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元化六年,曾靜昭終于把朝臣們打造成了鐵板一塊。她感覺他們終于成為向皇家效忠的一個整體,一齊向外發力,一齊管理天下。她能在朝堂上聽到她想要聽到的有益的争論,這樣的争論能夠真的解決問題。往日曾經讓許多人失去生命的關于她或者新政的非議已經煙消雲散。在她看來,在朝廷的表象上,她的新政實行效果非常好。她已能想象天下萬民分到了多少田畝和牛羊,多少人有了自己的治生産業,官府登記在冊的徭役勞力又多了多少,未來,他們曾家的江山會更加強大。

她依然按時聽段镝之彙報狴犴校事府的監視報告,為了不讓這群虎豹閑着,她繼續安排他們去監視朝臣,甚至最好再把爪牙伸展到江湖上去,看看那些任俠的豪強,是否還在秘密做着什麽事情。她相信他們永不安分。她相信她需要永遠的監視着他們。只要有利益,任何人都會叛變。她已經收買了普通百姓的民心,但她不認為自己還有機會和利益可以用來收買豪紳們。曾靜昭的想法很簡單:若沒有皇家和朝廷的努力,這些為富不仁的東西怎麽可能富得起來、富得下去?為此他們就應該感恩戴德,不應該再向她要求什麽不該要得東西。她相信再過幾年這些人學乖了,再想控制他們讓他們聽從皇帝的權威,就更加容易了。

她要構建的天下,留給德昭的天下,是一個可以輕易由皇帝完全掌握的天下。

監視的結果正如所料,如今衆人畏懼皇帝,都謹小慎微的做人。但她對豪紳還是不很滿意,又無處下手,遂只能放任自流。偏這個時候,梁烈在秋收之前向她提示,要重視彌合和豪紳的關系,百姓與豪紳,毀壞了與任何一方的關系都是不行的,要注意平衡。甚至言之鑿鑿的講起帝王之術就是平衡諸般關系,言語中似有勸她不要再使用狴犴校事府的意思。曾靜昭未置可否,想了一陣,開始覺得梁烈固然是肱股之臣正直之輩,說到底還是和豪紳們是一類人,遂不打算理會他的進言。

她要構築的這個天下,誰也不能阻止。她自己這樣以為,段镝之也這樣說。這樣想的此時此刻,她又開始思念段镝之。即便對方只是在她自己府上辦公,即便對方今早才從自己寝宮出去,即便早上她醒來時看見段镝之的睡顏一度不忍心将她叫醒、反倒摟着對方再睡了一會兒,她還是想。她知道不能,但她幾乎想段镝之坐在自己身邊陪自己看奏章。但要真那樣,大概她就沒法看了。

好想叫她做自己的佞寵就夠了,陪着自己就夠了。可也知道她是終歸要被放出去的猛禽,不是籠子裏花俏的黃鹂鳥。為此甚至生出雄心壯志來,好比那想一統天下之後歸隐山林去聲色犬馬的君王。她要收天下之兵,踏平世間的所有阻礙,以掃平一切的霸道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只為了和段镝之到沒有紛擾的地方隐居。

這樣想着,她面帶甜蜜笑容的在奏章上筆走龍蛇寫下自己同意并且要求盡快上報對新政不滿和改正的報告的要求。

與此同時段镝之的府上,她略帶疑惑的看着面前的紅绫女。“我以為你秋冬不會來。”“怎麽?還不許我來參觀你們中原衣冠?”“不是嘛,我是怕你覺得太冷。”“我們那山裏又何嘗不冷。”“打算住多久,我給你騰間好屋子。都不滿意的話睡我的床。”“我睡你的,你又睡到哪裏去?”段镝之不答,紅绫女瞧見她臉紅,心裏霎時不是滋味,又不能明說,更沒法鬧脾氣。眼神低下去,又瞧見她微微一笑,啊,那笑容真好看,甚至還帶着一種嬌羞。

都是她的,不是我的。

紅绫女深吸一口氣道:“我說你難道都要住到你那公主皇帝宮裏去了?”“那自不會。”段镝之有些臉紅,“我們都有要忙的事情啊。有時候我也需要在這邊呆着。”紅绫女卻沒多問,又是一陣沉默。紅绫女百感交集,段镝之羞怯尴尬,四下竟是鴉雀無聲。末了還是紅绫女開口道:“那也好。難得冬天來一次,想和你喝喝酒吃吃肉。”段镝之笑笑,“你若是想,我們一道進宮去也好。”紅绫女一笑:“只怕我們邊陲蠻夷,學不來那諸般禮數。”段镝之哈哈大笑,“是啊,禮數最煩人。”

段镝之倒是很配合的時常乖乖回家和紅绫女喝酒吃飯。曾靜昭勸她說少喝酒,萬一喝多了惹得舊傷複發怎麽辦。她自笑道:“你放心,她帶來的都是藥酒。”曾靜昭也笑了,眼神在段镝之身上流轉一番,道:“說起來,這麽多年了,我也未曾好好感謝過她。你今日去不妨帶話說,請她有空到宮中赴宴。就我們三人。”“好好,那你今夜也不要批閱折子到太晚,早些休息。”曾靜昭溫馴的“嗯”一聲,段镝之回應她一個微笑,轉身離去。一早打發人訂了三只羊到家裏去,自己請客,順帶慰勞下屬。

紅绫女對是否去宮中赴宴不置可否,當晚只顧着勸段镝之喝她帶來的藥酒,總想給她在冬天之前補起來免得她冬日舊傷複發疼痛。段镝之知她好意,自然大吃大喝。紅绫女見狀心中酸澀倒也去了些,畢竟她們相愛,自己又能怎麽辦?假如她能奪走了段镝之,哪有今天?也許不是錯的時間,分明是錯的不能再錯的人—叫你深深愛着,卻永遠不能得到。

“我一路過來,倒是聽見很多人說你那公主皇帝的什麽,什麽,”“什麽?”“什麽新政。”“哦,說什麽了?”“你不知道?”段镝之搖頭,嘴裏塞着一塊肉,手裏端着酒,“說哪裏哪裏不好,哪裏哪裏很好。有的人罵的狠咧,有的人大概是喜歡的就罵回去。”“哦,都是百姓嗎?”“難不成還能是我們百姓?你那公主皇帝的皇政又沒有推行過來。”段镝之兀自大吃大嚼,沉默不語。紅绫女還不斷形容着路上見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段镝之面上不驚,其實斷然沒有想到普通百姓也對她們的新政不滿。她的耳目都用來留心那些有權有勢被她認為是有威脅的人了。普通百姓,在她的潛意識裏,應當把新政當作恩惠,不可能有任何不滿。然而将任何事情想成單一方向發展的都是錯誤的想法。她對此無知,曾靜昭亦然。果然坐在深宮之中,離黎民百姓太過遙遠。

紅绫女和她說了半天,覺得無趣,段镝之遂趁機打斷:“罷了,好好的良夜吃酒,何必講這些事情。”舉杯與紅绫女碰杯。二人滿飲此杯,紅绫女道:“這還良夜?倒怕你想你的公主皇帝要回去呢。一夜也離不得的樣子。”段镝之竟然羞得臉紅,拿筷子頭就要打紅绫女。哪知道紅绫女卻是一臉詫異—她是裝着膽子說出這話來的,原以為冒失,哪知道段镝之真的臉紅呢?

她只好努力調整了自己的詫異去面對段镝之的打鬧。

她在段镝之府上住下,偶爾會出去和江湖朋友喝酒,總是大醉而歸,管家也無法介意—段镝之基本不在家,這位苗族姑娘倒也不胡作非為。日子久了,兩人甚至成為朋友。比如這晚,紅绫女知趣的沒喝多少,回來正好在庭院裏撞見管家,管家樂呵呵的告訴她,今晚段镝之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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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笑,笑得帶有幾分放蕩,心道,她在又如何,我又不能假裝酒醉去輕薄她。就算她容忍我,我也做不到。

然而她還是笑着回問管家,镝之在哪?管家說在書房。她又笑,說镝之不就是個舞刀弄槍的性子,呆在書房幹什麽?管家道,聽說今日朝廷上關于陛下的新政大大的辯論了一番,大人回來的時候帶着好幾本書,有所不知就多看看吧。

紅绫女搖搖晃晃的走到書房門口,見段镝之果然專注的在那裏挑燈夜讀。

燭火照在你臉上真好看,你真好看。可是你是為了她。

她覺得自己荒唐,想自己睡去,卻最終還是走到段镝之身邊坐下靠着她,靠着她的肩,轉瞬便睡着了。

入冬之際,各州回來的報告卻讓曾靜昭苦惱萬分。她原以為黎民百姓因為獲得自己的田地會對自己感恩戴德,哪知道其實并不是每個人都想離開自己的舊主換個自由身,個中甚者甚至除了當奴仆便別無一技之長。但由于限制嚴格,他們斷不能回去接着幹、抑或另找下一家。強制授田之後,也有人因為不善農耕或荒年幹旱而日漸蝕本,有田無用,地主豪紳們早就怕了,不敢借機兼并,這般年月竟然有人守着自己的田地活活餓死。再有地主豪紳們,財産的縮水加速了一些人不善經營的缺點的暴露,幾年過去,不斷有人破産,甚至淪為乞丐。個別現象集中出現的州縣甚至出現了不少無人耕種的荒地。然而不論這些人耕種或破産與否,他們頭上的稅負和徭役是一個都不會少的。

在這一點上,開始有正直的州縣官員上報新政惡劣,希望朝廷予以重視,及早改正。

曾靜昭不是不願意改正,但她需要有人讨論出所以然來。她自己思維偏激部分,她想先和段镝之讨論。段镝之為了厘清問題,看了一大堆書,架不住兩人都是死腦筋,還是朝那個方向想着。她們眼中她的計劃是基于她的底線建立的,她還希望能夠更進一步。結果現在反而有人要求她再退一步,退到哪裏去?曾靜昭覺得無路可退。她覺得此刻整個國家分明就站在退無可退的絕壁上,退一步何止前功盡棄,分明粉身碎骨。

朝廷上的讨論如她所願的激烈,就是沒有一句她喜歡的建議。支持者的建議她覺得太激進,反對者修改了她覺得堅決不能修改的地方,雙方各執己見,争執不下。他們是正直的官員,也是寸步不讓的對手。不像之前無理由反對新政的頑固派,他們各有各的理由,難于說服,拒絕妥協。曾靜昭每天聽他們吵的頭疼,身為君王卻彌合無力。天天讨論吵鬧了大半個冬天,毫無進展。大年三十的曾靜昭站在寝宮正中,想起這心腹大患就憂慮不已。

四下無人,段镝之走過去從背後摟着她,貼着耳朵小聲道:“一年到頭也就今日休息,又在想着朝政不成?”曾靜昭疲憊一笑,扭過頭依偎着段镝之的面龐:“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就是酒喝得不夠多,來。”段镝之拉着她一起在卧榻上坐下,篩了暖酒一杯遞過來,“就今日。不許想那些事情。”曾靜昭笑着飲下,等她睜開眼,段镝之還是從她眼睛裏看見那憂慮,就像生火不成時的煙。“諸葛孔明夙夜憂嘆,最後病死五丈原。”段镝之接過酒杯放在一旁,伸出手來攏着她發涼的雙手,“只恨我不能替你排憂解難,叫你這樣憔悴。”曾靜昭無奈的笑了一聲:“誰都有力有不逮的時候。皇帝不也一樣?唉。”說着靠在段镝之懷裏,“我只是想盡力把事情做好,尤其不要犯下大錯。可如今這滿朝文武,我卻不知道聽信誰好。”說得頗有為人君王高處不勝寒的無奈,段镝之不通政事,什麽忙也幫不上,她那一堆手段,這樣情況下也是無用的,便輕吻了曾靜昭的額頭。曾靜昭被她的溫柔所俘獲,心神放松下來,道:“罷了罷了。不如再飲些酒。對了,滕教主她?”曾靜昭對紅绫女十分友善,紅绫女也十分恭謹,雖不拘禮,倒也沒有什麽要與之親厚的意思。大年三十在皇帝宴會上喝的酩酊大醉,段镝之只好親自把她架走。“歇下了。不知為何喝得這樣多。”“也是好酒量呀,是我我就不敢這麽喝。明日還有諸般事情。”“那也不管,今日是除夕,除夕不守歲作樂,更待何時?”

她笑了,轉身吻了段镝之,免得那嘴裏再說出什麽引誘自己的話來。段镝之這張臉終年蒼白,唯有嘴唇鮮紅,眸如點墨。

那一個雪夜過去,便是曾靜昭不願回想的元化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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