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是在十二歲上遇見章瑗的。
那時候章颉當然不是皇帝,也不是太子,不過因為生得出挑機敏,多少受些父皇與太子的偏愛。
但他與太子年紀懸殊,和其他兄弟關系也并不好。雖說沒人觊觎太子的位置,可大家都在暗地裏較着勁,他面上不動聲色,心裏頭也擰着一口氣。
懂事之後,章颉當然也想過,同一個老子生的,怎麽偏偏有人因為早生了幾年命就不同?但他也只是想想,因為轉念想到自己生在帝王家,老天已經很不公平了,太過厚待自己。
生在宮中,注定沒有可以交心的人。兄弟反目的多于和睦的,人情比什麽都靠不住。不過他并不在意是不是有人相伴,也并不想撕破臉皮去搶什麽。
他沒有料到,他這輩子能有這麽多變數。
那時候安王世子入京,大家都在背地裏議論,說皇上做得太過了。
安王是先帝成活的弟弟中最小的一個,在先帝做太子時就擁附他,離京之國這幾年也一直很安穩。但先帝似乎還是不放心,要安王世子來宮裏住。
章瑗只小了他一歲,算來是他的堂弟。起初只是因為年紀相近,能多說上幾句話。後來漸漸生出了兩個可憐人的惺惺相惜——哪怕再驚才絕豔,一輩子也就望到頭了。
在宮闱之中,他居然真的找到了一個人可以溝通心意。這是一種隐秘又鄭重的情意,因為難得而顯得越發可貴。
他們自成一片天地,像古人一般作詩作畫,飲酒飲茶,秉燭夜游,甚至也談論國事。每當獨處的時候,便隔絕了俗世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兩個聰明而又不被命運眷顧的人,天生就會互相吸引。
章颉也說不清楚,自己大約是什麽時候有了別樣的心思的。只是有一次,一個初秋的夜晚,他看着章瑗只穿單衣,未束長發,在燈下作詩。
他看得癡了,醒悟過來時驚覺自己心如擂鼓。許多年後,他早忘了那究竟是什麽詩,只記得長夜裏的孤燈,搖動的燈影,還有燈下的人和自己心中的悸動。
他不需要自己的感情有什麽回應,他覺得這樣也就很好,是兄弟,是知己,是無情中僅存的一份情意。他甚至享受這份單相思,享受自己的這點逾矩帶來的苦樂。
長在宮中十餘年,在前人詩作文章之外,他終于明白情字如何寫。
他所求不多,既然不能展壯志,至少有一點兒女情長,聊作慰藉。
年歲平靜宛如詩歌,他們在燈下夜讀,燈芯長了,章瑗便起身去剪。
章颉看着他說:“這也是西窗共剪燭了。”
章瑗就笑,說還少了些夜雨。
這是他做過的最過界的事情了,在話裏藏一點暧昧又隐晦的小心思。他對面的人并無知覺,如常地與他玩笑。
那時候章颉想,他們可以做一輩子兄弟與摯友。哪怕将來父皇讓他回了平州,也不會斷了聯系。他想過很多,譬如以後他們各有妻子,孩子們在一處玩,他依然可以看着對方就很滿足。
但他連這樣的幻想都沒能保持許久。章瑗十七歲那年初冬,平州傳來消息,說是安王妃病重,安王請求讓章瑗回平州見母親最後一面,而皇帝并沒有答應。
章瑗不管不顧地去求皇帝,什麽話都說了,哭到聲音嘶啞,皇帝只是随口安慰他安王妃一定會平安無事,之後任由他怎麽求都再也不見。
章颉一直知道他的父皇薄情,心狠。後宮之中并沒有誰真正受過寵愛,如果非要說偏愛,那只有太子算是得到過父皇的偏愛。
但他不知道,父皇會對自己的兄弟薄情到這個地步。安王這麽多年來安分守己,換來的卻是安王妃臨終見不到自己分別多年的獨子一面。
他不僅想起自己——與當年的安王何其相似。但他尚沒心思自憐,趁着心頭郁結,頭腦發熱,便也去求他父皇,哪怕明知沒有什麽希望。
這麽些年他一直求的是明哲保身,這是頭一次忤逆父皇,就是為了章瑗。
然而只是被斥罵了一句,章颉便退縮了。有個理智的聲音告訴他,沒用的,不值得,算了吧。
他對自己的放棄感到一絲惆悵與害怕。原來情之一字,也不能讓人不管不顧,原來情意帶來的勇氣也終究有限,比不過俗世裏的帝王威勢 ,比不過自己今後平穩的命途。
安王妃終于沒能熬到過年。一個多月來,章瑗閉門不出,也不見人,整日一個人在房中。有時候氣得厲害了就摔東西,皇帝也不管,任由他鬧。
章颉去找他,他就啞着嗓子喊滾。
章颉也無奈,他不可能再去求他父皇,因為不可能有用。但他有些怨他父皇了——事情非要做得這麽絕麽?不能留些餘地麽?不能多少顧念些情分麽?
除夕夜裏,章颉忍不住去找章瑗了,不顧阻攔進了屋子。
桌上的酒菜原封不動地擺着,章瑗一個人坐在床上,目光凝滞,并不理會章颉。
章瑗衣衫齊整,然而卻有掩不住的狼狽。他瘦了許多,臉上像是被刀削過,原來一雙靈動的眼睛顯得愈大,但卻是無神。
章颉見他一副哀毀骨立的模樣,心中一陣抽搐的痛感。這是他父皇一手造成的,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無能為力。他想說點什麽,又覺得喉頭哽得厲害,開不了口。
章瑗将頭埋進臂彎裏,不與章颉說話。許久,在新年的爆竹聲裏,肩膀抽動起來。
這樣的苦難無法共擔,章颉只能試探着伸出手去,輕輕摟住章瑗的肩膀。
沒有反抗,一把骨頭幾乎硌得手疼。章颉是真擔心他,小心翼翼地低聲道:“別把自己也熬出病來……你母親一定不願意看到的。”
章颉緩緩地擡起頭來,看他一眼說:“不至于。”目光竟然是冰涼的。
到春天的時候,章瑗終于看起來好些了。但依然還是瘦,話也很少,不過至少不再整日發呆,而是開始看書,偶爾也與章颉談天。
章颉不知道章瑗心中究竟待自己如何——但至少該是恨自己的父皇的,并且這輩子都無法消解。
這事将是永遠的隔閡。章颉并不打算去面對和化解,因為這是個無解的問題。他只希望時間能盡可能沖淡悲痛,抹去怨恨,他們能重回之前的親密。
他想方設法地逃避,盡力修補這段感情。章瑗自己倒像是看開了一樣,比從前更加清醒,許多事都不在意了。
章瑗自嘲道:“生死聚散都在別人一念間,我還能求什麽呢?誰又會在意我,我苦給誰看呢……”
章颉說不出話來,畢竟這是事實。他只能說:“你至少還有我。”
章瑗看看他,從目光深處發出一聲嘆息。他說:“但願吧。”
章颉沒由來地心裏一緊,總覺得有些心慌。
太子最初病的時候,誰也沒料到這是死劫。直至病重,衆人才終于意識到要變天了,京城一時間人心浮動,傳言紛飛,滿城風雨。
說不想做皇帝,那當然是假話。章颉知道自己不是父皇最滿意的選擇,但卻是如今最好的選擇。他自信可以勝過幾個兄長,他也不怕去争去搶,只是心中總有些不安。
章瑗待他一如往常。同他排解消遣,與他聊天解乏,甚至為他出謀劃策。越是這樣,章颉越發覺得有什麽不對。可他難得忙碌起來,沒有工夫去細想。
直至他終于冊封了,章瑗對他笑道:“恭喜太子殿下。”
他只以為章瑗與他玩笑,卻聽章瑗又道:“陛下已恩準我返回平州,明年立春後啓程。”
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許久才道:“那……那也要恭喜你。”
章瑗道:“從此山高水長,與殿下再難相見,願殿下珍重。”
章颉這才反應出不對,問道:“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章瑗道,“願殿下勵精圖治,長久享國。我回去打點行裝,今後便不再來打擾殿下了。”
章颉心中仍然一團亂麻,他理不出頭緒,只問:“你這是……要扔了之前十年的情分?”
“我當然銘記于心。”章瑗又接道,“只是他日殿下登基,很快就會忘記。”
章颉一時都忘記說為自己辯解的話了,他本能地一把拉住章瑗,生怕他就這樣離開。
“松手吧。”章瑗輕輕嘆息,“我陪你到今天,已經太久了。”
“你信我……”章颉開口,聲音幹澀。
章瑗掙開他的手,道:“我想信你。可你是陛下的兒子……你就那麽信你自己麽?”
“趁早忘了世上有我這個人,別到最後做得太難看。”
章颉一時頭腦發懵,許久沒從這變故中醒過來。等他清醒後去找章瑗,卻一次又一次被拒絕。
長夜裏,他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濕了額發。他便有些恍惚,仿佛記不起十年來的點滴是否都是夢境。
直至送行,他沒有見到章瑗一面,只有一封信。
望兄珍重。
弟 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