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媚煞
驟雨瓢潑, 疾風狂亂有如厲鬼嘶鳴,雷霆霹靂, 道道震天撼地, 在巍峨宮殿的紅磚重瓦上萬鈞翻滾。
太後從他生冷的語色中思緩過來,“難怪哀家一直忖不明白, 你拼死也要護着雲姒的意圖, 卻原來是對她動了真感情,想不到還能有人讓你這麽上心,”揚在嘴邊的笑逐漸變得猙獰:“好, 這可真是極好!哈哈哈!”
她笑得乖張, 在這電閃雷鳴的深夜愈顯古怪。
不知是死到臨頭最後的猖獗, 還是笑裏另含他意。
太後渾身散發着放肆嚣張,驟然間電光劈閃, 剎那映亮她如血腥紅的華服,也明澈了齊璟眸中那絲不屑。
他眉眼間的淡漠靜靜流露,仿若只是在賞玩一件不足為道之物:“有件事, 要多謝你。”
男人幽邃的嗓音緩緩傳來, 太後一滞, 笑聲戛然而止。
齊璟薄唇掠起一彎輕蔑的痕跡:“朕還犯愁要用什麽理由替姒兒解決了候府,虧得你出手, 诓騙雲姮下毒, 拖了整個永安候府下水,倒是省了朕不少心思。”
那張鮮有歲月痕跡的臉,在他輕描淡寫的話語中慢慢開始僵硬, 太後死死盯住他,神色隐隐泛出不安。
齊璟聲線中的疏離淡然,是王者對敗者的不屑:“只不過……你誤會雲清鴻了,他這一遭死的也倒是冤,朕并不想拉攏他,他自始至終也從沒有投誠朕。”
他似笑非笑,一聲嘆息:“哎,得不到就毀掉,還真真是你的作風。”
齊璟字句慢條斯理,方還肆意高傲的太後,倏然聽得臉色慘白,一剎明了了所有事,齊璟露出種種跡象,是故意誤導她,随之借她的手好給雲清鴻定罪。
她驀然生恨,怒聲切齒:“你竟敢算計哀家!”
齊璟笑了笑,聲色如霜:“比不得你陰險狠辣。”
說罷,他不急不緩轉過身,面無情緒凝望敞開的殿門處,而廊外,是如漩渦般無窮無盡的夜幕,猝然電似金箭,偶有雷聲大作,雨色撺掇不息。
齊璟默然負手靜立,而太後在他背後,一手按在胸口的位置,倚靠床邊無聲喘息,強自平複情緒。
不見人說話,空曠的大殿突然間陷入死寂。
半晌後,齊璟對着殿外永夜,語色清晰,緩緩道來:“齊煜,朕名義上親弟弟,自出生起便被你送到了道館,美其名曰修身養性,算算時日,現在也有七歲了。”
提及此,太後渾身劇顫了下,聲音掩飾不住慌亂:“你想做什麽!”
“赫連家這些年拉攏了不少羽翼吧。”
急雨如瀑的夜,齊璟淡淡沉聲,聲音仿佛從地獄裏傳來。
“太上皇重病不起,你看似清正,扶朕稱帝重振社稷,卻又暗中做了不少手腳,且将齊煜保護得甚好,不就是在等有一天時機到了,好讓這江山再改名換姓,歸屬赫連?”
停頓一瞬,齊璟冷冷一笑:“可惜,你等不到了,朕一日不死,你的親兒子便絕無可能代替朕,這天下,也和你赫連家沒有半分幹系!”
條條罪狀皆被他袒露無遺,太後猛然擡眸,驚愕一息後反倒平靜了下來,頃刻後她竟陰冷笑出:“不錯,你倒真的比太上皇聰明多了,呵呵,他當年若有你一分謀略,也不至于愚笨得被哀家忽悠至今!”
齊璟緩慢轉回身,雙眸幽邃将她望定,淡淡挑唇,許是聽了她方才的話,那俊秀的面容上忽而浮現詭谲之色。
他以一馭萬的如斯神情,看得太後心中一凜,下一刻便聽他幽幽笑道:“你說,太上皇若是知道朕非他所出,就連那小兒子,也是你與他人的私生子,會如何?”
此話一出,那只按壓在心口略顯老态的手禁不住痙攣起來,太後大驚,身子劇烈顫栗,奪聲而出:“胡扯!你給我住口!”
齊璟卻是滿不在乎勾了唇:“曾經你瞞過太上皇,費盡心思求醫,盼着能懷上子嗣,太過心切,也無怪會留下蛛絲馬跡。”
唇角噙笑,那雙墨瞳似有穿透力,只淡淡一眼,便令人心悸萬分,“和你茍且之人,朕已知曉是誰,放心,等你上路了,朕一定送他下去給你陪葬!”
“你……你……”字字句句仿若刀刀剜入她的心,太後往後一跌,無力頹然撐坐在了榻上,右手的匕首“咣咣當當”墜地。
她心機算盡,只為有朝一日己出的孩子坐上皇位,将這天下變成赫連家的天下,到時她垂簾聽政,女主皇權,她便是這江山的紅顏至尊。
誰知她下千棋,設萬局,步步計謀細密成網,卻被他翻手雲,覆手雨,無聲無息中,颠倒了天地乾坤。
到頭來那麽不堪一擊,她終究敵不過自己親手養大的孽子!
“哦,對了,”齊璟眼眸一眯,聲音如冰亦如水,“太上皇每天的湯藥裏,你都命人摻了慢性毒,所以他才一躺不起,三年前只得傳位于朕,你赫連懿當真是下了一手好棋。”
他又輕悠一嘆:“不過,‘無所不備,則無所不寡’,野心越大,破綻越多,太後娘娘到底還是兵書看少了,這麽淺顯的道理,怎就不明白呢。”
聽着他那滴水不漏的心思,語氣間盡透嘲弄譏诮,而太後如今已是悔之已晚。
“空口無憑!你以為有人會信嗎?沒人會信你!”她怒不可遏,左手顫抖指着他:“滾……你給我滾!
可她越是怒火中燒,那人便越心平如鏡,見他笑意清淨無聲,好若在閑庭看花般閑适,将她的醜态盡數看進眼底。
太後勃然,咆哮着霍然揚手将東西打翻在地,一地瓷瓶玉器迸裂亂響。
便在此時,殿外也響起了動靜,兩名侍衛一左一右扶着個年逾半百的老人從黑暗中一步步緩慢走出。
齊璟未回首,漠視榻上狂亂發作的女人,笑容清淡,聲調在詭異的寝殿高了幾許:“太上皇可都聽清楚了?”
話音入耳,太後渾身一震,僵在那兒,神情驀然間慌顫。
太上皇在侍衛的攙扶下,慢慢走近,他從曾經的枕邊人攜刀入殿時起,便已在門口了。
他雖是知命之年,不至于走步都艱難,但飲了多年的湯藥,慢性劇毒早已滲入了五髒六腑,他和将死之人無甚區別,只不過吊着最後一口氣,雖生猶死。
太上皇耗盡所有的力氣,無一絲血色的幹唇蠕動着,顫巍巍伸出一只形同枯槁的手,虛虛點了好幾下,好半天,幹涸的喉嚨裏卻是氣得發不出半點聲音。
昏暗的燈盞一晃一晃,映得太後慘白的臉忽明忽暗。
齊璟慢步上前,清冷洞悉的俊眸居高臨下蔑視她:“這些事由朕來揭露,确實難以令人信服,”他擡了擡嘴角,語氣深漠低沉:“但若是太上皇呢?”
那一刻,太後方醒悟自己氣數将盡,她急劇喘息,仿佛被無形之手扼住咽喉般窒息。
而齊璟只是淡淡笑着,“不言其他,但憑一條弑夫之罪,你赫連家上上下下就一個都逃不了。”
“你敢,你敢!你……”太後發髻散亂斑白,她歇斯底裏,幾乎是在一瞬間,她猛地劇烈咳嗽,咳得透不過氣,突然所有聲音卡在喉嚨裏,一瞬後驀地幾口鮮血自口中噴濺而出,在絲白的床帳上,殘留了觸目驚心的血色。
齊璟眸泛寒意,掃她一眼:“沒了赫連岐,還妄想你們赫連家那點殘餘兵卒幹點什麽?實話告訴你吧,在你來之前,朕已下令将赫連氏一應就地斬首,現在保和殿外所有禁軍都是墨玄騎将士。”
“今夜過後,赫連家會和永安侯府一樣,”齊璟字字皆冷徹骨髓,傳入太她耳中是無盡的絕望:“蕩然無存。”
聞言,太後額上青筋暴起,握拳的指甲陷入掌心,憤然的力道幾乎要捏碎指骨。
齊璟睨着她,藏不住眼底的憎惡和冷漠:“來人,送皇太後去赫連将軍那兒,到時路上也有個伴。”
他話音一落,随即便有兩列甲胄兵衛入殿,無顧所抓何人,只遵從陛下之命,以刀抵脖,押了太後離開。
太後無用地掙紮,扯着嘶啞的嗓子,“哼,你莫要得意,很快就有你好受的了!”
雷聲不知何時暫緩了轟鳴,雨勢也漸漸弱了下來。
偌大的寝殿內,只餘下了齊璟,和被兩名侍衛撐扶在一旁的太上皇。
這時,黑魆魆的門口出現一襲銀白戰铠的身影,雲遲步入大殿,徑直走到齊璟旁邊。
齊璟緩和了情緒,側過身,和他四目相對。
雲遲看他一眼,劍眉輕皺,頗有幾分無奈:“姒兒醒了。”
方才守衛禦乾宮的禁軍來報,說是雲姑娘半夜醒來見不着陛下,不肯進屋,偏生要在殿外等,眼下雖說風靜了雷也停了,但還下着雨。
眸光輕閃,眼底寒意瞬息不見,齊璟略一錯愕,他也是沒料到她會醒得這麽快。
雲遲目視于他,壓低嗓音,一聲嘆氣私語道:“不是讓你用迷香?她雖貪睡,但敏感得很,尋常安神香不見效。”
齊璟朝他投去淡淡一瞥,略一靜默後,若無其事道:“舍不得。”
雲遲詫異一瞬,頓了頓,忽而泛出一笑,點了點頭,無言以對。
子時夜半,瞞着那丫頭離殿,又不先将她迷暈,只在寝殿香爐點了助眠的安神香,如此輕率不嚴謹,于成事者實是不該,他倒還挺理直氣壯。
冷寂無情的視線略略掃過旁側氣息虛弱的太上皇,片刻後,齊璟收回目光,拍了下雲遲的肩膀,語氣有些淡淡的敷衍:“這裏交給你了。”
不必多言,該如何處理剩下的事,他自是懂他的。
只是暗鬥多年,終等來今日懲奸除惡,他竟像走個過場似的,也不親自交代後續事宜,直接丢給了他,雲遲目含審視,笑罵:“你去哪兒?”
齊璟瞟他一眼,漫不經心又透着幾分正經:“陪你妹妹。”
說罷,齊璟笑了笑,越過雲遲,快步走出了保和殿。
齊璟回到禦乾宮時,雨還在下。
不似之前在保和殿,雨水淅瀝綢缪,沾染塵間世俗,此刻雨絲點點縷縷,随風飄入傘下,夾雜着淺淺溫甜的清新氣味。
回到這兒,緊繃的心一下便柔靜了起來,好像禦乾宮的雨都和別處不一樣似的,或許是因為這裏的某個人。
夜色極深,本該是安然入眠的時分,禦乾宮卻金燈輝煌。
養心殿門口,一盞柔明宮燈下,雲姒搭了件雲錦披風,兩手抱膝,蹲坐在門檻邊,殿門兩側分守着墨玄騎的将士,看樣子是他們阻攔了她踏出殿,雲姒只好蹲在這兒,神色苦怨。
雲姒已經在這兒坐了許久了,她不知道他是何時出去的,只依稀記得自己窩在他清暖的懷抱裏,聽他溫柔低哄,慢慢就睡着了,半夜迷迷糊糊間,感覺身上涼涼的,下意識往邊上挪了挪,卻發現身旁空蕩蕩。
枕邊無人,她一下便驚醒了,急急忙忙出了殿,竟看到門外守着士兵,這才被告知陛下有要緊的事,還未歸來。
禦乾宮這麽大,但少了他,就好像是虛無缥缈的煙雲,放眼望去,雨夜朦胧不清,微涼的夜風吹在臉上,令她不禁有些心慌,睡意全無。
不知過了多久。
“參見陛下!”
士兵忽然突兀出聲,雲姒暗淡的眼睛一亮,她霍然揚眸,便瞧見養心殿外的走廊盡頭,那人一襲玄衣,在靜暖的明燈下,纖塵不染。
他收了傘,身上片寸未沾濕,而後自漫漫長夜中向她走來。
雲姒下意識想要起身跑過去,但心裏突然一別扭,便只一動不動蹲坐在門檻邊,直到他走近,高大的身軀在眼前覆下一片暗影。
齊璟在她面前蹲俯下身,沒有說話,只是唇畔淺淺含笑,用那雙清俊的眼眸溫柔凝視着她。
雲姒抱膝蜷縮着,默默瞄他一眼,微微噘着嘴巴,聲線似是染了絲哭腔:“你大半夜去哪兒了?怎麽又把我一個人丢在床上?”
她模樣甚是委屈,齊璟揉了揉她的頭,溫聲輕哄:“辦了點事,現在回來了,聽話,進屋乖乖睡覺。”
他避而不談,雲姒黛眉輕颦,明潤的鳳眸泛起潋滟水光,“你總是突然不見,我會害怕的……”
齊璟一怔,突然意識到自己真正忽略的是什麽。
他近她一些,聲音輕柔地:“下次不會了。”
雲姒哽咽着,落下一滴清淚,僵持着小情緒将他一推:“我再也不要信你了!”
一夜之間傾覆風雲,在煉獄生殺予奪的男人,轉瞬褪盡一身乖戾,歸于紅塵溫柔鄉。
他是她命裏永生永世的依靠,也是塵世反手乾坤的王,卻那麽輕易地,在她一個的眼神中徹底敗下陣來。
作者有話要說:總算給狗太後送上盒飯了……喜極而泣,她難搞得我都快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