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節
你們吃不吃?”
陶七見桓遠又從兜裏掏出什麽東西,仔細一看,是他剛才順走的青棗。
“接着。”也沒等回答,桓遠隔着觋羅扔了一顆給陶七,然後塞了一顆到觋羅嘴裏,最後又摸了顆小的出來抛向空中,一口接住。
陶七打量了青棗一番。個頭飽滿,顏色均勻,是挑選過的上等物。陶七聽見觋羅問去哪兒,桓遠說去他家,又說今天過節,桓夫人在家裏擺了宴,好讓自己人也熱鬧熱鬧。
“我今天本來不想來的。但我娘讓我來看看清談,沒辦法只好跟着我爹來了。”
陶七見觋羅吃完了,問她還要不要,觋羅說不吃,陶七便自己吃了,剛咬了一口,又含糊不清地道:“我要是早知道是清談,也就不來了。”
後來又有人來與師父三人談話,都是些玄而又玄的內容,平常上課聽師父講過,但陶七不擅長這個,不總是跟得上,桓遠也聽得一頭霧水,只有觋羅似乎聽得入神。不過觋羅原本書就念得比他好些。
陶七覺得慚愧,師父說與才能無涉,只不過本派所傳之物既多且雜,觋羅比陶七小些,經的事就少些,如一卷無字的卷軸,只要教授,便來者不拒,全盤接收;而陶七已經懂得人間悲喜,學起來不自覺會有所取舍。
——七郎,這便是叫作”自身“的枷鎖,有些道理,只有超越這枷鎖才看得到。觋羅還未見過這枷鎖,對她而言,那些道理理所當然毋庸置疑,她一看便明白。她不需要洞察。這對觋羅而言未必是好事。
陶七問為何。他記得師父遲疑了片刻,似乎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訴他。
——七郎,你且記得,有了自我,才談得上“道”。觋羅從未為“自我”束縛,對她而言,“自我”就成了可以随意舍棄之物。若沒了“自我”,便是不存在了。
——我以為不存在和存在是一樣的。
——一樣,又不一樣。
——師父,怎麽個不一樣?
——七郎,對世間是一樣,對你我是不一樣。對世間而言,我們不過也是萬物,對你我而言,我們是自身。對你和觋羅而言的區別,就是對世間和對你我的區別。觋羅覺得,自身和萬物是一樣的,但你覺得,自身和萬物是不一樣的。
——始祖伯陽道萬物生于無,又歸于無。人也是一樣。師父,自身和萬物哪裏不同?
師父笑了。
——七郎,你懂了,但還不明白。不明白也許好些。
——師父,我想明白。
師父指了指栽在院中的花朵。
——七郎,你看那是什麽?
——是師父栽的花。
師父出去摘了一朵,又回到屋裏把花放到桌上。
——汁液有毒,別碰到了。七郎,你說這是花,但觋羅會說,這是萬物。對她來說是一樣的,她知道這是花,但她在別的意義上不明白花和萬物的區別。她不知道對這朵花而言,“花”這個字的意義才是重要的。對她來說,她也是花,她也是萬物。
——觋羅不知道存在一個“自身”嗎?
——她知道。她知道自己是一個人,她和任何人一樣能夠認識世間,有喜悅,有悲傷,有怨恨。她知道自己是“觋羅”這個人,但她已經超越了自我,說得更貼切些,她意識到了“自我”的存在,但她認為那并不是多麽重要的東西。
陶七好像懂了,好像又沒懂。
——觋羅看到了你尚不明白的道理,那些道理反過來又不斷阻斷她對“自身”與“萬物”差異的了解。
——師父,我也會懂嗎?我也必須超越“自身”這一桎梏嗎?
——七郎,為師也是為這桎梏所困之人,觋羅看到的東西,你也許沒看到,我也未必能看到,所以給不了你答案。但我想,“超越”并不總是必須的。若是能意識到那桎梏存在,承認自身局限,不斷試圖修正為“自我”所扭曲的部分,或許我們也能看到。毋論,我覺得,只有以這種方式看到,才有意義。
——師父,為何?
——七郎,若“無”,或者說“道”,如果這是一件物品,對觋羅而言,那東西就在那裏,睜眼就能看見。而你我,以及這世上大多數人,我們總是難得看到的。我們先看得到“自我”,然後我們意識到“自我”後面還有個什麽東西。那東西與“自我”一模一樣,但我們确實看到了,或者說,我們同時看到了“自我”和“道”、和“萬物”。我們是“萬物”,但我們更是“我們”。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是“自我”。
——這對觋羅不好嗎?
——七郎,未必是好事。因為觋羅不認為“自我”是重要的,所以她不會保存“自我”。她認為自己與萬物無異,有與無無異,就像生與死無異。萬物存在于她之中,她存在于萬物之中。七郎,這對她來說可能是致命的。而甚至對于“致命”的意義,她都與我們作不同解。她知道“致命”代表死,但對她來說這就像一個循環,她會死,但同時死代表生,萬物不滅,她不滅,她既生也死,非生非死。更進一步,七郎,她認為萬物是永存的,所以她是永存的。就像這花,我摘了下來,把它埋入土裏,對我而言這花便是死了。但對觋羅而言,這花腐爛回歸于“無”,回歸于“萬物”,仍存在着,只不過以不同的形态,不再是“花”而已。七郎,觋羅不明白對我們而言,她作為“自我”的存在是重要的,而作為“萬物”的存在是無關緊要的。
陶七那時只感到一陣寒意。他不希望觋羅死。他希望她和他一起活着。
——師父,我們能讓觋羅明白嗎?
——七郎,我不認為觋羅能明白。
——可是我們明白她怎麽想。
——七郎,這就是我說,若我們能看到觋羅看到的,或許更有意義。“自我”固然是一副枷鎖,但有了枷鎖,才存在自由。沒有枷鎖,就沒有自由。觋羅不知道枷鎖的存在,或者說,觋羅無法意識到自己尚未意識到之物,再換句話說,她不知道自己被“無我”這一枷鎖困住了。
——師父既然知道,為什麽要收觋羅為徒?讓她明白“自我”的重要不好嗎?
陶七第一次見到師父露出那樣的神情。
因為什麽東西困惑不已,強烈渴望着解開那困惑的答案,愧疚與興奮,期待與恐懼彙成波濤洶湧的漩渦。
師父的眼裏有強烈的情緒流過,但師父開口時,聲音仍是平穩的。
——七郎,因為為師是個自私的人。為師希望本派前人未能前往之處,後人能夠前往、能夠到達。
即使那意味着消逝、意味着淹滅。
即使那意味着永無止盡的孤獨。
他謝玄不知道,他希望有人能知道。也許有更多。生死輪回也許也有盡頭,化為萬物的“自我”或許能夠從永生剝離,能夠“重生”。
他把一切重擔都壓在了那個小姑娘身上。她尚未意識到。
她意識到的那一刻,就将獲得最終的答案。
只是他謝玄,以及坐在他面前的七郎,或許無法知曉那答案了。
陶七并不知道這些這些師父未說出口的話。
師父說的也許不錯。這些與才能無關。因為與才能相關之事,他與觋羅并不分上下,比如占星,比如舞劍。
只不過師父教劍時多教了觋羅半招就是了。
——觋羅是女孩子,多學些好防人欺負她。
陶七為師父的解釋哭笑不得。他才不會欺負觋羅。
而真正的理由陶七在很久以後才明白。
“對了,你說你是來看春禊的?”
陶七正在嚼嘴裏的棗,聽到桓遠的話,只口齒不清地“嗯”了一聲。
“春禊啊……其實也沒什麽的。無非到水邊吃吃喝喝一頓,玩鬧一番罷了。”
“只是這樣?我以為會有特別的……像儀式什麽的。”
“儀式?”桓遠擡着頭思考了一會兒,“儀式也算不上,有些麻煩的定例倒是真的,像是要用蘭草浸過的水沐浴,換了熏過的衣服才能出門,還有擺宴的時候得找一處能夠“曲水流觞”的地方,把斟了酒的杯子從上游放下來,在誰面前停了誰就得喝,完了還要按做東的人事先出好的題目作詩一首,作不成的就要罰酒。”
“這對你來說是小菜一碟吧?”陶七好奇地道。桓氏雖常出武将,但論詩文風雅的名氣也是不輸別家的。
桓遠笑了,“其實有時候挺難的呢。碰上做東的有意為難,設了些生僻的題,要麽限些不大常見的韻,作不出完整的一首也是常有的事。我也被罰過不少次呢。”
陶七和觋羅也笑起來。
“哦,我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