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白閱不會後悔将母親遠在新城區畫室裏的落地窗打開。

窗外無栅欄遮擋,只有及踝的窗檻敷衍的擔任了攔路工具,風能盡數湧進屋內吹散空氣中的腐臭味。

這是沒有來得及清理的水果,和滿是雜物的垃圾桶所散發出來的味道。

高層樓的景觀很美,夕陽時分,遠處依稀可見的霓虹燈皆能收入眼底。他站在窗前,感受着和暢輕風拂在臉頰,有沙塵迷了他的眼。

“媽畫室裏的東西需要挪回家嗎?”白閱問。

湯鄞未回話,因為他的身體正在顫抖,呼吸聲急促且沉,心跳如擂鼓。于是他撐着桌面垂下頭,胸膛一起一伏,汗砸在了畫紙上。

“爸。”白閱刻意催促他,“你說呢?”

随着白閱話落,湯鄞猛然擡手将桌上的物件掃在地。筆筒、半沓畫紙、花瓶和書本落至地面,傳出的“咣當”聲響經久不散。

好幾塊瓷瓶碎片濺在白閱腳邊,劃傷了他足踝。他沉默數秒,蹲下身用指腹蹭過正流血的傷口,冷然擡眸看向湯鄞,随後視線又越過湯鄞,放置于挂在牆面的石英鐘上。

此刻時針位于6點與7點之間,分針恰好指向了數字6。

白閱站起身,走向他,“爸,你該吃藥了。”

而湯鄞聞言,連頭也未擡,許久低吼道:“滾出去。”

來自于親生父親病态異常、不受任何控制的訓斥與辱罵,白閱經歷過太多次。雖然湯鄞在精神狀态正常時會對他很好,耐心地哄着他,或教他繪畫,但這都是基于白閱的溫順乖巧之上。

他見過湯鄞抖着手點煙和劇烈嘔吐,也見過湯鄞抿着唇對他剛完成的畫作露出欣慰笑顏,這樣突如其來的溫馨美好通常會轉瞬即逝。

喜怒不定的湯鄞令白閱恐懼親情,即便母親會在樓上輕喚他,讓他體諒湯鄞。

“他病得不輕。”幼時的白閱再一次聽見湯鄞在卧室裏嘶吼,母親則坐在他身側将藥片一粒粒數出來,聽了白閱的話,只動作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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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閱,不許這麽說話。”她看了眼白閱,手心裏握着藥片端起水杯站起身,繞過白閱上樓。

湯鄞确實有病。

可這并不會影響他在家族裏的地位,他的言行仍能起到表率作用,話語權大過多數長輩。

于是白閱從恐慌,再到害怕,最後開始厭惡,每個階段的周期都很短,只有厭惡是永久的。

因為湯鄞把瘋狂全都給了這個家。

白閱曾經可憐過自己那溫柔的母親,但卻又在她畫室裏看見她與學生擁吻做愛。

畫筆尖頭蘸的湖藍色顏料蹭得哪哪兒都是。畫紙上、凳椅上、性格淡然的母親乳尖上,都有它的痕跡。

這太混亂了,白閱想,這個家太混亂了。

但他無法逃離,也不敢正面指責。他恐懼厭棄這個家,卻又在心底裏滿足能有個家,直到名為忍耐的情緒前來尋找他。

他學會收斂自己,迎合湯鄞。

初一下冊那年的期末考,教學樓很靜,隐有蟬鳴聲起,又被風吹散。白閱撐臉看着空白試卷正出神,忽然有溫熱液體從眼角滑出,落在卷面。

緊接着,他聽見了身側人群傳出混雜但字句清晰的讨論聲,可待他擡頭掃視周圍後,只能瞧見同學認真地在書寫試卷。

白閱想收回視線,卻又恍惚聽見那樣混亂的聲音響起,看見原本埋頭寫字的同學都側過身看着他在笑。

他顫了顫唇瓣,猛然從座位上站起,驚擾了監考官。

就着監考官訓斥的話語,有湯鄞的怒吼和母親的呻吟萦繞在他身旁,他對上同學疑惑的眼神,透過他們看見了突兀出現的樹林和小溪。

白閱閉上眼,沉默半刻,不顧監考官的阻攔轉身疾跑出教室,回了家。

家裏也有細微聲響,是水緩慢滴落在地面上的聲音,從浴室門縫溢出,聚在二樓圍欄邊緣,再一滴滴落下。

深粉色的水浸得地毯都變了色。

他怔忡,悄聲上樓緩緩推開浴室門,見着母親趴在浴缸邊上,被刀劃得血肉模糊的手臂垂在水中。

濃郁的血腥味彌漫整室。

“湯閱。”突然,母親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喊了他的名字,問他,“站在這裏做什麽?”

滴答水聲戛然而止,白閱回頭,看見的卻是湯鄞。

他開始變得跟這個家庭一樣混亂。

不可控的幻覺朝他迎面湧來,致使他會不自覺地蜷縮在角落裏出神,四肢疲軟無法動彈,精神卻異常亢奮。

那時白閱才十三歲,從湯鄞失控的模樣中看到了屬于自己的未來。他是無助的,只能把希冀全都寄托在別人身上,他需要能夠阻止他奔向這樣混亂未來的人。

薛源就是這個人。

在他身上,白閱獲得了太多。血緣羁絆帶來了他渴求的情感,薛源低沉溫柔的話語裏滿是關切,還有愛意,藏在薛源的吻裏。

他沒想過自己能得到那麽多,所以他珍惜且重視薛源。

當他回到S市的這棟洋房裏,再次聽到滴答水聲時,他在想念薛源,這能讓他不會太恐慌。可湯鄞和小叔的争吵聲實在太大,每句話、每個字,坐在畫室裏的白閱能夠聽得清清楚楚。

憤怒将他籠罩。

屋子裏還殘留着母親燒炭割腕自殺後的炭火與血腥味,專屬于薛源的消息提示音突然響起,也未能使白閱清醒。

他沒有回複消息,因為他在思考怎樣才能讓薛源安全。

追悼會結束那天,湯鄞斷了整天的藥,思緒混亂,以至于連行走都艱難,得靠白閱攙扶。

“爸爸。”白閱扶着他上樓,感受他這副身體對于藥物的依賴性和顫抖,輕聲道:“我給您去拿藥。”

藥放在書房立櫃的抽屜裏。

湯鄞時常會因為喉間梗咽而難以吞咽藥片,母親便将藥磨成粉,按周劑量分裝在藥盒中方便拿取。

白閱走進書房後,悄聲将門合上,随即迅速拉開抽屜翻找出所有未拆封的藥盒,仔細查看每類藥品的說明書。

那一刻,他緊張至極,呼吸急促得像是發病時的湯鄞。

他不敢做得太過分,只敢每日不斷地增加奎硫平的用量。看着湯鄞日漸嗜睡和明顯焦躁起來的狀态,無以複加的恐慌也伴随着白閱。

院裏的薔薇越來越盛,馥郁花香卻不能覆蓋長留于房屋內的血腥味。白閱的情緒緊繃到令他無法正常飲食作息,他在夜裏痛哭,在小叔來到這裏時抑制不住的兢懼。

直至湯鄞與他說要去母親的工作室一趟。

白閱看着他,恍恍惚惚想起那間工作室的落地窗很大。窗外沒有遮攔物,所以朝外望去,整間房像是懸在半空中。

不知怎麽的,白閱笑了笑,回應他:“我陪您去。”

去往新城區的路上,白閱側身背對着湯鄞倚在後座角落裏反複點開薛源的消息框,手指在鍵盤上敲了兩下,又選擇關閉。

突然,湯鄞問他,“在跟誰聊天。”

白閱怔住,不動聲色地摁下鎖屏鍵,側臉看向他,笑着搖了搖頭,卻見他視線一直放在他攥在手裏的手機上。

于是白閱笑意微僵,屏住呼吸。

待倆人走進電梯,湯鄞又再次開口,他要求白閱,“把手機解鎖給我。”

白閱抿唇,充耳不聞。

“我說的話是聽不懂了?”湯鄞蹙眉,“湯閱,你這樣我很不喜歡。”

即便他的話語裏稍帶了些許怒意,白閱也仍不回話,餘光盯着電梯樓層顯示器,等門開便率先擡腳走出去,輸入房門密碼。

“‘薛哥’是誰。”湯鄞點了根煙。

這句話裏的意思讓白閱動作一頓。

随後他推開門,聞見瓜果腐爛掉的馊味堆積在封閉室內無法散去,靜了數秒,白閱轉過身忽略他的話,反問:“我媽為什麽會自殺?”

湯鄞猛然掐滅了煙,訓斥他,“閉嘴。”

落日餘晖将最後半縷昏黃日光送予這間畫室,光映在白閱手臂,讓他回想起薛源的那套房,和那個下午。

他告訴薛源倆人的真實關系,那時的緊張不亞于此刻,好在薛源心軟,将他完全接受。

這麽想着,白閱突然笑了,這段時間以來緊繃着的神經松了些許。他看着情緒陡然激動起來的湯鄞步伐微有些踉跄,緩緩将門關上。

沒了,存稿一滴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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