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周一開例會, 何權照例逃會。院長把電話打到病區逮人, 錢越替何權打了個掩護, 說臨時有急症,主任分身乏術。事實上何權正在護士站裏抱着朵新鮮向日葵嗑瓜子。患者自家種的,吃起來特別甜。

“要說這食物啊,還得是剛離開土地的好吃。”

秦楓終于不用禁食了,但只能吃流食,嘴裏簡直要淡出鳥來, 看見向日葵倆眼放光。錢越看他那饞樣, 避開何權的視線悄悄塞了他幾顆剝好的瓜子仁。

何權毫無形象地往垃圾桶裏呸了口瓜子皮,翻楞着眼說:“你們倆以為我瞎?待會瓜子從傷口漏出來我可不管啊。”

“我嚼成沫子吃還不行?”秦楓趕緊把瓜子塞嘴裏。

“惡心。”何權撇撇嘴, 擡手推了把秦楓的胳膊,“你要沒事兒了就滾回家休息, 別老占着産三的單人間。”

“回家誰管我啊, 在這不是——”秦楓沖錢越挑挑眉毛, 說是滿臉□□都不過分,“有媳婦照顧嘛。”

錢越的表情略顯不自在, 轉臉躲進換藥室。

何權的嘴角直接拉平:“行,那你接着住,一天兩千, 待會去收費處把之前住的給結了, 再預存兩萬。”

“何主任, 你太冷血了!不是員工有優惠麽, 咋還按原價收?”秦楓不滿地大叫——能吃東西了, 身上有勁兒,說話也有底氣。

“不冷血得喝西北風,念在你是員工的份上,我已經給你減免了治療費、護理費、手術費等等等等,一個病區的同事都白幹活,你還有什麽不滿?”何權掰着手指頭給他算,“對了,你這算見義勇為啊,我聽說衛支隊長給你申請了八萬獎金呢,夠付住院費的。”

秦楓擡手擋住臉側,小聲說:“那八萬我準備留着買戒指用。”

“你連買戒指的錢都沒有?一個月掙那麽多錢幹嘛去了?又不用還車貸房貸。”何權眼睛瞪得快比臉大了。

“噓,小點聲。”秦楓緊張兮兮地朝換藥室裏張望了一眼,估計錢越沒聽見,“你還不知道我?今天買點這個明天買點那個,不用老爸替我還信用卡算我孝順。”

“我去,早知道你這奏行我就不勸錢越跟你好了。”何權擺出韓劇裏常見的“丈母娘不滿臉”,放下向日葵指着自己,“我可告訴你,我就是錢越娘家人,你要不能風風光光把我們錢越娶進門,等到八十也別想娶媳婦。”

“我爸說了,我要是娶錢越,他給一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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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錢越就值一百萬?”

“我把房子也過戶給他行不?新景花園,一百四十平米,上個月我們那小區剛賣了一套和我那個同戶型的,一千零六十萬。”

何權大笑,沖換藥室喊道:“錢越,你聽見了沒,趕緊結,等房子過戶就跟他離,咱倆過。”

錢越側頭望向護士站裏頭那倆,無奈地笑笑。

“我可以跟你們合租麽?”

鄭志卿在護士站外站定,面帶笑容,将中心醫院開出來的何權就職年限證明遞給對方。他也逃例會了,一大早就等在唐葳的辦公室門口,頂着對方冷漠中帶着些許不滿的眼神将證明拿到手。

這件事就此告一段落,但他心裏清楚,唐葳是看在秦老老院長的份上悶頭咽下這口怨氣。現在他只希望對方的心胸足夠寬闊,不會再往何權頭上記一筆。

“嗯?這是什麽?”何權沒搭理他要合租那茬,拿起蓋有中心醫院醫務處紅章的證明,露出茫然的表情。

“邵俊升的要求,有這個,他好向上面交待。”鄭志卿将證明拿回來折好,收進西裝外套的內襯兜裏,“職稱評定的事兒,就算搞定了。”

“哦,我都給忘了。”何權說着,突然縱了縱鼻梁,“你們聞見中藥味了沒?”

鄭志卿點點頭,秦楓抽抽鼻子,也點了下頭。

“哪屋的?”

從護士站裏出來,何權站在走廊上又聞了聞,朝病區裏面走去。經常有家屬給剖宮産後的患者炖滋補湯,愛放中藥消炎促傷口愈合。通常來說何權不怎麽管,但要是産前的患者,他一般不讓喝。中藥自有中藥的妙處,但産前來這的絕大部分都有各種各樣的毛病,每天的用藥量很大。是藥三分毒,患者身體代謝西藥的負擔很重,再加中藥,容易适得其反。

藥味越來越濃,走到郁超住的雙人間外,何權确定藥味就是從這屋裏飄出來的。他推門進去,看到有個護工正從保溫桶裏往出盛烏沉沉的中藥湯。

“這什麽藥?”何權皺眉走過去,拿着勺子在保溫桶裏攪了攪,看到一塊煮漲了的藥材,他盛起來仔細觀察,憑借少年時期積累下來的中草藥知識,辨認出是塊烏頭。

操!何權發根直豎——烏頭毒性烈,入藥需謹慎,這他媽一大塊拿來熬不是要命麽!?

“這怎麽能給懷孕的人喝?!”一把将勺子丢進保溫桶裏,何權厲聲對護工咆哮了起來:“誰拿來的!?”

護工被他吓一哆嗦,手裏的碗也打翻在地,藥汁四下濺開弄濕了何權的鞋褲。

“他婆婆……”護工磕磕巴巴地說,“說是名醫給開的方子……”

“名醫!?庸醫都他媽擡舉那王八蛋!”何權氣得手抖,轉臉對郁超說:“給馮凱他媽打電話叫她立馬過來,她想害死你是不是!?”

郁超臉色蒼白地看着他,愣了好一會才哆哆嗦嗦地拿起手機。

馮凱媽在何權辦公室哭花了一臉的濃妝。

“我冤枉啊!我哪懂那個!”她看上去是真吓着了,要不是堂姐在旁邊架着胳膊,這會八成要癱坐在地上,“我家那死老頭子說,既然倆孩子領證了,就讓他們好好過吧,小的能留當然要留……我昨天特意到山裏去找的大師求來付方子,他說有瘤,喝這個就能好!”

渠劍英在旁邊做筆錄。何權還是報了警,在他看來,這簡直是意圖謀殺。要不是及時發現,郁超一碗藥喝下去不死也得丢半條命,更別提孩子了!

鄭志卿一直按着何權的肩膀壓他的火。在這件事上,他傾向于相信馮凱媽是因為無知而險些釀下大錯。想必馮家老爹是個明白人,得知倆孩子領證了,擔心家産被分,讓媳婦好生待兒媳。馮凱媽連婚前財産公證都沒概念,罔提她還能懂藥性,無知無畏,結果弄這麽一出。其實別說馮凱媽了,鄭志卿都不懂烏頭是幹嘛的,大虧何權學過中醫,要不今兒真得出大事。

罪魁禍首還是那個出方子的庸醫,此人不抓,後續還會有人受其毒害。

何權氣得渾身哆嗦,要不是鄭志卿按着,他真得給那傻娘們一耳光。沒錯,烏頭對腫瘤有效果,可那是以毒攻毒,哪能給懷孕的人喝!剛他看過馮凱媽拿來的方子了,簡直想一把火給燒了——安胎藥加烏頭,學過中醫的人敢開這方子!?

“《神農本草》有雲:半蒌貝蔹芨攻烏。安胎藥裏有白芨,和烏頭十八反,能喝死人的知不知道!?”何權一巴掌拍桌上,立馬給馮凱媽吓癱到地上去了,“開方子的王八蛋現在在哪!?”

“何主任,這事兒交給警方來處理。”渠劍英看出何權氣急攻心,臉紅得隐隐帶黑,“那個人的行為已構成犯罪,我會安排人手去抓捕。”

“把她也抓起來!無知不是犯罪的借口!”何權憤怒地指向馮凱媽,“她險些害死兩條人命!”

“阿權,讓老渠處理。”鄭志卿将何權帶到樓道上,輕聲安撫他的情緒,“法律會給予他們應有的懲罰,別生氣了,今天這件事多虧了你,是你救了郁超的命。”

何權激動的情緒稍稍平緩下來,嘆息道:“這種事不是第一次遇上,我就搞不懂,既然不相信醫生為什麽要來醫院,去找那些游醫治不完了?!”

“病急亂投醫。”鄭志卿将手貼上他的臉側,用微涼的手背幫何權漲紅的臉降溫,“你已經盡到你了的職責,不要覺得有遺憾。”

“大虧我還懂點中藥,要不——”何權說着突然頓住,片刻後抿了抿嘴唇,“老頭子說,今天我逼你,是為了你将來不後悔……背古方,錯一味藥他就用戒尺打我,打的我腿上胳膊上全是紫黑色的瘀傷,我當時恨死他了!”

鄭志卿反應了一下,明白過來“老頭子”指的是齊家信。他淡淡一笑,将何權擁進懷裏:“現在呢?”

“現在也恨,他打太狠。”何權撇嘴,“輕點兒不行啊,我又不是記吃不記打的主。”

“打孩子不對,我也不贊成。”鄭志卿順着他的話往下說,“等将來咱們有了孩子,肯定不能打。”

何權臉上一繃,使勁推開鄭志卿。

“你愛找誰生找誰生去!老子沒那義務!”

晚上十點,何權被護士站的電話叫回病區。馮凱因為自己親媽被拘的事兒到醫院來找郁超不痛快,被值班的察穆又揍了一拳在臉上,剛長好的鼻梁骨再次斷裂。何權簡直要被這一家子給氣死了,要不是派出所的人攔着,他得照馮凱臉上再補一腳。

郁超被馮凱從病床上拖下來的時候,同屋患者的丈夫出手阻攔了。但郁超仍舊受了驚吓,馮凱被派出所帶走之後,他疼得趴在床邊起不來。平緩宮縮的藥打下去也沒見效果,血壓還一個勁往上飙,給何權急得冒火。剖吧,才三十周,孩子出來未必能活,不剖吧,又怕郁超出事兒。

“叫你家裏人來一趟吧,你這情況太危險,得跟他們商量。”何權半跪在床邊,使勁搓着郁超的背幫他舒緩疼痛。

郁超咬着牙搖搖頭:“我媽心髒不好……她受不了這個……”

“其他親戚?朋友也行,如果要剖,得有人在知情通知書上簽字。”

“我自己簽不行麽?”

“那是沒辦法的辦法。”何權眉頭緊皺,“你不還有個嫂子麽,要不叫她來?”

“我哥的事兒……我們家對不起她……不能再給她添……麻煩……”郁超疼得把嘴唇都咬出血了,“何主任,我自己簽,我自己承擔責任……”

“人命關天,這不是麻煩不麻煩的事兒!再說你手術完了也得有人支應後面的事兒啊!”何權也顧不上征得郁超的同意了,拿過對方的手機,問:“你存的名字是什麽,我給她打!”

用額頭抵住床邊,郁超倔強地不肯吭聲。

“你不說我就挨個打了啊!”何權說着,調出手機通訊錄。

“別——何主任!”郁超抽手按住他的手腕,攥得死緊,“陶敏,我嫂子叫陶敏——”

找到陶敏的手機號,何權招呼護士過來先照看郁超,自己去走廊上打電話。

陶敏人真不錯,她接到電話立刻就趕來了醫院。可聽完何權對現狀的說明,她也拿不定主意。

“其實郁超這孩子不錯,純粹是被我婆婆耽誤了。”陶敏嘆息道,“婆婆老思想,對老大就百依百順,可對郁超就……哎,何主任,不怕您笑話,我老公沒出息,眼高手低,讓狐朋狗友給帶壞了,合夥參與詐騙,可主謀卷錢跑了,警察就逮着他了……婆婆為救他借了高利貸去賠償受害者損失,可哪有錢還啊……債主天天上門,孩子都快被吓出毛病了,我只能帶着一起回娘家。那天郁超來找我,跟我說,只要我不離婚,欠下的所有錢他來還……後來我聽婆婆說,郁超找了個有錢人家,都要給人家生孫子了。我當時就覺得這事兒不太對勁,要知道他受這麽大委屈,我肯定不能讓他一個人扛啊……您可一定得救救他,何主任。”

“我會盡我最大的所能,陶女士,眼下的情況是,郁超的血壓過高,降壓藥控不下來,如果任由這個情況發展下去,很可能發生子痫,您生過孩子應該知道這個有多危險。”何權耐心地解釋,“但孩子只有三十周,B超測量發育遲緩,實際上只相當于大約二十六周,剖出來,活的可能性極小。”

“哎呦,這不就是保大還是保小麽?”

“沒那麽誇張,我們肯定首先保證大人的安全。”

陶敏咬咬嘴唇,權衡了許久,下定決心說:“那就剖吧,何主任,這個主,我給他做了。”

“好,您到手術室門口等,麻醉師會找您您簽兩份文件,我先去安排手術的事兒。”

何權出門招呼人安排手術,又打電話把韓駿叫來接孩子。遇到這種情況,還是有大區主任在他比較安心。消毒換手術服時他跟韓駿提了下有關馮凱家的背景,韓駿一聽直搖頭。

“那家子人啊,我爸我媽都特煩他們。馮老二早年是跟着我爸在非洲一起開礦的,對雇來淘金的黑人勞工特別狠,還私吞過金沙。他勾搭上當地的軍閥,人家手裏有槍,等于是硬逼着我爸分的股份。我爸早就想和他拆夥了,可當地政府不作為,不肯出兵剿滅軍閥勢力,這麽多年只要一提馮老二,我爸就黑臉。”

何權冷笑:“這回輪到他們家黑臉了,老婆兒子都進了局子,郁超要打離婚還得分走一半家産。”

“這都不夠。”韓駿壓低聲音,“聽我爸說,馮老二手上有幾條命,他為了結交軍閥,從當地村子裏找了些十三四歲的孩子送到人家手裏。那種地方,有去無回。”

“我操,這要在國內夠槍斃好幾回了!”何權瞪大眼,“真他媽的,也不怕遭報應!”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韓駿嘆息着搖頭,“要不馮老二不敢回國呢,怕我爸把他送進監獄。”

“行了,先顧眼前的,胎兒約一斤半左右,估計發育得不太好。”

“嗯,剖出來看。”

進了手術室,何權确認麻醉生效後迅速将孩子剖出。他估計的沒錯,頂多一斤六兩的分量。清理完呼吸道也沒有哭聲,韓駿剛要上手彈小腳丫,突然頓住動作。

“何主任。”他沖何權搖了搖頭,意思是放棄搶救。

何權湊過去一看,當下皺起眉頭——無肛症,應了罵人常說的那句“生孩子沒屁/眼”。

現世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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