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大正的八卦靠空氣做介質, 以音速傳播。還沒到吃中午飯的功夫,全醫院都知道産三區何主任早晨收了一屋子的花。不知道是誰閑的沒事還真一朵朵數了,共計三百六十五朵, 這數量代表的花語據說是“天天愛你”。

何權嫌味兒沖,不讓錢越往辦公室裏送。可護士站也擺不下, 只好分給病區的同僚。小娟聽說主任散花趕緊去搶了幾支, 插進亮晶晶的花瓶裏擺到門診VIP的分診臺上。

“何主任, 我剛查了, 這叫黑郁金香, 一支老貴了。”小娟一副羨慕嫉妒恨的語氣,“最低也得十塊錢。”

何權冷哼道:“十塊錢還貴?夜市上一朵打了蔫的玫瑰還敢賣二十呢。”

“美金,何主任, 按今天的彙率, 您收了兩萬三千塊錢的花。”

“啥?那我必須得查出這人是誰, 下回別送花, 折現。”

“主任, 您也忒不浪漫了……”

“浪漫能當飯吃?”

“有情飲水飽嘛。”

“那為什麽你們這幫小丫頭處個對象,還得先看人家有沒有婚房?”何權撇撇嘴,把簽好字的文件放到分診臺上, “行了別閑聊, 約的十點半那個到現在還沒來,打電話沒有?”

“打了好幾個了, 沒人接。”

小娟又試着打了一次, 還是響到自動挂斷。她無奈地沖何權聳了下肩膀, 轉臉在電腦上查是否有其他聯系方式。遇到這種情況,何權不免有些擔憂。他一個號三百,就算臨時有事來不了也會打電話來另約時間。最近一次遇到爽約的情況,是患者和家裏人外出,摔了一跤出現先兆流産症狀被救護車就近送院,患者的丈夫來大正辦理轉院手續時說的。

何權看了眼表,快十二點了,于是對小娟說:“這樣,你給預留的手機號發條短信,讓他們及時和咱院聯系。也別在這耗着了,先去吃飯。”

“嗯,诶,等等,主任,有一個加號,剛從急診轉過來的。”小娟把病患信息打印出來,“尹曉軍,二十三歲,備注……呦,這是一自閉症患者。”

何權一愣,自閉症也知道幹那事?

送患者來的不光是他父母,還有派出所的渠劍英。何權一瞧老渠同志來了,當下心裏一揪。他估計這尹曉軍怕是什麽也不懂,讓人占了便宜。由于他沒處理過自閉症的病患,于是打電話到五樓的精神科,請張大夫下來會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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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家父母的情緒比較激動,尹母和張大夫溝通兒子狀況時數次哽咽。何權則向渠劍英了解情況,得知尹曉軍一早被父母帶到派出所報案,要求調查到底是誰這麽無恥下作,居然欺負一個自閉症患者。

尹曉軍安安靜靜地坐在VIP等待區的沙發上,仿佛周遭發生的一切與他無關。如果不是事先了解了尹曉軍的情況,何權完全想象不出這個白白淨淨的年輕人會是自閉症患者。他的眼神并不空洞呆滞,容貌和正常人無二,身上也幹淨整潔。

“能讓我幫你做個檢查麽?”何權坐到尹曉軍身側,輕聲詢問。

尹曉軍沒有任何回應,只是靜靜地注視着前方。何權摸了摸兜,诶,剛應該去韓駿那要個棒棒糖就好了。他擡眼順着尹曉軍的目光往前看,注意到對方盯着的應該是小娟擺在分診臺上的黑郁金香。

何權指了指花瓶,問:“我拿一支給你?”

尹曉軍烏黑的眼珠稍稍動了動,仍未作回答。何權起身到分診臺那,從花瓶裏抽出支郁金香,抹去花莖上的水珠後遞給尹曉軍。尹曉軍終于有了點反應,他拿着花,放到鼻子下面聞了聞。

“香。”他說,像是在和空氣對話。

“何主任,您來一下。”張大夫沖何權偏了下頭,将他叫到一邊,“根據尹曉軍父母的描述,他的狀況在自閉症裏算比較輕的那種。他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在超市做理貨員,能自己上下班,每天固定坐同一個時間的公交。所以,我認為他是有認知能力的。雖然他可能不清楚性行為本身的含義,但他對自己目前的狀況應該有一定的理解。”

“我得先給他檢查一下。”何權聳了下肩膀,“老渠那邊要做DNA取證,我是考慮做羊水穿刺,但怕患者不配合。”

“我先跟他溝通看看。”張大夫走到尹曉軍身邊,蹲下身,面帶微笑地稱贊着他手裏的花,“真美,曉軍,你喜歡花麽?”

尹曉軍眨了眨眼,将目光游移到一邊。這是自閉症患者的典型症狀,拒絕溝通,旁人很難走入他的內心世界。張大夫想了想,指着何權說:“你生病了,那位大哥哥是醫生,他可以幫你看病,等看完病,我再拿一支花給你,好麽?”

将花護到胸口,尹曉軍自言自語道:“小寶寶喜歡花,他動了。”

張大夫微微一怔,回頭看向一臉被打開新世界大門表情的何權。

VIP診療室裏有多普勒儀,何權在尹母的陪同下給尹曉軍做檢查。

“大約二十周左右,表面上看沒有任何缺陷,再做個唐篩吧,還得驗血,我等下給你開——”

“大夫,這孩子我們不留。”尹母打斷何權的話,“都不知道是哪來的野種!”

何權對“野種”這個詞極度敏感,當下臉色微變。他深吸了口氣,摘掉手套起身将尹母拉到一邊,說:“患者對胎兒的存在有認知,我的建議是,你們最好和他溝通一下,如果強行引産,我怕會對他的精神狀态造成傷害。”

“他懂什麽?我問了他一宿,他都沒說出到底是誰幹的這爛事兒!”尹母又急又氣,“早知道就不該讓他去上班,我要去告那家超市!”

何權耐心勸道:“您先放平心态,目前來說,患者的身體比任何事都重要。二十周的胎兒如果引下來,和實際生沒有太大的區別了,需要注射催産素開宮口和骨縫。以曉軍的現狀來看,我覺得他很難配合醫生的工作。您生過孩子,其他的應該不用我多說。”

“那怎麽辦?就讓他生個野種?他這樣怎麽當爸爸,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何權咬了咬嘴唇內側,強壓下心中的不悅——野種,他恨透了這個詞兒。

“小寶寶,不是,野種。”躺在檢查床上的尹曉軍突然開了口,“小寶寶,是波波和曉軍的。”

尹母聞言臉色大變,抖着嘴唇喃喃自語:“居然是姜波……”

何權完全不了解自閉症患者的邏輯,也沒人了解。但他能确定,尹曉軍的認知能力遠在他人對其的評估之上。

“姜波是誰?”他問尹母。

“曉軍超市的同事,也是個自閉症患者,比曉軍的狀态好一些,能做收銀員。”尹母扶着桌子坐下,擡手敲着胸口,“那個死小子,他天天在車站等曉軍,果然是沒安好心!”

何權有點想樂,這明明是談戀愛嘛,而且恐怕是世界上最純真無邪的戀情。兩個完全不受外界因素幹擾的人,兩個絕對幹淨純粹的靈魂,通過一種他人無法獲知的方式建立了溝通的橋梁。

“別生氣,既然知道是誰幹的,趕緊去要撫養費。”何權給尹母倒了杯水,“問您個問題,超市幹嘛要雇那麽多自閉症患者?”

接過紙杯,尹母長嘆一口氣道:“他們有殘疾人證,企業雇傭殘疾人占員工總人數一定比例可以減稅。而且他們工資低,幹活從不抱怨,又幾乎不會犯錯,比正常人好用。要不是為了讓曉軍多接觸社會,我才不讓他去上班。你看,現在弄成這樣,他們還得要人照顧呢,等我們這些老的沒了,孩子将來誰管?”

“您還不到五十吧?放心,能看見孫子成年。自閉症又不遺傳,這将來曉軍他們老了也有人照顧,您不是更放心?”何權擦去尹曉軍腹部的耦合劑,把人扶起來,看着他認認真真地從下往上逐一扣上襯衫扣子,“他不是自理能力挺強麽,說不定将來自己都能帶孩子。”

“您可不知道,為了把他教成現在這樣,我跟他爸花費了多少時間和心血。”尹母擺擺手,“嗨,不提了。大夫,您給開個證明,我得好好找姜波他爸說道說道,怎麽教這麽個小兔崽子出來!”

“平心靜氣地談啊,都是親家了。”何權打印出診斷證明,簽上字遞給對方,“曉軍情況特殊,确定要這孩子的話,就在我這産檢,挂號費全免。來了直接到分診臺讓護士叫我就行,我一三五上午都在這。其他時間有緊急情況,到急診找護士呼我,我姓何,何權。”

尹母感激地握住何權的手說:“何大夫,您真是好人。”

“別客氣,您養大這麽個孩子也不容易。”

何權将母子二人送出診療室,招呼小娟給他們建檔留病歷。小娟弄好之後告訴他之前沒來的那個終于聯系上了,說是公司有事請不下假來,手機扔辦公桌上才一直沒接電話。

松了口氣,何權一看表都快一點了,這才覺得餓。

“娟兒,吃飯了麽?一起?”

“吃了,剛鄭專務來叫您吃飯,看您還在診療室裏就出去買了兩份,我沾您光了。”小娟從分診臺底下拎出個保溫袋,沖他挑挑眉毛,“鳗魚肥牛飯,對面‘山崎家’的定食,九十八一份。何主任,我看鄭專務真挺不錯的,要不您就從了吧。”

“九十八就從,你權哥哥我哪那麽便宜!”

何權接過保溫袋。甭管誰送的,反正他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不吃白不吃。診療室裏是不能吃東西的,何權拽過把椅子坐進分診臺,打開飯盒正要吃,手機在兜裏震了起來。摸出來一看,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號碼。

“哪位?”何權邊往嘴裏塞飯邊問。

“歐陽韶華,何少,收到我送的郁金香了麽?”

何權差點把塑料勺子咬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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