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從辦公室出來,何權轉身躲進換藥室裏,抱着留有鄭志卿掌心溫度的胳膊滑坐到地上,屈起膝蓋盡可能的蜷縮起來。曾經的年少輕狂實實在在地烙進每一個細胞之中,沉寂多年卻被鄭志卿身上的味道統統激發了出來,令他渾身止不住的顫抖。
記憶就是個騙子,把明明早該被忘記的東西藏在深處層層包裹。就像修道院地下室裏貯藏了幾個世紀的紅酒,一旦被拔去木塞便立刻散發出濃烈香醇令人渴望的味道。
不止是味道,何權将臉深深埋入膝蓋。
那時候的鄭志卿會用手指撫過他的嘴唇,撬開那緊咬的牙齒釋放他的聲音。明知他怕癢還故意用下巴上的胡茬蹭他的肩窩,在他扭動掙紮的時候親吻他的頸側留下星點吻痕。汗水順着被日光親吻成小麥色的肌膚滑下,滴到他的胸口再随着下一次震顫而滾落隐沒進柔軟的布料之中。
味道、溫度、觸覺,即便是大腦選擇性遺忘,身體卻記得一切。
“媽呀!吓我一跳!”
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何權差點蹦起來,只是他沒那麽敏捷的運動神經,但也在零點幾秒之內站了起來。被他吓一跳也吓他一跳的是桑婷婷,全病區最漂亮的護士,嗓門特大,性格潑辣。
一手端着換藥的托盤一手拍着呼呼起伏的胸脯,桑婷婷忽閃着大眼睛埋怨他:“何主任你怎麽蜷這兒了,我還以為屋裏沒人呢,一回身瞧見個大活人,差點把托盤扣你腦袋上!”
何權額角繃起青筋——跟鄭志卿真他媽是五行相克,想想都不行。這一盤子玻璃瓶要是砸下來,腦袋別要了。
“我就是找個地方靜靜。”他倉促地解釋,“你忙,我先出去了。”
“诶!何主任,等等。”桑婷婷湊到他跟前,神秘兮兮地問:“您跟鄭專務很熟?”
“十多年前熟,怎麽了?”何權皺眉。
“哦,那他現在是單身麽?”
“……”何權這兩根眉毛都快打出中國結來了,“想知道答案,自己問去。”
“哎呀何主任!那我怎麽好意思直接去問啊!”
桑婷婷故作嬌羞地一把拍到何權背上,好險給他拍出口老血——這幫護士的手勁兒真不能小瞧。何權咳了一聲,撇着嘴說:“他單身不單身的又不跟我彙報,怎麽着,你有想法?”
Advertisement
“我明年春節就結婚了,能有什麽想法。”桑婷婷沖他晃了晃手上的鑽戒,“是我堂弟,桑濤,你見過,跟端木他們一撥進來的,現在在新生兒病區跟着韓主任實習呢。”
“桑濤是你堂弟啊?”
桑婷婷點點頭。
何權對這人還真有印象,娃娃臉,看着挺乖巧的一孩子。本來是分他們産三區的,結果桑濤第一次進産房,看着人家跟那生孩子他臉煞白,咕咚一下就暈過去了。何權一看這哪行啊,就想着把桑濤給退回去,是韓駿看過桑濤的成績後把人要走的,正好他那缺實習生。
“桑濤喜歡鄭大——呃,鄭專務?”
之前洛君涵以“未婚夫”的身份挑釁何權時,他除了生氣沒別的想法,可眼下卻莫名感到胸口出現一陣鈍痛。
“我弟那人啊,特內向,他才不會說呢。”桑婷婷撇撇嘴,“前幾天不是專務去新生兒病區辦公室帶人量尺寸麽,我正好去給韓主任送病歷,瞧見桑濤直眉瞪眼地盯着專務後背看,那點小心思全寫臉上了。”
“可鄭專務喜歡性格外向活潑的。”何權也不知道自己他媽的到底為什麽要解釋這個。
桑婷婷眉梢一挑:“何主任,這您就不懂了,男人的口味是會變的,唯一不變的是,永遠都在下一任身上尋找初戀的影子。”
“我也是男的好吧。”
何權略感不爽。倒不是因為桑婷婷說他不懂男人,而是他怎麽也沒辦法在洛君涵身上找出自己的影子來。先不說長相,就說這為人處世,他待人有那麽尖酸刻薄麽?
“哎呦,跟閨蜜聊天習慣了,順嘴啊,主任您別生氣。”桑婷婷輕輕拍拍嘴,“這事兒您幫我惦記着點,等打聽清楚專務那的情況,您給我個信兒。”
“你看我一天天特閑是吧?”
“哪能啊,哎,桑濤的雙親都是醫生,特忙,他從小在我們家長大的,跟我親弟弟一樣,主任您幫幫忙。”桑婷婷拽住他的手使勁搖了搖,漂亮的臉蛋挂上楚楚可憐的表情。
“知道了。”何權無奈地抽出手,“話說在前頭,我只幫忙打聽,成不成的,看他自己。”
“何主任您最好了!”
“行行行,趕緊幹活,我看患者在外頭等半天了。”
從換藥室裏出來,何權站在走廊上使勁喘了口氣——鄭大白你桃花運不錯啊,才來幾天就被人相上了!
剛進電梯的鄭志卿突然打了個噴嚏。
何權打死都不會主動去找鄭志卿,所以桑婷婷拜托他的事就拖了兩天。直到鄭志卿帶着施工的乙方來看場地,他才突然想起這件事來。趁乙方的幾個負責人在那讨論改建計劃時,他往鄭志卿旁邊一站,壓低聲音說:“中午一起吃個飯,就後門對面那家茶餐廳。”
鄭志卿想都沒想就點頭。
中午到茶餐廳找了個靠窗的卡座,何權坐在那邊翻菜單邊等鄭志卿。頭下班之前鄭志卿被副院長叫過去了,發了條信息讓他稍等一會,說自己可能會遲點到。結果都快一點了人才出現,害得在用餐高峰期霸占卡座長達一小時之久的何權被餐廳服務員甩了無數個白眼。
“抱歉,有關施工的順序得詳細規劃,怕影響你們工作。”在何權對面坐下,鄭志卿朝服務員招招手,“點餐。”
“不用,我點好了。”何權對把白眼甩過來的服務員幹笑,“可以讓後廚做了,美女。”
被何權這種長相出衆的人叫“美女”,對方立刻就在心裏原諒了他耽誤餐廳掙錢的事兒。
沒兩分鐘餐就上來了,估計是後廚早做好了一直放在那,好在至少還是熱的。鄭志卿一看何權給自己點的那份套餐,笑笑說:“宮保雞丁,你還記得我喜歡吃這個。”
“想忘也難,那會至少陪你吃了上百份宮保雞丁。”何權撇嘴,拌着盤子裏的海鮮燴飯,邊吃邊說:“诶,問你,你跟那個洛君涵,徹底斷了麽?”
鄭志卿本來都餓的胃裏咕嚕嚕叫了,一聽這話立刻食欲大減,嘆了口氣說:“我是堅決要斷,可家裏不讓,我跟我哥就為這事兒起的争執。”
“這鄭志傑腦子有包吧?你都被戴綠帽子了還讓你忍?”何權就差罵句“我操”出來了,“那你爸媽怎麽說?”
鄭志卿搖搖頭。“我媽不知道到底怎麽回事,我爸那……他跟我哥意見一致,說我沒在床上逮着人家就不該小題大做。”
“我操!”何權終于把髒話罵了出來,“你是親生的麽?”
“你要看見我爸就知道了,連DNA都不用驗。”
“免了,我跟你們家人犯沖。”何權趕緊搖頭,“那現在怎麽辦,你就跟他們耗着?”
“我跟我爸和我哥明說了,要我跟洛君涵結婚是不可能的,反正我哥離婚兩年多了,要結讓他結去。”鄭志卿難得的挂上副事不關己的表情。
何權挑眉。“你哥沒再給你一巴掌?”
“當着我爸的面,他不敢動手,之前是在院子裏打的我。”
“嗯,趕緊吃,等會涼了。”
“你怎麽突然想起問我這件事了?”鄭志卿問。
何權正鼓着腮幫子嚼飯,那樣子在鄭志卿看來像極了以前他們養在宿舍裏的往頰囊裏囤食物的倉鼠。當初還在一起的時候他就喜歡看何權吃東西的樣子,可愛得有罪。
咽下嘴裏的東西,何權微微坐正身體,說:“有人瞧上你了,讓我幫打聽打聽你是不是單身。”
鄭志卿連問是誰瞧上自己的欲/望都沒有,他只感到失落。還以為是何權想了解他的情況,沒想到何權是替別人問。
“以後誰再問你,就說我訂婚了。”
鄭志卿沒好氣地說。又拽過張餐巾紙使勁擦滴落在桌面上的一滴水。
“要我說,你趕緊找一個也正好讓你爸和你哥死心。”
“累了,不想找。”
“死心眼。”
“你了解我,我不是輕易就能投入到一份感情裏的人。”
何權嗤笑:“呦,當初咱倆都沒說過幾句話你可三天就摸我床上去了。”
“那是因為我從報道那天就開始喜歡你了!”
鄭志卿脫口而出的話聲音過大,惹得前後桌都朝他們看。何權舉着叉子愣在那,半天沒能回過神。這種話以前鄭志卿從來沒對他說過,他們在一起時更多的是讨論未來,誰也不提過去。
可無論他們描述過多麽美好的未來,也終究都化作了泡影。
“去野長城那天,車馬上要開了,是我發現你不見的。”鄭志卿想着既然話已出口,那幹脆就把自己的委屈全都倒出來,“他們說天快黑了,有野獸出沒不安全,還是得聯系搜救隊,我怕你出事就一個人先上去找你……我很慶幸自己做出那樣的決定,不然可能真的會和你擦肩而過……出國的事兒也和你說過,事先我也不知道,是我哥把一切都安排好之後才通知我,就給我留了辦簽證護照的時間……你生氣,不肯和我一起走,我能理解,我讓你等我,你答應的好好的,可卻等我到了美國之後給我發郵件說分手……”
他擡手掐住額角兩側,使勁搖了搖頭。“我想回來和你面對面說清楚,可我哥把我護照藏起來了,我沒辦法出境,在機場被抓到三次!你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麽過的麽?我掉了三十斤,阿權,你能想象我這身高只剩一百二十斤是瘦成什麽鬼樣麽?我媽去學校看我還以為我吸毒了。”
何權垂下眼,緊抿住嘴唇。他當然能想象出鄭志卿會是一副什麽鬼樣子,可心疼并不代表他就能原諒對方。出國不是鄭志卿自己的選擇麽?沒人拿槍逼着他當時就走吧,如果他肯多留一年,他們一起靠自己的努力考出去不就沒後來那些屁事了!
“阿權,說這些并不是想讓你可憐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對待感情,我是個認真的人。”鄭志卿從錢包裏抽出兩張百元鈔票塞進放賬單的皮夾中,“很高興能和你一起吃飯,但如果以後還是類似的事情,請不要邀請我。”
說完,他拿起外套起身離開座位,面前的飯顆粒未動。
何權跟缺氧似的大喘了口氣,喊道:“服務員!打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