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元化六年春。過去的一冬,除了身為太子的曾德昭,大概每個人都在試圖從大規模株連的恐怖中恢複。他四歲開蒙,如今剛滿六歲,已經被師傅誇聰明絕頂。他知道皇姐聽說之後非常開心。可是皇姐明明開心,卻還要和師傅說要用心教導。皇姐每天都在吓唬自己,說再過幾年他就要當皇帝的,到時候皇姐也不會管他,凡事都要靠他自己。他有點兒緊張,但還是十分努力的學習。這段時間師傅總是唉聲嘆氣,他問師傅怎麽了,師傅只是看着皇姐的寝宮不說話。他又反複問了好幾次,師傅才說:“殿下千萬要記得陛下非常不容易。她所做的一切,功過是非只怕後人難以評說,但都是為了殿下的大業。”
他說我知道。天下對我最好的人就是皇姐。她是我唯一的姐姐。為了親身表達這種愛,他今天下了學準備親自去找皇姐。走進禦花園,遠遠地看見皇姐和段大人坐在那裏不知道在說什麽。“皇姐!”他跑過去。“德昭!”曾靜昭招手讓他過來,段镝之則立刻起身行禮,“下官拜見太子殿下。”德昭年紀雖小舉止已然十分大氣,站定笑看段镝之,道:“段愛卿免禮。”說完就蹦進姐姐懷裏,說他今日如何念書、又學了什麽、又是如何想的雲雲。姐弟二人嬉笑一陣,德昭吃了幾個點心,就準備走,下午他要學射箭去了。曾靜昭讓他慢慢去,注意別傷着自己。小家夥點點頭就走,走到一半忽然停下來說:“段卿。”“臣在。”“我聽說你冬天的時候被人傷了,可有好些?”“謝太子殿下關心。臣已無大礙。”“那就好,要不然皇姐要傷心的。你要是沒了,皇姐可怎麽辦。可要千萬保重。”
德昭高高興興的走了。留下他姐姐和段镝之面面相觑留在原地。
段镝之回到桌前坐下,見曾靜昭的茶杯空了便伸手給她重新倒了一杯,又覺得茶壺涼了,便想起身去喚人換來,“你別去了。坐下吧。”段镝之只好回來坐下,兩人又複尴尬的沉默。
事情的起因,便是剛才德昭說到的段镝之冬天受傷的事情。尹确能做到朝廷最高武官,門生故吏結義兄弟也是遍天下的。校事府為了以儆效尤,從重從快審了他—即便他寧死不認—他們還是敢在小寒當日把他砍了。只不過念在他始終盡忠國家、不曾私通敵國、只是私通敵國的商人,便沒挂他的頭,到底是按大夫禮葬了。結果大寒當日,去緝捕被尹确案牽連的下屬的段镝之在那人府上被衆人圍攻。那人自知難逃一死,在自己府上布下天羅地網,陷阱、□□、機關,不計其數。只為報仇的任俠之士們四下埋伏,只等段镝之走進來拼個你死我活。
正好趕上當日段镝之舊傷略有複發、連日勞累又十分倦怠,他們差一點就一刀刺穿了段镝之的肺并且砍斷她的雙臂—若非有屬下意外出現相救,她已經是死人了。這群人雖死,卻讓段镝之的肩膀胸口各留下兩處觸目驚心的傷痕。她自己血染衣衫,卻先下令讓随行去通報羽林監、加強皇宮保衛、順路再去請太醫。然後安排剩下的校事們一部分人趕緊去捉拿剩下的,另一部分把死難者收殓了,支取銀子去撫恤死者家人。然後她才捂着傷口,坐在馬上由人牽着回府上躺下。
羽林監吓得魂不附體,倒還知道恪盡職守,一邊加強防禦,一邊立刻去找皇帝彙報—他如今怕這個天子也是怕的要死—曾靜昭聞言大驚,立刻就要去見,被羽林監勸住了;出宮不能的她差點把整個太醫院派出去;又将前來通報的校事扣住反複盤問個中細節,急得一腦門汗。
當夜尚不能确定情況是否安全,曾靜昭未能出宮探視。第二天早朝一過她就出去了,眼見京城紛紛揚揚下起大雪。時隔數年之後再走進這段府,沒想到一切如故,不曾添置什麽新的東西,整個府上除了辦公的前院之外都顯得陳舊簡樸。太醫在院裏跪着,曾靜昭快步走進去,邊走邊問情況。太醫只答傷勢不重,就是箭镞帶毒,時下段镝之正發着燒痛苦不堪。
“中毒?中的什麽毒?解藥呢?”曾靜昭只恨萬事湊巧,五毒教主紅绫女回家去了,否則她犯得着問這些太醫?太醫道解藥早就服了,就是這過程漫長,十分疼痛,疼過便無大礙了。
蘭芷跟着她進到段镝之的卧室,散去旁人,曾靜昭自己坐在床邊看段镝之滿頭大汗,讓蘭芷去拿條毛巾來。她就這樣守段镝之守了一天,蘭芷就在府上權當大管家忙了一天,偌大個校事府,打雜下人不過四個。入夜,曾靜昭猶不肯去,蘭芷只好勸她,段大人府上哪是公主能歇下的,公主為了國事也,段镝之這個時候卻醒了,曾靜昭又忙着喚太醫來看,忙忙碌碌好一通。末了曾靜昭實該走了,她心裏又是愧疚又是憂慮又是不舍,眼淚忽然滴滴答答的掉下來,“去吧…”段镝之燒了一天,聲音暗啞,“我過幾日好了自然去見你。”曾靜昭只覺有無數條細絲漸漸勒緊她的心,這種感情到底是什麽,她的心幾乎就要不再跳動。段镝之見狀,口不擇言說出什麽“明日必然就好了”的話來,曾靜昭蹙眉搖頭,深吸一口氣,嘆道:“我本以為,這樣的事再也不會有了。以後只叫你髒了手就夠了。哪知道還是要你代我受過。”
段镝之笑了一聲,聲音太輕,倒像是單純的吐氣。
“我願意。為了你,我什麽都願意,刀兵又何妨,非議又何妨。”
曾靜昭聞言愣在那裏,面上雖然依舊梨花帶雨,心裏卻如夜空突然劃過閃電。從開始相處時,段镝之說話總是分外守禮;到後來日漸熟悉,她對段镝之不擺架子,段镝之對她也不說君臣之間的套話;再後來她甚至主動跟段镝之撒嬌,而段镝之總是讓着她,甚至偶爾被她逗得臉紅,也從不抗拒。每次見到段镝之病中傷痛她總是非常擔心,段镝之為了她從來不辭辛苦不顧一切,若說她們不是互相愛慕,還能是什麽?
原是她太專注于國事了吧,每次看着段镝之的眼睛,看着那種眼神,只覺得喜歡,卻沒有想想自己,這喜歡到底是什麽,為什麽喜歡。曾靜昭登基以來做着這樣那樣違反傳統開天辟地的事情,為此頂住了無數非議。若說她沒有怕過,那絕不可能。只是她用一意孤行的勇氣戰勝了恐懼。如今猛然發現自己原來還有這樣一個志同道合的預備情人—或許在一些人眼中她們已經是了—她突然害怕起倫常來。她并非怕別人非議段镝之是佞幸寵臣,也無謂段镝之後世史官要如何評價自己的功過—只要弟弟能夠成為明君,那就夠了:她實實在在的感受到一種不能為世所容的嶄新愛情襲來的惶恐。遠在我發現我自己愛上了你之前,我就已經愛上了你。可我沒由來的一陣惶恐,後知後覺之間我感到了畏懼。像是蒙眼坐上了不知駛往何方的船只,前方似乎風高浪急,被捆着的我吓得心神不寧。
良久無言之後,曾靜昭安撫了段镝之,時間已晚便回宮去了。段镝之不疑有異,幾日後好些了回去面聖時,她才發現她們之間氣氛的變化,她才意識到曾靜昭因為那日的自己隐晦的表白而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頓時也變得惴惴不安。猶如乍然推開門扉,兩人卻立在院子裏進退維谷。每每說完了公事,段镝之想鼓起勇氣和曾靜昭說一說自己的心意,曾靜昭總是拒絕,她也不好再追—她慣是順從的。她也揣測不到她到底如何想,所謂情愛之中無智者,她更是木讷老實至極。
直到今日桃花盛開,曾靜昭忽然提議一起去禦花園賞桃花,兩人才一起過來。在德昭過來之前,兩人幹坐已久,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分明桃花開得人心都暖了,氣氛卻壓抑得像蓋得嚴實行将煮沸的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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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镝之。”曾靜昭輕聲喚她。四下無人,連蘭芷都守在遠處。偌大宮中倒有一種世外桃源的自在。恍然間她才發現和段镝之不講公事的相處總是這樣,總讓她覺得即便身處宮牆之內,心卻無比自由。“嗯?”段镝之看着她的眼睛,她看見段镝之的眼神就像春天的溪水一般溫柔清澈,“你為什麽到我身邊來?”她知道這是個蠢問題,但她也找不到別的恰當詞句來問,段镝之聞言也笑了:“奉先帝聖旨來保護你。”“要是有一天我讓你走,你會走嗎?”她說得不溫不火,語調十分平靜,甚至可稱溫柔,但段镝之顯然被吓了一跳,眼神變得驚恐,臉也漲紅了。她就這樣沉默的看着段镝之,等待回答—她并沒有想得到的回答。她也聽天由命。
過了一陣—又似過了一年—段镝之道:“靜昭,假如你哪一天真的要我走,我走便是。我只求…有生之年,還能回到你身邊,保護你。”
她其實不想去問段镝之的真心。假如她是為了權勢而來,那麽得到了狴犴校事府之後就不必在這樣赴湯蹈火了。她身上的傷痕為她作證。曾靜昭其實想從她身上找到勇氣,讓自己有勇氣也像她一樣為她不顧一切,否則那就不是愛了。在她們兩人眼裏,那就不是愛了。
然而此刻桃花開了,曾靜昭也覺得自己智者千慮。伸手去拉段镝之,有些羞怯的拉着段镝之的手道:“…怪我,說這些話幹什麽。要是将你趕走了,我還當什麽皇帝。”段镝之口讷,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啞在那裏。曾靜昭見她這副樣子好笑,那副調戲她的壞心腸又蠢蠢欲動,她說:“本朝公主下嫁驸馬,總要這驸馬要麽是當世一流人品,要麽是在邊疆建立武功,要麽是,”說着看了段镝之一眼,段镝之笑道:“要麽是什麽?”“嗯…要麽按本朝皇子納妃來說,總要出身、品德、姿色樣樣皆好的。你看你,倒是符合哪一點了?”段镝之笑容不減,這時候那點說笑的本事又回來了:“是是是,我一個格也夠不上。還請陛下賜我個機會,讓我邊疆去一刀一槍建尺寸之功;再劫掠蠻族,想辦法湊點聘禮來。”曾靜昭笑着站起來,仗着周圍沒人,走過去摟着段镝之道:“這種事,你讓德昭給你派去。我在位時,元化年間,你想都別想離開我。”
她當然還能記得段镝之也伸出手摟着她,在她耳邊輕聲說,好,我不離開你。那聲音,清晰得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以前總覺得說一輩子太遙遠了,現在忽然不覺得了,甚至感覺不到變數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