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嫌犯被羁押在分局, 接待何權與鄭志卿的是刑偵支隊的陳隊長。陳隊長五十上下的年紀,身材精瘦膚色黝黑, 目光炯如猛虎。
“我們調取了監控, 注意到這個人在事發前的半個月經常進入你所居住的那個小區。”陳隊長将監控截屏照片擺到何權面前, “何先生,您看一下,認識這個人麽?”
何權盯着監控上陌生的中年男子看了半天, 搖搖頭。
陳隊長搓着下巴說:“偵查員上門走訪,發現他家裏有一支氣/槍。槍是合法的, 他是護林員,有許可證。但我們還是申請了搜查令,最後彈道結果出來确認和打破你家窗戶的那枚一致。”
“可我真不認識他, 他打我家窗戶幹嘛?”何權莫名其妙。
“他一開始說的是,地震後接到通知說有野生動物逃竄入市區,為防止未免疫過的動物咬傷市民傳播狂犬病, 需要進行排查抓捕, 他在你們小區發現了一只狐貍, 射殺時誤中你家窗戶。我們跟園林局核實過, 确實有這樣的通知。但你住的那個小區不在排查範圍內,所以我們又深入調查了一下……”陳隊長頓了頓, 将另外一份資料順着桌子滑到何權手邊,“何先生, 你在器官捐贈中心登記過捐贈者資料, 對麽?”
看着眼前那份捐贈表的複印件, 何權更是瞪大了眼睛:“對,我沒有直系親屬,如果是因意外死亡或者猝死,沒人可以替我做決定,就幹脆填了張表。可這是保密信息,你們怎麽能拿到?”
“這張捐獻表是在嫌犯家裏搜到的。”陳隊長屈起手指敲敲桌子,“捐贈中心那邊我們也去調查過了,就在地震之前的幾天,服務器被黑客攻擊過一次,竊取了大量捐贈者信息,追查下去又發現,這些信息在幾個需要器官移植的患者自建的網絡群體裏公開流傳。另外經過調查,我們發現嫌犯的女兒患有腎衰竭,正等待腎移植,而何先生的配型與她相同,所以我們懷疑這是——”
“謀殺未遂。”鄭志卿在桌下面緊緊握住何權的手。
陳隊長表情凝重地點點頭。何權手心裏冒出層汗,呼吸也有些急促,離開華醫堂前耿師傅給他紮了幾針暫時壓下去的作嘔感又猛烈襲來。
“阿權?”
見何權捂着嘴沖出接待室,鄭志卿忙起身追了過去。
吐得眼前陣陣發黑,何權緊揪着鄭志卿胳膊上布料才勉強撐住身體。鄭志卿趕忙剝了顆糖塞他嘴裏,把人扶到走廊上坐下緊擁在懷裏。
鄭志卿也氣得直抖——怎麽可以這樣,為了救自己的女兒就要犧牲他人的生命?
“他打偏了……”何權艱難地發出聲音,“我接電話的時候坐在沙發上……正對着窗戶……”
“沒事了阿權,沒事了。”鄭志卿輕聲安撫他的情緒,“人抓住了,你現在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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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權的顫抖逐漸平複下來,他靠在鄭志卿懷裏,眼睛緊緊盯住地磚上的一條裂縫出神。突然,他直起身,對鄭志卿說:“我要見那個人。”
“不,阿權,你不能見他。”鄭志卿擡手扣住他的臉側,“相信我,這對你沒好處。”
“還記得喬巧姐說過的話麽,志卿,我,何權,需要的不是保護,而是信任。”何權堅定地望着他,一字一頓地說:“我、要、見、他。”
略顯為難地皺起眉頭,鄭志卿沉思片刻後點點頭:“好,我去跟陳隊長溝通。”
陳隊長聽完鄭志卿轉述的訴求,眼睛瞪得比何權還大。
“不,鄭先生,開庭之前,除了律師之外任何人不得與嫌犯接觸,一旦程序上出現纰漏,很有可能導致檢察官無法起訴。”
“我就是律師,可以确保委托人的利益。”盡管鄭志卿打從心底裏不願替傷害何權的人辯護,但他太了解自己的所愛了,不讓何權見着那個人,會讓對方心裏落下塊病。
陳隊長皺眉抓抓後腦,說:“我說實話,沒必要見,真的,即便是嫌犯痛哭流涕跪下來悔過,何先生心裏也未必更好受。”
“陳隊長,阿權他不是為了心裏好過,他需要的是直面恐懼的根源。”鄭志卿握住對方的手使勁攥了攥,“我出過很多次庭,非常清楚受害者的心理。”
陳隊長抽回手,抱着胳膊在屋裏來回走了幾圈,轉身抄起電話。
“老趙,把那個黃民樂提一號審訊室裏去。”
聽完鄭志卿自我介紹後,黃民樂抿了抿幹燥的嘴唇,說:“我沒有請律師。”
“我也不想做你的律師,我之所以會在這個房間裏,根本不是為了你。”鄭志卿冷眼看着對方。極為普通的中年人,眼神甚至有些怯懦,他無法想象,這樣的一個人,如何能狠得下心沖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開槍。
“那你來幹嘛?別指望我給你一分錢,錢都得留着給我閨女看病用。”黃民樂垂下眼,一臉喪氣,“該查的警察都查完了,我也沒什麽好隐瞞的,愛怎麽判就怎麽判吧。”
鄭志卿微微傾身,壓着怒氣說:“你試圖殺死的人,是我的愛人。”
手铐發出清脆的聲響,黃民樂擡起頭,僅僅和鄭志卿對視不到半秒就倉促地挪開視線。
“對不起,我鬼迷心竅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鄭志卿搖搖頭。“有個人想見你,你該對他說抱歉。我在這是确保你們的對話不會被警方監控,所以,不管等下他問你什麽,都請你務必照實回答。”
說着,他起身拉開審訊室的門,叫等在外面的何權進屋。看見何權,黃民樂的背佝偻起來。坐到黃民樂對面,何權凝視着對方,雙手一直緊緊握在膝蓋上。鄭志卿站在他身後,雙手輕輕扶住他的肩頭,将細微的顫抖收進掌中。
“你女兒,多大了?”何權問。
黃民樂咽了咽吐沫,艱難地開了口:“十六……”
“透析多久?”
“四年。”
“雙腎衰竭?不移植活不下去了?”
黃民樂突然嗆了一聲,将臉埋進手裏,沉悶地壓抑着哭聲。何權閉上眼,靜待對方情緒平複下來。他在看到黃民樂之前想象了很多張臉,卻都沒有眼前的這張絕望。
“她一個禮拜透析兩次,受罪啊,可我跟她媽的腎又用不了。”黃民樂邊說邊抹了把鼻子,“我那天看病友群裏發捐贈者信息,我就……就想求您救救我閨女來着,可您一直不在家……後來聽個病友說,他家裏人上門去找捐贈者求□□,結果人家報了警,還撤回了捐贈申請,我就知道這條路行不通了……前些天我閨女不行了,住進ICU,醫生給下了病危通知……我真是沒辦法了,她才十六啊,人生才剛剛開始,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她……看着她死啊……”
說着,他就要上前抓何權的手,被鄭志卿眼疾手快一把按住胳膊。
“我對不起您,我鬼迷心竅,我——我——”
黃民樂把頭磕在金屬桌子上咚咚作響。何權看着他,表情平靜,也不說話,就那麽注視了十幾秒,起身離開審訊室。
“阿權!”
鄭志卿在走廊追上他,将人擁進懷裏。
“之前我還以為是齊家人給我的警告,沒想到是……”靠在鄭志卿身上,何權輕聲嘆息,“志卿,我沒辦法原諒他,可又不知道該如何責怪他……父愛如山,他只是選錯了方式。”
“我最開始想的是要如何讓他爛在牢裏。”鄭志卿輕撫何權的後背,“可一想到如果是小白遇到這樣的事,我又能理解他了。”
“是啊,才十六歲的孩子……”何權擡起臉,“志卿,黃民樂得坐多少年牢?”
“沒記錯的話,量刑标準為三到十年,像這種情況,法官大概會判他七八年。”
“那麽久?!”
揉着何權毛卷卷的後腦,鄭志卿說:“你心裏實在過不去的話,可以申請民事追償,如果他認罪态度好并積極賠償的話,可以獲得減刑。”
“算了吧,腎移植和後期抗排異都要不少錢,再讓他賠錢,不是更要那姑娘的命麽。”
“那就不想了,好麽,這件事就算過去了。”鄭志卿摸摸他的臉,“你真讓我吃驚,居然簽了器官捐贈書。”
何權哼了一聲:“死都死了,留着也沒用。等你死了,我也把你捐出去。”
鄭志卿笑笑說:“我在齊老面前發過誓要照顧你一輩子,所以,我一定不能比你先死。”
如同玩笑般的輕話語,卻是分量十足的承諾。
“鄭大白,明天上午你有事兒麽?”何權偏頭看着他問。
鄭志卿拿出手機确認日程表:“沒有必須要辦的事和要見的人,你要幹嘛?”
“那……民政局幾點開門?”
“九點。”鄭志卿收緊摟在何權腰上的手,“在公安局的走廊上求婚,何先生,是不是不夠浪漫啊?”
何權揚起下巴:“別廢話,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你到底去不去?”
“唔,讓我考慮考慮?”
“給你五秒。”
鄭志卿打橫抱起何權,無視了周遭傳來的異樣目光,對懷裏漲紅了臉掙紮着的人笑着要求道——
“多給點時間,親愛的,我得好好考慮下穿哪套西裝照結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