能做到比驿站還要快并且完全杜絕被任何人發現的可能。她安排手下去各地暗中監視新政推行的情況,百姓的态度,豪紳的态度,官員的态度。曾靜昭尤其在意官員的态度,在她眼裏并不考慮豪紳怎麽想,在她眼裏豪紳幾乎是她的理想的天然對立面。段镝之本人留在京城坐鎮指揮,她自己并不能輕易就離開,現在朝野俨然形成了“段镝之去找誰誰就要有麻煩”的印象。
再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形成段镝之出現在哪裏哪裏就要死人的恐怖印象。
春天正是農忙,段镝之每天聽來的消息冗雜如同幾千只叽叽喳喳的小鳥。大致整理起來,她向曾靜昭彙報道,普通百姓大多覺得能分到田地就是好的,稍大一些會被充公少量財産的豪紳有點畏懼,大豪紳基本抗拒,正有人想方設法更改自己的田契想躲避審查;“至于官員,有支持的,有不支持的,大部分只是正常執行,效率也不高。有的人和豪紳勾結。倒有些主動執行的剛正不阿的官員。”
曾靜昭果然問她要名單,她伸手掏出來遞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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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剛正不阿奉公執法,倒有不少年輕人,應該着力提拔起來。資格老些的,到不那麽熱心。不過這幾個,”曾靜昭用手指在名單上輕輕婆娑着,“似乎是在任上好幾年不曾升遷的,改日要考察一下他們是不是剛直之輩,是的話也要用起來。”轉而又笑盈盈的看着段镝之。段镝之如今也與她見外了—莫若說是親密了起來—“你笑什麽?”“我笑你這般貼心,年齡都給我寫上來了。”她分明瞧見段镝之臉紅了,不知為何,一國之君既然生了調戲的念頭。她走過去輕輕摸了一下段镝之的紅臉,道:“哦喲,這下居然更紅了。”
九年之後回望當時,覺得那蒼白皮膚下的點點紅痕是那樣動人。絕不會有任何男子對段镝之有非分之想,只有女子才會對她生出情愛的念頭。那個時候的自己其實早就為她的魅力所吸引,心底生出自己亦不能察覺的愛意。而段镝之呢?她從來沒對自己說過她是什麽時候愛上了自己,或許她自己也不知道。
日久生情的,怎麽記得是哪一句話哪一個字哪一個時辰之後,再也不止是朋友關系。
段镝之紅着臉害羞害大發了,竟然支支吾吾,曾靜昭見她如此,越發覺得有趣。兩人一個“我我我”一個“哦哦哦”的逗了一陣,段镝之才說清楚,她手裏實際上有這些官員的全部信息,連家裏要是養了牛養了幾頭她都知道,何況年齡、從政經歷、家室背景。她說她手裏俱全了表層信息,假如想要得到更深層次的信息,只是需要時間罷了。曾靜昭大喜,一來歡喜自己有了段镝之就猶如手握利器,二來歡喜段镝之如此貼心:“我改日拜父皇的時候,一定跟他說,他給我留下的最寶貴的遺産,就是你。”
關系至此,段镝之也說不出什麽“臣自當肝腦塗地”“臣只是盡忠職守”之類的話來。她有滿腔的情意她說不出來。她們是夥伴啊,是這條孤獨道路上最重要的夥伴。段镝之甚至在放空的時分思考過,未來曾靜昭退位之後,她是留下來繼續保護新皇帝呢,還是追随曾靜昭。她自己十萬分的想要追随曾靜昭,并沒有別的念頭。她絕不願意和她變做“無關”。
她之前的生命太荒涼了,曾靜昭是她唯一獲得的火把與光芒。
一個月後繼續調查的結果越發叫人苦惱。曾靜昭感覺滿朝文官十分頑固,施政總是阻力重重,時不時還被卡在不同勢力之間的鬥争之間。段镝之帶回來的消息裏盡是這些文官們結黨相抗、私下诽謗朝廷和君上、某些地方官員更是與豪紳狼狽為奸的種種劣跡。曾靜昭登基以來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她想那些營私的,總可以抓住小辮子,來日革職便是。可那些結黨的,沒有明顯的錯處,要怎麽敲打才能讓他們順從自己的意思呢?她為此向段镝之傾訴,段镝之說,你大可原話奉還,就好像平日裏背後說人的家夥被抓現行一樣。當着滿朝文武的面這麽一說,自然會有人膽寒的。再抓住一兩個說得過頭的,處罰就是。
曾靜昭目光灼灼的看進她的眼睛,她笑着說,我立刻着手去辦。
不日,她在朝堂上有些陰陽怪氣的說某大臣昨日宴飲之時為何大大的貶斥了朕的新政一番?朝議之時,倒不見你有這麽多鄉野粗話來刻薄朕。又轉而指另外一位大人說:“鄭愛卿倒是如常議論了一番,最後引用孔丘語,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既然天下女子都是小人,那天下男子豈不是都是君子了{8}?”
滿朝文武默不作聲。一向嚴肅自律的丞相梁烈胡子似乎微微立起,好像生了悶氣一般。
“只不過你們這些真君子,”曾靜昭轉過身去,拿起書案上的一沓奏章,一邊怒斥、一邊一本一本的把罪狀扔下去:“如何在這裏,這裏,還有這裏,收受這麽多賄賂,和人分這麽多贓!朕說滿朝文武為何這樣反對朕的新政,原來是刀砍到了你們身上的肥油!”
不日,又有人因為妄議朝政,話說的難聽而被當廷褫革。有人出來勸阻,表示因言獲罪并非明君所為、何況趕走這個哪裏找新的官員去?曾靜昭拿着段镝之給的名單就提出某某和某某為人正直、奉公守法、才能也不錯,應該提拔,立刻提拔。至于因言獲罪,那都是大不敬。她說不尊敬君王,就會幹出謀逆之事,當年被殺的諸王就是例子。以後這樣說的,大概不需要當廷褫奪,浪費朕的時間了。
數日後的深夜,段镝之為了配合皇帝的金口玉言,逮捕了三名在府邸小心翼翼聚在一起指責朝政的朝臣。按皇帝聖旨,一概關進地牢嚴加審問。
曾靜昭環視朝堂,秋天就要來了,立刻在全國推行她稍加修改過的新政。一時一刻都不等。她第一次完全的體會到萬人之上的權力頂峰帶來的成就感。幸而那時她不是孤獨的,她有段镝之。
作者有話要說:
{7}理論上,佃農不是雇傭關系,是人身依附關系。這裏描述的大概是一種均田制。但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bug,不描述具體的條例—比如按丁授田、每丁授田多少、牲畜奴婢是否算在內、婦女是否授田等等。
{8}此語出自蔡尚思教授。蔡尚思(1905~2008),號中睿,1905年11月10日生于福建省泉州市德化縣浔中鎮詩敦村。著名歷史學家,中國思想史研究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