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宿沒急診, 可何權也沒睡踏實。到了上班點兒趕緊去找院長,查詢關于自己的主任醫師職稱到底哪有問題。院長把他的審核資料複印件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最後搓着下巴說:“可能是你讀博期間算脫産,不能計入工作年限?”
何權立刻炸窩:“中心醫院就在我們學校隔壁, 從宿舍樓出來翻牆就過去了我脫個屁的産!上班上課做課題, 有時候晚上還要熬夜弄數據,那段時間我一天都沒休息過!”
“呃……何主任你先別着急。”院長就差打把傘了, “上面來工作組檢查也是慣例,所有人的資料都要審, 尤其是私立醫院, 特別嚴格, 也不是針對你,你把心揣肚子裏哈。”
“不是針對我?”何權把邵俊升發來的微信調出來給院長看, “那這個怎麽解釋?!”
院長戴上眼鏡仔細看了看, 表情顯得有些糾結:“這是什麽人給你發的?”
“省衛生廳的。”何權特意問了下班長關于邵俊升目前的工作。
院長想了想, 又問:“你是不是得罪這人了?”
“我天天除了醫院就是醫院,哪來的閑工夫得罪人!?”何權臉鼓得像個包子,“這事兒您得給我弄清楚了, 要是我降級,醫院就等着賠錢吧!”
不用何權說, 院長當然更清楚他降級後會給醫院帶來多大的損失。為防止私立醫院挂羊頭賣狗肉,醫師職稱的審核十分嚴格。牌子上明明白白寫的是主任醫師, 結果實際上是副主任醫師?這是欺詐行為, 最低三十最高五十倍的罰款。只要證據确鑿, 直接罰你都不帶商量的。通常是醫院墊付,返回頭來再慢慢扣醫生的。
院長拿出計算器啪啪啪按了幾下,回手捂住心髒的位置。
“何主任,你這……将近一億的罰款啊……”
“哪跟哪啊就一億?”何權一把搶過計算器,按了幾下後自己也變了臉色。
一個號三百,一周三十個號,一年五十二周,按五十倍罰款算,再乘以四年年限……院長辦公室裏的沉默持續了許久。
何權頭一次切身地感受到來自金錢的壓力。
何權進屋時鄭志卿正在打電話,他擡手示意何權坐下稍等,起身站到窗邊繼續講電話。何權坐在那抖腿,等了差不多十分鐘才等到鄭志卿回身。
“怎麽了?”本來何權主動來找自己鄭志卿還挺高興的,可一看對方的臉色就知道有事兒,而且是大事兒。
Advertisement
何權把事情跟他說了一遍,又把自己的職稱審核資料複印件拿出來讓對方看。鄭志卿不太了解國內的職稱審核流程和規定,于是又給市衛生局的朋友打電話,在對方的提示下一頁一頁的核對。
“目前看,沒有問題。”挂上電話,鄭志卿向何權做出說明,“如果有,也只是工作年限問題,院長估計的沒錯,但這上面沒明确寫你讀博期間脫産,所以我不認為會影響到你的職稱評定。”
何權皺眉:“要死,真把我降級,我得在大正白幹一個多世紀才夠交的起罰款。”
“這樣,我今天抽空去趟衛生局,看正式的職稱評定文件是怎麽規定的。”鄭志卿将資料戳齊收好,“放心,阿權,實在不行就跟他們打官司,既然他們通過了你的評定,想收回去沒那麽容易。”
“你替我打啊?”何權撇嘴。
“嗯,我替你打。”鄭志卿沖他笑笑,“別忘了我也是法學博士。”
“英美法系跟大陸法系又不一樣。”雖然嘴上這麽說,但何權多少還是稍稍安了點心。從念書時起鄭志卿就像是他後盾般的存在,遇到任何麻煩對方都可以幫忙解決。他也是何權唯一依靠過的、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
“鄭大白,你了解邵俊升這人麽?”何權問。
“沒什麽深交,不過聽說他這個人挺正的,如果只是正常的調查程序,應該不會為難你。”鄭志卿說着拿出手機,“我先跟他聊聊吧,看到底怎麽回事。”
“還是別了,要聊我自己就跟他聊了。”何權擺擺手,“不想弄得好像我托人找關系給自己開後門一樣。”
“我不提你的事兒,聊聊其他的,這樣等他來檢查的時候省得尴尬。”鄭志卿還是加了邵俊升的微信好友,估計對方在忙,沒立刻接受。
“行,我幹活去了,折騰我一宿沒睡好。”何權起身抻了個懶腰,手術服往上一拽,露出柔軟白皙的肚皮。
鄭志卿盯着那片裸露在外的肌膚挪不開眼珠,直到何權一聲暴喝“看什麽呢你!”才倉促地偏過頭,往桌邊靠過去用成摞的文件夾擋住腰部以下的位置。
看硬了,要命。
上午沒門診沒手術,何權趕緊趁着有功夫弄病歷。病歷都是實習生寫,而且現在基本上用電腦,相似病歷複制粘貼,不像何權他們那會實習還得手寫了。絕大部分醫生寫字龍飛鳳舞看着跟天書似的,那全是寫病歷寫的。何權在中心醫院實習的時候,最多一天寫了三萬字的病歷,把齊家信盯着默寫中藥古方練出來的規整字體毀了個徹底。
逮着個錯,何權打電話把端木叫進辦公室,劈頭蓋臉一頓罵。另一個實習生龐海瞧端木哭着出來,又聽見何權在裏頭叫自己有點不大敢進去。
“主……主任……”龐海手心裏直冒汗。
何權都沒擡頭看龐海,将一摞打印出來的用藥單甩到他面前。“自己看,挑不出問題就跟這站着。”
龐海腦子都懵了,從九點半站到十一點,汗出了好幾層,死活看不出自己哪出錯了。
“主任……我……”
“你什麽?”何權剛出去巡了圈房回來,回來一看龐海的德行就知道他沒找出問題所在。
龐海哆哆嗦嗦地說:“我沒……沒找到錯……”
“龐海,你是我師弟,按說呢,做師哥的應該罩你,可你要再犯這麽低級的錯誤,我他媽就給你退回學校去讓你回爐再造!”何權一把扯過龐海手裏的藥單,舉到他面前瞪起眼,“産三什麽時候有女患者了?啊?你看看!十三張單子,性別全他媽是女!你模板用的不錯啊,複制粘貼挺順手啊,你怎麽沒全把患者名字都複制成‘何權’啊!?”
“對不起對不起!何主任,我以後再也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了!不不,我以後再也不會犯錯了!”
要不是男兒膝下有黃金,龐海真得給何權跪下。系統默認性別首選項是女,他填第一張單子的時候忘改了,結果一個模板用下來後面全錯。剛光顧着看用藥沒查上頭的患者信息,如此低級的錯誤也難怪何權會發這麽大的火。
“把醫院章程抄三遍!抄不完中午不許吃飯!還有端木,讓他也抄三遍!”
章程一萬字,三遍三萬字,何權心說必須得他媽讓你們這些溫室裏的花兒體會一下老子當年的辛苦!
憋了一宿的火散了一半,何權端着咖啡杯坐到沙發上放空心思休息大腦。突然看到放在桌上的積家表,他想了想,抄起來直奔禾宇的病房。
借花獻佛,好歹當年差點成一家人。
禾宇堅決不收。
“你救我一命,我還沒向你表達謝意,你怎麽倒送我東西了?”
“我實話實說啊,這東西我拿着……紮手。送誰也都覺得不合适,想來想去,也就你還……你別嫌棄,新的,我沒戴過。”
何權幹笑一聲,低頭喝了口咖啡。
“這麽貴重的表怎麽會嫌棄。”禾宇下午要出院,東西已經收拾好了。他把表盒放到床頭櫃上,問:“誰送你的,鄭志傑?”
“他送的我就收了!”何權嗤聲道,“你應該不認識,是一個叫歐陽韶華的人。”
禾宇的眼神定了定。
“我還真認識。”他說,“他是不是威脅你,東西不要就扔了?”
“已經扔過一次了!不過是幹淨的垃圾袋,新換的,一點髒東西沒有!”何權轉轉眼珠,“你跟歐陽很熟?”
“歐陽曾在鄭氏藥廠任CEO,公司上市有他的一份功勞。”
何權點點頭:“怪不得現在華醫堂上市也找他,這人挺牛的哈?”
“他以前是海軍的軍醫,好像隸屬的還是個特種作戰部隊。轉業之後進了外資的藥企,從藥代做起,業績輝煌,團隊管理的也很出色。志傑挖他到鄭氏藥廠之前,他在那家外資公司一年能拿到上千萬的年薪。”禾宇說着,流露出些許的敬佩之意,“歐陽是個能人,對外擅長資金引入,對內管理風格強硬。我把報表做的再漂亮,利潤率不夠也上不了市。他在鄭氏的那段時間是業績最好的時候,如果他不離開藥廠,遇到假疫苗事件時鄭氏不至于向洛家借錢。”
“那他為什麽要離開鄭氏?”何權問。
禾宇笑笑說:“別人都說他是為了我和志傑怄氣,其實不然,歐陽那個人太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了。他跟志傑同齡,一樣都是強硬派,一山不容二虎。歐陽不是個甘心屈居于人下的人,他想徹底控制鄭氏,但有志傑身為鄭家大公子的身份擋在那,這個天花板他打不破。”
“為財?”何權微微皺眉。
“比起錢,歐陽更看重權利。”禾宇長長舒了口氣,“他有野心,有抱負,不是一個只盯着眼前尺寸光陰的短視之人。他曾經跟我提起過,誓要打造一個可以延續百年的商業帝國,而不是說把企業弄上市圈了錢,至于後面發展成什麽樣就不管了。但是他出身貧寒,做職業經理人永遠都要受制于董事會,所以——”
他頓了頓,盯住何權的眼睛:“何權,我知道你是華醫堂董事長齊老的外孫,志卿都跟我說了,沒猜錯的話,歐陽向你求婚了,對麽?”
何權扁着嘴點點頭。
“那我就多句嘴。”禾宇平靜地點點頭,“歐陽呢,他不是個壞人,但他可以為了獲得權力犧牲很多東西,這當然包括愛情。可他真的有能力把企業帶上巅峰,何權,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把華醫堂交給歐陽,齊家的——”
“我不是齊家人,我姓何!”何權顧不上禮貌與否,出言打斷禾宇,“我爸是被我外公從家裏趕出去的,外公還登報跟他斷絕了父子關系,就因為我爸不肯把我這個小雜種打了。他報警說我父親是強/奸/犯,害我父親被抓進拘留所裏關了仨月直到調查結束。打強/奸/犯是拘留所裏那些罪犯的日常娛樂活動,我父親在裏面被打瘸了條腿還破了相。他是個歌手啊,出來之後還有哪家經紀公司肯簽他?我爸生我的時候都沒錢去醫院,只好自己在家生。我生下來,溶血,黃得不成人樣。父親為了救我去醫院賣血,隔一天去一次,還不敢去同一家怕被認出來人家不抽!我就是何家的崽子,将來我孩子也姓何,我得對得起他拿血換給我的這條命!”
禾宇瞬間怔住,眼圈微微泛紅。片刻後他握住何權的手,放在掌心裏輕輕摩挲:“阿權,你很幸運,有那麽愛你的雙親。你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是要感謝他們給予你的愛。但是血緣畢竟是血緣,如果齊老需要你救命,難道你真忍心不救他麽?”
何權緊緊抿住嘴唇,一聲不吭。
“你是個特別善良的人,阿權,我看的出來。”禾宇将他拉到身邊坐下,“而且你長得這麽好看,不談場轟轟烈烈的戀愛豈不是浪費?歐陽的事情你也不用顧慮太多,想追你,他得先過志卿那關。讓他們愛打打去,打出腦漿子也不幹你事兒,對麽?”
何權勾勾嘴角,偏頭忍住笑意。禾宇把表拿出來扣到手腕上,笑着說:“東西我收了,不過咱倆得說好,咬死說是你送的。要不讓鄭志傑知道了,他得先跟歐陽打一架。白長那麽高的個兒,心眼兒比針尖還小。”
“你們倆準備複婚了?”何權望向禾宇手腕上的表,嗯,好東西戴着是提氣。
“沒這計劃,出院先回我爸媽那,他要願意跟着我也不攔,好歹是他閨女,換尿片泡奶粉總不能我一個人幹吧?”
“你沒雇個育嬰師?”
“沒,正好磨磨志傑那臭脾氣。”禾宇沖他擠了下眼,“當着孩子的面兒,他話都不敢大聲說。”
“一物降一物。”
何權笑着喝光早已冷透了的咖啡。
從衛生局查完資料出來,鄭志卿坐進車裏,打開手機草草浏覽了一下信息,發現邵俊升已經通過了他的好友申請。他趕緊發了條消息過去打招呼,立刻,邵俊升的信息就回了過來。
【好久不見,志卿,什麽時候回的國?】
【剛回來沒多久。你怎麽樣,現在在哪高就?】
【還是原來那個部門,你呢?】
鄭志卿猶豫了一下,回複道:【家裏開的醫院。】
【大正吧?這麽說,你現在跟何權是同事?】
這下不提也得提了,鄭志卿皺了皺眉。他剛去看過正式文件了,按流程來說何權的評級沒問題,但他實在是晉升得太快,真要揪,有的是地方可以挑刺。
那邊發了個電話號碼過來:【打電話說吧,我猜你是想問關于何權的事。】
接通電話,鄭志卿客套地寒暄了兩句,直接切入正題:“我剛在市衛生局查過相關文件,阿權的職稱評定沒有違規,不知道是上面有新的文件還是?”
“你為他還特意跑了趟衛生局?”那邊傳來邵俊升的笑聲,“志卿啊,你們倆不是分了麽?”
“阿權是我們院的大區主任,骨幹力量,他出問題醫院跟着一起倒黴。”鄭志卿公事公辦地說,“要是罰款,得抽走醫院兩年的利潤,跟股東沒辦法交待。”
“醫院要替他承擔罰款?”
“肯定的,就算最後裁定降級也不是因為阿權故意欺騙院方,罰款當然要由院方來承擔。”
“老天啊。”邵俊升的聲音聽起來帶着些惋惜,“鄭志卿,你真是個老好人,他都那樣對你了你還這麽護着他。”
那樣?鄭志卿愣了愣,然後意識到對方應該說的是自己被何權甩了的事,幹笑一聲說:“年輕嘛,誰還沒個脾氣。”
“可再有脾氣也不能拿孩子撒氣啊。”
對方犀利的不屑順着聽筒打進鄭志卿的大腦,轟出一片白光。他當下收緊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急促地質問:“孩子?什麽孩子?”
“……”那邊沉默了下去,半天都沒動靜。
如果鄭志卿此時看一眼後視鏡,就會發現自己的表情有多猙獰:“邵俊升!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我以為……以為你知道……”咽口水的聲音,“那會……你剛走沒多久……我就聽說……何權為了保住實習名額……故意把孩子……弄流産了……”
車窗外的嘈雜瞬間靜音,鄭志卿眼前黑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