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薛源很喜歡盛夏時的晴朗,雖然燥熱沉悶,但可以穿着輕便地在球場肆意宣洩汗水與熱愛。
天空中的雲層濃且厚,陽光照射下掀起的熱浪滾燙。這樣好的天氣不會驟然降雨,他們也就不用費心在淮城的體育館裏與人搶場地。
在室外,黃昏與傍晚時分有涼意的微風輕拂,蟬蟲鳴叫聲嘈雜喧嚣,又即刻被運球時,籃球連續砸在地面所發出的聲響覆蓋。
“薛源!”
遠遠的,有人大喊了他一聲,薛源立即頓步回頭,循聲望去,看見姍姍來遲的江珉倚在看臺邊緣。
天邊泛起了玫瑰色,落日餘晖灑在他肩上。
江珉問他,“喝什麽?”
那時他的聲線還剛氣洪亮,嗓音稍有些有些變聲期的沙啞。
“你喝什麽,就順手給我買什麽。”薛源回答。
那或許是屬于在場所有人記憶中能夠稱得上是恣意潇灑的時光,薛源珍惜重視着這個由性格與興趣相同的人而組成的群體。
因為這兩年,他能記起的好友都散得差不多,江珉的聲音也再沒有昔日明朗。
他用被煙酒熏得喑啞的嗓音問薛源,“為什麽。”
薛源站在窗口往樓下望,回想了一遍兩小時前發給他的那份辭職申請裏的具體內容,才回道:“這份工作并不适合我。”
“不适合?”江珉冷笑,壓低了聲音,“你是成年人了,別因為咱們前段時間鬧得那麽點不愉快的私事而影響你的理智,湯閱只是個容易被信息素牽制,不穩定的Omega,你非要為了他跟我鬧僵?”
這話對于當事人來說,太過于難聽,薛源止不住心頭怒意,沉下聲警告,“江珉,不會好好說話就閉嘴。”
那頭的江珉陡然安靜,沒再回話。倆人沉默許久後,薛源聽見了他打開打火機點煙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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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薛源再次開口,“和他沒有關系,你很清楚是為了什麽,所以你沒必要拉個人來試圖淡化你的羞愧。”
話音剛落下,房門便被敲響,來人動作很慢,但敲門聲很重,三下一頓,劃破屋內寂靜。
薛源聞聲微怔,垂眸看了眼腕表上的時間,顯示剛過午後兩點。他邊往大門方向走去,邊繼續跟江珉說。
“這個月內我會完成好工作收尾和交接,我還有事,先挂了。”
不等江珉回話,薛源說完便點了結束鍵,擡手握住門把手時,他沉思了兩秒才将門打開。
門外的青年站得筆直,提了一袋子藥,手腕間搭着他早上離開時所穿走的那件外套,正朝薛源笑着。
頭頂上方照下來的燈又暖又黃,也沒能将他襯得膚色泛黃。他呼吸有些急促,臉頰與脖頸緋紅,是匆忙趕回來的模樣。
“外頭好熱啊。”
薛源看着他,笑了笑,“我還以為你會很晚才回來。”
白閱也跟着他笑,緩步走進屋內,站在空調口對着風吹,邊撒嬌讓薛源将溫度再調低一點,“哥哥,我要融化了。”
“不行。”薛源輕聲訓斥他,接過他手裏的外套和藥袋子,“會感冒。”
在打開行李箱準備将藥盡數放進去時,薛源看了眼其中一盒藥上标注的治療範圍,怔了怔,正準備放下藥,白閱便從他身後将他抱住。
“淮城現在有這裏那麽熱嗎?”
薛源側臉看着他,不動聲色地将藥盒放好,拉上行李箱的拉鏈。他沒打算在這些藥上過多糾結,所以也就沒反問白閱,只回答:“比這裏還要熱,允許你回去可以把空調溫度調低。”
“知道了。”白閱蹭了蹭他,“哥身上好燙啊……”
薛源沒接他話,而是轉過身親了親他鼻尖,問道:“問你個事,是要休息一下明天再回淮城,還是今天回?”
“今天吧。”
“嗯,你回來之前我看了看,三點還有直飛淮城的航班。”薛源說完,拇指摩挲着他溫軟的唇瓣,又道:“讓哥聞聞你的信息素。”
晚香玉的味道很複雜,侵略性強得讓薛源下意識緊張,濃郁甜膩和冷冽微苦能和諧地融合在一起,溫柔又固執。
薛源親着他唇瓣,而後又将細碎的吻落在他下颌角、耳垂,最後摟緊他,在他微凸的腺體上輕輕一舔,再咬上去。
“哥……”白閱輕哼,頓時軟了身子,拖長尾音,“你做什麽啊。”
“你很乖。”薛源也不知道自己所說的乖字到底包含了什麽。
是心疼白閱近段時間經歷的太多而順口說出的撫慰話語,還是因為他對待這些事件故作輕淡的态度。
或許也可能是因為他小叔身上有太多的傷口,滲透紗布的血猩紅刺目,并在同時,男人說出白閱身體問題的話也過于刺耳。
直到飛機落地,白閱緩緩睜開眼,睡意惺忪地問他是不是到了的時候,薛源還在被自己紊亂思緒困擾。
到達淮城已是傍晚,路邊有行人散步,小孩兒圍着家長嬉鬧奔跑,上空不時傳來飛機起飛時的嗡鳴聲,白色的機身随着漸行漸遠而隐于黑霧裏。
機場附近叫車的人實在太多,薛源打算領着白閱往前走一段路再打車。
而白閱明明還犯着困,卻執意要自己拖着行李箱走,垂着頭,踉跄了兩步後,薛源實在看不過去,便伸手去搶。
他側身躲了躲,沒說話,也不願意讓薛源接手。
“鬧什麽呢這是。”薛源無奈,“還沒睡醒?”
“不是。”白閱皺了皺鼻子,幽怨看他,“我生氣呢,哥今天下午又親又咬,給我折騰硬了還不給我時間解決。”
“在外頭別說這種話。”薛源連忙捏了捏他的手,低聲訓他。
大概是因為瘦,白閱的手指細長,骨節分明,捏上去還硌得人手心疼,指甲修得幹淨利落,手上也未戴任何裝飾物,薛源撫上去,陡然想起了那枚被他擱置在沙發上,遺忘得幹幹淨淨的戒指。
于是他對身側的青年說:“上次出差去S市,給你買了個小東西,一直忘了給你。”
這句話讓原本蔫了吧唧的白閱瞬間情緒高漲,拖着行李箱抱住薛源的腰,膩着嗓音纏着他問到底是什麽。
“就是個小東西。”
“小東西?哥哥。”白閱突然湊到他耳邊,悄悄說:“是小玩具嗎?”
薛源無言以對。
“小東西”帶來的興奮感在白閱身上持續了很久,他想方設法地套着薛源的話,或撒嬌,或佯裝惱怒,但薛源都沒搭理他,側臉對着車窗閉上眼,他才稍稍停歇。
回到家後,他走在薛源前頭匆匆換鞋,拎着行李箱往卧室裏跑,趕忙把箱子裏頭的衣物都收拾好便走出來找薛源。
正坐在沙發裏回消息的薛源看見面前突然橫空出現一只手,掌心朝上,手指還在動。
“哥,快給我。”
面對着此刻的白閱,薛源突然有些緊張,緩緩将手機鎖屏,沒有下一步動作。
于是白閱着急了,蹲下身子把手平放在他雙膝上,又将自己的左手搭在右手上,催促着,“哥……”
“可能沒什麽新意。”薛源澀聲開口,坐直了身,翻過白閱的左手,從口袋裏拿出那枚戒指抵着他中指指尖,再往下推,“不好看可以說。”
因為白閱畏光,大廳裏的的夜燈薛源只開了兩盞。冷白的燈光中帶點幽藍,雖然黯淡,但也能令戒身上的碎鑽折射出光芒。
光是柔和,卻又銳利的。
像剛認識白閱的那天夜晚,他化了妝,眼皮上的珠光細碎淩亂。
也像白閱眼裏盛滿了淚的時候,原本無神的雙眸中清冷的光熠熠生輝。
薛源看着身前的白閱手指有些輕顫,眼眶漸漸泛紅,張了張嘴卻沒說話,所以薛源開口将此刻稍有些沉靜的氣氛打破。
“這幾天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你才好。”薛源輕聲說完,頓了頓,忽而笑了起來,“白閱,我沒有你父母有錢,但能盡量保證你可以開心快樂,你看這樣行嗎?”
“行啊。”白閱聲音裏帶着顫意,他垂眸看着手指上的戒指,靜了許久後突然直起身摟住薛源脖頸,臉埋在他頸間,呼出的熱氣全灑在他身上,“當然行。”
白閱難得沒有哭。
将要準備出門吃飯時,白閱趁着薛源起身去洗手間的空隙端了杯水往卧室走,趕在薛源出聲喊他的時候咽下藥片。
“現在八點,藥是需要這個點吃?”薛源俯身替他系好鞋帶,似是随口一問。
而白閱則握緊水杯,輕聲應是。
淮城的夜晚喧鬧繁華,大街小巷裏都擺滿了夜攤,交通擁擠,堵得三分鐘才能動彈一下,饒是薛源脾氣好,望着前方堵了整條街的車也忍不住“啧”了聲。
從飯店出來後,薛源果斷選擇繞遠道抄小路。
小路是指老舊居民房門前四通八達的巷子,窄且昏暗,明明滅滅的路燈晃得白閱說眼暈,直到車開到了市一中附近,光線才明亮起來。
在一中校門口杵着四五名學生,站在路燈底下似在等人,手裏轉着球或靠在圍牆旁,或蹲在馬路邊。
“哥以前沒有這樣等過人。”白閱看着那些人,緩緩開口。
薛源扭頭看他,“你又知道了?”
白閱嘴角含着笑,瞥了眼他,微昂下巴不再回話。
這樣的小動作讓薛源失笑,他放緩車速看了眼時間,指尖在方向盤上輕點,随後猛然調轉車頭往來路開。
他向白閱解釋,“才九點,還早,咱們去一中裏面轉一圈。”
白閱愣住。
幾乎要貫穿白閱所有記憶,因為薛源只活躍于高中,将明朗而又溫柔的笑帶給他。
校園裏栽種的楓楊樹在春夏季節會垂下嫩青色的果序,像珠簾,枝葉也茂密,盛夏時能遮擋許多滾燙熱辣的陽光。
但在已經入秋的九月底,葉片便開始泛黃幹枯,落了滿地。校園裏的照明燈很亮,驅散了道路兩側的黑霧,白閱就着燈光,看見有片樹葉挂在薛源衣服上,風都吹不走。
“白閱。”薛源突然開口喊他,“你往球場那兒看,很熱鬧。”
白閱連忙回過神,順着薛源的話看去,卻只能看見模糊不清的人影在晃動。
“哥,你這是讓我看寂寞呢。”白閱抱怨。
薛源聞言,腳步微頓,伸手牽住白閱插在衣兜裏的手,“抱歉。”
“哥今天讓我生氣兩次了,好在我大度,不計較。”白閱嬉笑着。
薛源沒再回話,握緊了他的手。
待兩人剛走至看臺處,前方球場裏的人群忽然開始沸騰。白閱還沒看明白這是怎麽回事,身側的薛源便為他解釋。
“有個人,誤打誤撞地投了個三分球。”
這下白閱聽明白了。
夜裏風涼,薛源帶他在看臺處站了幾分鐘。那片原本挂在薛源衣領上的枯葉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哪個地方,悄然掉落,只留下些許殘渣沾在原處。
“冷嗎?”薛源收回放在那群少年身上的目光,與白閱對視。
他冷不丁地一問,讓陡然深陷倦意裏的白閱有些答不上話來。他微張唇思考了許久,在準備回應薛源時,又看見了他眼底裏有下方人群的身影,這使得白閱開始怔忡。
靜默了數秒,他問道:“哥,等你空了,能不能教我打球啊?”
薛源拒絕得很快,“我打得不好,也都忘得……”
“哪有。”白閱站直了身子,打斷他的話,反駁道:“哥在籃球隊的時候,可多人誇你了。”
薛源看着他,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該怎樣去組織言語,白閱明顯渙散的目光很堅定,薛源沒辦法再去拒絕,只能先摟住他,将他帶離看臺區域,等遠離了人群後在他唇邊輕吻,哄道:“好好休息兩天,這事以後再說。”
校區最南邊的那棟老舊教學樓仍未推翻重建,爬山虎覆滿了整棟樓,有光亮從三層樓最中間的教室透出,将整條走廊照明。
在這偏僻的教學樓附近坐着兩三名學生,能隐約聞見焦香煙草味融在空氣裏,由風拂散。這樣的味道喚醒了白閱的煙瘾,他嗓間幹澀,有些焦慮地轉動手指上的戒指。
困意來得迅猛,煙瘾也同樣迅猛,白閱終于知道湯鄞的敏感易怒到底從何而來,藥物令他渾身兢懼,此刻任何事物都能輕易地影響到他。
他抿緊了唇。
“該回家了。”走在他身側的薛源突然說了句話。
低沉微啞的聲音很穩,落在白閱心間還有回響,将他所有忍得住、忍不住的情緒濺起。
家這個字,原本對白閱而言沉重又灰暗,可從薛源口中說出來,卻附帶着恰到好處的暖意。
這樣的暖意是少年時白閱所渴求的。
在這一刻,他稍稍清醒了些許,正面迎着風,被摻雜了煙草味的風沙給迷了眼,于是抑制了整天的酸澀就像是鑽進了名為“敏感”的縫隙湧上他心口。
他擡手拭去眼角濕意,邊回道。
“好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