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回家去。”

沉默了許久的湯鄞終于開口,扶着牆與桌沿,挪到椅子上坐着。

腿上的傷口并不嚴重,但鑽心的疼。湯鄞靠着椅背與白閱對視,屋子裏的寂靜與塵埃将倆人的距離拉得很遠,并放大了疼痛。

湯鄞看着他的孩子明明聽見了他的話,卻沒有任何反應。過了數秒,也只是收回視線,垂眸看向手中的美工刀,緩緩将刀片一點點推回。

手指節處沾了血,被蹭得斑駁。

“我哪敢回去,我回去了,你明天會怎麽對我們呢。”白閱聲音微啞,緊繃了數日的神經徹底斷裂,他抖了抖唇瓣,開始語序混亂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家對你來說到底是什麽?”

“是可以無限獲取利益的牢籠,還是能心安理得的施暴地點?爸,這裏頭每個人的生命都是鮮活的,你沒有資格給他們痛苦。”

白閱頓了頓,順手把刀收進外衣口袋裏,擡起頭繼續說:“我們誰都沒有做錯什麽,你憑什麽用病情來‘制裁’我們。媽為什麽會死,她究竟自殺了多少次,你很清楚,我為什麽會想這樣做,你也清楚。”

聽完這番話,湯鄞忽然喉間幹澀發緊,慌忙地搜尋已經忘記放在身上哪處的煙盒,再顫巍巍地抽出煙點燃。

或許是基于此刻沉悶壓抑的氣氛,又或許是因為疼痛和尼古丁所帶來的振奮感,湯鄞對他毫無尊敬意味的質問話語沒有震怒。

反而還問白閱,“你的意思是我錯得離譜?”

白閱笑了笑,“您配不上‘錯’這個字。”

這句話踩在了湯鄞的怒火上,他猛地踹了腳面前的桌子,連帶起的震意使桌面上的玻璃杯掉落下來。

藥濺了滿地。

“我真的很愛他。”白閱無視他的怒意,話鋒陡然一轉,“裏面有一些愛,跟以前愛你和媽是一樣的。”

湯鄞怔住,咬在嘴邊的煙忘了吸,燃盡的煙灰落在大腿上,再順着西裝褲表面的褶皺滑下,或被風吹散。

Advertisement

良久,他終于有了動作,擡手将正燃的煙頭掐滅,橘黃火光消失在他兩指間。掃了掃腿上的煙灰,湯鄞換了個姿勢重新坐好。

“回家去吧。”湯鄞難得這樣鎮靜,手裏捏着煙頭把玩,随後擡眼看向白閱,加重了音調再次重複:“回家去。”

白閱插在口袋裏的手握着美工刀緊攥成拳,外殼的銳利邊緣硌得手心生疼,他深吸了口氣,仰臉望了望天花板。

大概是因為窗戶大敞,棕灰色且小的蛾子撲棱着翅膀飛進,在照明燈處徘徊。

他抹去将要落下的淚,毅然轉身走過正廳和玄關,打開大門時,他腳步微頓,靜了片刻還是選擇大步向前。

離湯鄞越遠,白閱越累倦,過度緊張的神經和身體被酸澀感覆蓋。

當原本藏匿在他心底裏的想法和事情攤開了擺在明面上後,折磨了他許久的焦慮便頃刻間消散。

松懈感瞬間頂替了它,讓白閱渾身無力。

他将額前遮擋視線的碎發向後捋,又在手放下的那一瞬順勢捂住臉,停步站在原地,沉默許久。

白閱想給薛源打一通電話,不論說什麽都行。

可以聊近段時間薛源的工作情況、生活瑣碎,或詢問他心情如何,只要能夠聽見薛源的聲音就好。

可他卻又不知道該怎樣說。

他害怕自己會在不經意的情況下嘴快,将這些事情說出,驚擾到薛源,也害怕此刻仍坐在母親畫室裏的湯鄞會聽見。

還有未知的明天,這令白閱更害怕。

滴水聲夾雜着微弱蟬鳴萦繞在他耳畔,撥亂他此刻的思緒。白閱從快步轉變為奔跑,可風帶來的嗡鳴也不能掩蓋滴答滴答水聲,小區外街道兩側刺眼的廣告牌和路燈讓他暈眩。

遠遠的,隐約聽見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白閱不敢循聲望去,怕分不清真與假,只等濃烈酒味熏入他鼻間,一只手臂搭在他肩上,他才側臉看向來人。

是大學舍友。

“果然是你,老遠看到就覺得像你,白得可打眼了。咱們老朋友都在前邊兒吃燒烤呢,你來不來?”

舍友手裏拎着喝去了大半的啤酒,朝他晃了晃,用行動強調了話語中的意思。

昏黃燈光在墨綠瓶身上跳躍,随着他晃蕩的動作愈加歡快。白閱抿唇禮貌地笑了笑,正打算開口拒絕,眼角餘光瞥見身側走過一人。

“小叔!”白閱連忙開口,喊住了那人。

湯邺停步,轉過身看着他,卻并不詫異白閱此刻為什麽會站在這裏。蹙了蹙眉,他用眼神詢問白閱做什麽。

“你這是要去哪兒。”白閱順着他前行的方向瞥了眼,猜測他是否是要去與湯鄞彙合。

那白閱更緊張。

“需要告訴你嗎。”湯邺嗤笑,打量了他兩眼後朝小區裏望去,“剛從裏頭出來?小孩兒,你跟你那野哥哥的破事兒還沒處理好?”

白閱眼神瞬時轉冷,雙手插兜站直了身,微仰臉漠然看他。

這句輕蔑意味十足的話似數支利箭插進白閱心口,而湯邺的笑則是一把握住箭羽并開始狠狠轉動的手。

紮在血肉裏的銳利箭頭絞着肉在旋轉,疼得白閱突然想笑。

“不知道小叔你在說什麽。”

“你可真有意思啊,居然跟個Omega在一起,他殘缺不全,還是你的……”

啤酒瓶猛然敲擊在湯邺頭部,發出的短促悶響将他的話打斷,破碎的玻璃片嘩啦啦地散落了落地,半瓶酒澆得湯邺滿頭濕,黑發凝成簇貼在鬓角。

就着湯邺錯愕的神情,血從他額角被砸出的窟窿中流出,在黑夜裏如同墨一樣漆黑,還有些黏稠。

他伸手拭去已經流到下颌的血,靜了兩秒,擡起頭拽住白閱衣襟,目眦欲裂,咬牙切齒地罵道:“賤貨!”

血流了他滿臉。

“你需要去醫院。”白閱看着他,笑了起來。

“我操你他媽的!”湯邺怒吼,緊握拳用力砸向白閱腰腹間。

白閱痛得皺眉,卻還是藏不住嘴角笑意,輕聲道:“這裏都有監控,小叔你這樣對我,奶奶看到了是會生氣的。”

湯邺聞言,思索片刻後選擇松開了攥住白閱衣襟的手,但在他手剛放下,正要直起身的同時,又被白閱拉住。

于霓虹燈影裏,車胎壓過瀝青路的聲音中,湯邺看見尖銳的玻璃片在白閱手中折射出微光,這樣的光泛黃,晃了湯邺的眼。那一瞬間他沒有反應過來,下一刻便感受到白閱将那塊玻璃尖端狠狠紮進他胸膛。

一切事件發生的迅速短暫,疼痛漸漸地從傷口蔓延湯邺全身。

“你需要去醫院。”白閱開口,拉回湯邺處于詫異中的思緒,緩緩重複了自己的話,“我幫你叫救護車吧。”

湯邺垂眸,看着胸前已插進半寸的玻璃片,滿腔怒火無處宣洩,只能抿緊唇,胸膛一起一伏似在平複憤怒,而後咬緊牙道:“我需要理由。”

“沒有什麽特殊的理由。”白閱沒必要把話跟他說得太清楚,“您是長輩,我很尊敬您,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就好像您管不住自己的嘴一樣。”

與對待湯鄞的态度不同,白閱永遠不會懼怕這個看似狂妄實則膽怯的小叔,因為他能篤定湯邺不敢對他造成實質傷害。

他所需要恐懼的是回到家後,三層樓的洋房裏斷斷續續傳出湯鄞嚴厲地指導他畫畫的聲音,若隐若現,卻又擲地有聲,讓明知道是幻聽的白閱忍不住地想要反駁。

還有前院裏惱人的窸窣聲,這是母親拿着那把鍍了金邊的剪子修剪花枝的聲響。

“小閱。”母親在喊他,“出來幫媽媽一下,太高了,我夠不着。”

白閱将大廳所有的照明燈打開,屋內瞬間亮堂起來,那些混雜在一起回蕩于這棟房子裏的說話聲也随之戛然而止。

燈光白得刺目,他搭在電燈開關面板上的手指沾染着斑駁血跡,被暖白的牆體和燈光的襯托顯得很髒。

收回了手,白閱挪開視線,卻看見鮮紅血水正從二樓邊緣無聲滴落。緩慢,但能夠将白閱敏感的心理防線徹底擊潰。

他又再次關了燈。

這個夜晚盛烈喧嚣,白閱根本無法入睡,過往像是走馬燈在他面前盡數展現。他恐懼的,或是渴求的,就在眼前,好似觸手可及。

跟中學時由他掌控的幻想不一樣,這種長時間失去控制的感覺讓白閱焦慮不安,他蜷縮在畫室的角落裏,被天光拂曉時的一通電話驚醒。

大伯告訴他,湯鄞跳樓了。

白閱大腦有一瞬空白,手指撫上眼角,碰到濕意。

當得知事件如他期待的那樣發生了的時候,白閱并不喜悅,也沒有激動。他呆滞在原地,比看見母親的屍體時還要哀戚。

雖然過程不是他原本規劃設計那樣,與他沒有直接關系,可最終結果所帶來的愧疚和自責卻用最簡單直白的方式告訴白閱,是他間接地逼迫湯鄞跳了樓。

他是個活人,心會跳動,也有呼吸,能夠感知疼痛,擁有平凡且正常的情感,所以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因為湯鄞的死而悲傷。

想象中的決然在此刻找不着半點蹤影,白閱淹沒在名為罪惡感的深海裏。

直到薛源将他拯救。

電話裏溫柔清朗的嗓音說着關切的話語,見面擁抱時他的身體有溫熱暖意。吻是清冽茶香的,這是白閱甘之如饴的味道。

可在追随薛源之前,白閱要先将湯邺“安撫”。

他告訴薛源,“哥,在這兒等等我好嗎?我得回趟家。”

但薛源沒有立即給到他回應,而是先親了親他眼角,才低聲說:“好的,記得早點回來,咱們還得回淮城。”

白閱望着他,輕聲應好。

回到老宅已是八點,巷子裏的香樟樹下擺了數把涼椅,周遭挂着幾架鳥籠,涼風不時從巷口拂進,掀起一片鳥雀清脆的啼鳴聲。

白閱越過杵在路中間的湯邺,徑直走向躺在涼椅上的老人家身旁,逗了逗會鳥,搶在她說話前開口。

“奶奶。”他瞥了眼湯邺,蹲下身子握住她覆滿老人斑的手,“我很抱歉在這樣的時候還給您制造了麻煩,讓小叔受傷,對不起。但我最近總能見着媽和爸,您晚點可以陪我去趟醫院嗎,我害怕我也生病了。”

他清楚地知道老人家在意什麽,所以他根本不害怕湯邺的任何威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