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憋到下班在車上解決了一把, 結果趕上堵車,到鄭家已經七點半了。除了禾宇上樓哄關關睡覺沒在, 鄭家人都在飯廳裏等着他們倆開飯。何權往桌邊一坐,瞧見正中間擺着份糖水黃桃,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許媛大大方方地開了口:“何權, 這個季節咱們這沒新鮮桃子, 要是志卿早點說你想吃桃也來得及在網上買, 可這臨時說的,你湊合一下。”
“讓志傑明天叫朋友給寄一箱過來,他有個同學是做冷庫生意的, 什麽水果都有, 想吃什麽随時說。”鄭建平也接了一句。
何權有一種鄭家夫婦在讨好自己的感覺。都怪鄭大白, 沒事兒喝多了撒什麽酒瘋, 弄得好像他是來讨債的一樣。
“不用那麽麻煩, 随便吃口就行。”何權幹笑。
鄭志卿在桌子下面握住何權的手, 說:“是啊,爸,不用麻煩哥了, 水果還是應季的好。”
許媛朝旁邊偏了下頭。
梅姐看了太太使的眼色,趕緊從大盤裏叉出一塊黃桃放進何權面前的金邊骨瓷碟裏。其實何權就随口那麽一說, 現在他也不想吃了。可人家買都買來了,還是特意為他買的, 不吃實在不合适。
可惜糖水黃桃不合小白的口味, 何權剛吃了一口, 胃酸呼一下返了上來,趕緊拽開椅子站起來:“志卿,你們家衛生間在哪?”
鄭志卿二話沒說,起身拉着他的手往一樓的衛生間那邊送過去。何權憋得眼前金星直冒,進去沒關門就抱着馬桶吐了出來。聽見翻江倒海的嘔吐聲,許媛的臉上稍稍有點挂不住,小聲念叨着“有那麽難吃麽?我還特意讓梅姐去進口超市買的”。
“媽,讓廚師上菜吧,餓死了。”鄭志傑在旁邊打岔。
“等禾宇下來的,一家人齊了再開飯,沒規矩。”許媛白了大兒子一眼,把糖水黃桃往他面前一推,“餓了先吃這個,別浪費你媽我一番心意。”
鄭志傑撇着嘴往盤子裏叉了塊黃桃。
意大利菜淨是香腸和肉丸,何權看着就想吐,哪個也吃不下去。就用面包沾了點番茄醬外加幾口土豆沙拉,等千層面一上來,那奶油芝士混着肉的味道逼得他又跑了趟衛生間。
許媛也被他吐得沒了胃口,放下叉子拿起餐巾擦擦嘴,擡眼對小兒子說:“志卿,不行帶何權去看看吧,外科大夫精神高度緊張又飲食不定,胃最容易出問題。”
禾宇心裏清楚怎麽回事,聽到婆婆這樣說,偏頭沖鄭志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他剛有關關的時候也跟何權差不多,恨不得抱着馬桶睡覺。可再難受,以及後來知道可能會為她搭上自己的命也沒想過要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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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大事,就是震災的時候折騰的。”鄭志卿倒是真餓了。今天是他生日,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坐在一起吃飯,胃口特好,順便連何權那份也給吃了。他剛想跟何權去衛生間來着,被對方一把按在了座位上。
等何權紅着眼眶回到位子上,鄭志卿立刻給他的杯子裏蓄滿了新鮮橙汁。沒蘆柑,拿這個代替一下。
“志卿,何權,你們打算什麽時候結婚?”鄭建平看到何權中指上戴着戒指,估摸着這事兒也該落停了。
何權悶頭喝橙汁,沒言語。鄭志卿這回明目張膽地在桌上抓住他的手,對家人宣布道:“我剛要說呢,準備春節之前把證領了。”
“這麽着急啊。”許媛說着,感覺到老公在桌下面踢了踢自己的鞋,輕咳一聲繼續說:“再怎麽說,也得給我和你爸留出拜訪齊老的時間。”
她望向何權:“何權,終身大事,你自己定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可我們做老家的,規矩不能亂,親家還是要見的。”
咽下嘴裏的橙汁,何權點點頭。許媛要見齊家信就讓她去見喽,這種事也沒什麽好攔的。
“婚禮什麽時候辦?”禾宇問。
“不辦。”何權說完發覺周圍立刻安靜下來,房間裏只剩呼吸聲。
“不辦婚禮,怎麽讓親戚朋友知道你們結婚了?”鄭建平不怎麽贊同地皺皺眉,“知道你們忙,可有你媽跟禾宇在,用不着你們操心,頂多抽個半天量一下禮服尺寸,再跟司儀見個面讨論下流程,婚禮那天到場就行了。”
鄭志傑說:“是啊何權,結婚,一輩子就一次,哪有不辦婚禮的?”
何權斜了他一眼——皮蛋你搞笑吧,眼看就要二婚的人了有資格說這種話?
鄭志卿沒跟何權商量過辦婚禮的事兒,他以為何權想要舉行儀式在所有人的見證下跟自己交換誓言之吻,可沒想到居然都不跟他打個商量就自己做了決定。
“婚禮的事情,讓我們倆再商量商量,确實是太忙。”鄭志卿收緊握在何權手上的手指,“不急,現在不是流行讓孩子做花童麽,晚兩年也不是什麽大事。”
“可你們忙成這樣,打算什麽時候要孩子?”許媛微微皺眉,“我說句難聽的,真等到禾宇這歲數,又玩命啊?再說,歲數大了,孩子也容易出問題,別忘了你們那個小妹妹——”
她說着,眼裏滾出顆淚珠。
“夫人,不提了。”鄭建平拍拍許媛的手,“志卿,何權,婚禮呢,我是建議辦,還是那句話,不用你們操心,一切由我們來張羅,該請誰,你們給列個名單就行。”
何權表情凝重地看着鄭建平,說:“鄭董,我雙親早亡,跟家裏親戚關系也都不好,婚禮唯一能來的可能就是我外公,也沒人能陪我走紅毯,所以,我不想辦。”
此話一出,在座的所有人,包括梅姐都嘆了口氣。
回家的路上,鄭志卿時不時側頭看下疲憊地縮在副駕駛上的何權,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沒有人能陪何權走紅毯——他居然忽略了這個。其實齊家信未嘗不可,但上次他去送信托公司資料時見老爺子得靠輪椅活動,想來讓他坐着輪椅走紅毯也不太體面。重要的是,何權心裏肯定不樂意,他對齊家信的态度僅僅是“我承認你跟我有血緣關系”而已。
可不辦婚禮,親戚朋友一定會埋怨許媛和鄭建平的。
“鄭大白。”何權倒先開了口。
“啊?”
“你是不是特想辦婚禮?”
“也沒有,就是我家親戚都比較看重這個,怕我爸媽落埋怨。”
“可我不想辦。”何權撐起身體,把安全帶的位置調了調,“剛出門之前,皮蛋跟我說他可以帶我走紅毯,你回頭替我謝謝他,但我真不需要他可憐。”
聽何權叫鄭志傑的小名,鄭志卿笑了笑:“随你,你想辦就辦,不辦就不辦,等領了證,讓我爸媽做東,請齊老和院長副院長他們在潮海樓吃頓飯,行不?”
“嗯,那行,我——停車!”
車還沒停穩,何權拽開車門沖下去,弓身在路邊嗆咳着吐了出來。鄭志卿跟下來,站到他身側扶住他的腰,輕輕幫他拍後背。等吐幹淨了,何權靠在車門上喝礦泉水,鄭志卿在旁邊給他剝了個蘆柑。
嚼着清甜的果肉,何權想了想說:“去趟我外公那。”
“啊?”鄭志卿一愣。
“華醫堂有個止吐的方子,讓老頭兒給我開一副,再這樣下去我班都上不了。”何權拉開車門坐進去,看鄭志卿不動窩,挑眉問:“不認識路?不然我開?”
“認識。”
鄭志卿揣着一肚子問號坐進駕駛座——讓齊家信給開止吐藥,這是打算把好消息告訴外公了?
半睡半醒之間,齊家信聽保姆說何權回來了,立刻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還特意梳頭刮臉,一掃原本萎靡不振的模樣。
何權快十年沒回過齊家大宅了,上一次來還是外婆去世的時候。進客廳之後發現居然沒什麽太大的變化。家具還在原來的位置,地毯和沙發都是外婆在世時選的。擡頭一看,水晶吊燈也還是原來那一挂,依舊擦得晶瑩剔透。
“阿權,怎麽這麽晚來啊?”
聽到齊家信的聲音,何權轉過身對上那喜悅的目光,卻沒說出話來。這個家還是原來的樣子,可這位老人卻不再是當年那身形筆挺高大的齊家之主了。
鄭志卿恭敬地喊了一聲“齊老。”
“志卿也來啦,你們吃飯了麽?”齊家信根本不在乎何權是否和自己打招呼,外孫能來他就已經很開心了。
“我吃了,阿權他沒吃什麽東西。”鄭志卿接過何權的外套,連同自己的一起遞給保姆,“麻煩你了,雲姐,幫忙給阿權倒杯溫水。”
雲姐笑着說:“不麻煩,小少爺這麽多年沒回來,我想伺候還伺候不着呢。”
“阿雲,趕緊去給熱口飯。”齊家信招呼他們,“坐,坐下說話。”
“別麻煩了,雲姐,我吃不下。”
何權坐到沙發上,四下環顧了一圈,又将目光投向齊家信,糾結片刻後說:“外公,我今天來,是聽喬巧姐說,華醫堂有個方子——”
“你哪不舒服?”
齊家信眉頭一皺,推了下電動輪椅的控制杆靠到何權身邊。他枯瘦的手指顫抖着抓住何權的手放到膝蓋上,翻手搭住他的脈搏。僅僅幾秒鐘的功夫,老爺子渾濁的眼裏凝起了水光。
何權略顯尴尬地收回胳膊,垂眼避開齊家信那激動的目光。
“阿雲!阿雲!別沖五味散!沖陳皮茶!”沖廚房的方向喊了幾聲,齊家信再次握住何權的手,反反複複地拍着,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我要當太公了,阿權,我要當太公了!”
見何權尴尬地說不出話來,鄭志卿替他解釋道:“本想等滿三個月再來向您報喜的,可阿權反應太厲害,聽說華醫堂有個‘加味參橘飲’的方子可以止吐,所以才這麽晚來打擾您。”
“不打擾,不打擾。”齊家信開心得臉上泛起紅光,一直攥着何權的手不肯松開,“祖師爺開眼,我齊家信能有命看見重孫,阿權,搬回來住吧,讓雲姐和張媽她們照顧你,啊?”
“不用了,這離醫院太遠,上班不方便。”何權稍稍使上點力氣,終于抽回手,“我現在住志卿那,過幾天就去領證了,回頭他爸媽會過來拜訪您。”
齊家信見何權有意和自己拉開距離,只好讪笑着收回手置于腿上。今天的好消息足夠了,他很開心。
“要見的,志卿,定個日子,我請親家公和親家母吃飯。”
“不不,齊老,該我爸媽他們請您。”鄭志卿客氣道:“可您大病初愈,他們怕去外面讓您過于勞累,只好上門拜訪。”
“去哪都行,我現在棒着呢!”齊家信挺起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又轉而握住鄭志卿的手,“你看看,老頭兒我這手勁兒,不輸你這年輕人吧。”
“是是。”
說實話,鄭志卿的手真是被他攥得生疼——老爺子幾個意思?打算和重孫的親生父親談人生談理想是咋的?
端着陳皮茶小口喝着,何權靠在書房門口看齊家信為自己開藥方。老頭兒戴着眼鏡,仔仔細細地用軟頭筆在紙上豎着寫下一行行筆鋒蒼勁的字。他剛回自己以前的房間看了一眼,陳設絲毫沒變,屋裏一塵不染,床單被罩什麽的也像是新換過的。
想來這些年,齊家信一直在等他回來。
何權覺得自己內心深處有什麽東西碎了,似是一堵堅固的牆,又或者是個玻璃罩子。總之他現在看着伏案于臺燈之下的外公,并不覺得對方像以前那樣需要他拒之于千裏之外了。這不是激素紊亂所造成的,他确信,而是為人父母之後才能切實地體會到,一位失去獨子的老人是何種心情。
“阿權,你明天去店裏抓藥的時候,讓耿師傅再給你號個脈,審審方子。”齊家信把那張寫滿自己心意的紙遞到何權手裏,“外公老了,怕號不準,那味人參,能不加就不加,血氣過旺也不好。”
“知道了。”何權疊好紙,收進兜裏,“您早點休息,我明天中午去店裏,上午還有門診。”
“阿權……”齊家信欲言又止,末了嘆了口氣說:“注意身體,別太累了,你之前那個孩子不就……”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生怕被坐在客廳裏的鄭志卿聽到似的。何權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齊家信這是以為之前那孩子跟鄭志卿無關,怕他知道後介意。
“您大點聲說沒事兒,之前那個也是他的。”何權苦笑。
齊家信愣了愣,眼珠稍稍錯錯位置,隔着走廊将目光投向坐在沙發上低頭看手機的鄭志卿。然後他搖動控制杆,輪椅緩緩向客廳移動。當何權看到齊家信伸手抓下架子上的龍頭手杖後,突然意識到他要幹什麽——
“鄭大白!快跑!”
鄭志卿莫名其妙地擡起頭,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呢小腿上就挨了老爺子的手杖一下,登時疼的他從沙發上蹦了起來。
“兔崽子!原來是你!十年前我就該打斷你的腿!”齊家信第二下沒打着——鄭志卿已經竄到門廊上去了,“給我回來!”
回去?我傻啊?
鄭志卿倉促退出門外,靠到車邊弓身抽着氣按住被打的地方——這生日過的,真夠驚心動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