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嚴清鶴到皇帝寝宮時,皇帝并不在。有人将他引至內室,囑咐他就在此處等等。

嚴清鶴也并沒有很拘束。他與皇帝有些日子沒有獨處過了,然而算起來此地他也來得多了,只是心思多用在與皇帝周旋,并未仔細看過室內陳設。

小桌上放着茶水,還有些鮮果與點心,連同盤子都很精細,明顯的宮中做派。嚴清鶴原本并不在意,然而一樣一樣看過去,居然都是自己喜歡的。

有人惦記着自己的喜好,自然覺得熨帖。然而轉念一想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就算在家裏也只有母親記着,連同父親大哥都未必知道——如果不是巧合,皇帝怎麽就知道了呢?

嚴清鶴想得有些背上發寒,便不再亂想。

他如今膽子也大些了,多少摸到皇帝一些想法,比如皇帝并不會因為一些小事真的對他怎樣,而會把對某個人的縱容多多少少遷移到自己身上。于是他居然也有了膽量四處走動察看,最後在書桌前停了下來。

案上放着一疊新紙,還未被動過。一本春秋擺在角落裏,已經很舊了。

然而醒目的是一排粗細不一的筆邊上,又獨獨挂着一支筆。

似乎也沒有什麽特別之處。墨玉筆杆,在燈下深得近黑,大約在日光下是濃厚的深綠。這或許是好玉,但于一個皇帝來說,也并不值得被特殊對待。

嚴清鶴直覺它該有些什麽別的不同之處。

在夜裏,仿佛夜色可以掩護什麽,人總是格外大膽,格外沖動,格外不計後果。如今,他只是出于一點好奇,在無事可做之時想瞧瞧這支筆,于是帶着一些緊張小心翼翼地将筆從筆架上取下來。

觸感冰冷,又有些沉。尾端以一小段湘妃竹作結,色澤深沉而光亮,紫紅的斑點鮮明如泣血,顯然是用了有些年頭,且精心養護着。

但這都不是特別之處。嚴清鶴的目光停在筆身上——筆杆上頭,有兩個小字,篆體描金。

滿室燭火照映,宛如白晝。他沒有費力便辨認出那兩個字,寫的是“子玉”,像是個名字。

嚴清鶴總覺得這兩個字有些熟悉,但卻一時想不起何處見過。但他被如此珍而重之地擺在帝王案頭,是什麽人,卻是一目了然。

他現在心中一片混亂,并且不想去整理思緒。想起自己從前的猜測,他一時覺得迷惑,一時又覺得可笑,甚至其中還帶着些解脫與輕松。

想來想去,唯獨不願想,皇帝是在透過自己,看那什麽子玉的影子——一個自己都不知道是誰的人。如此想下去,便覺得實在過于輕賤,哪怕自己已然扔了道義廉恥也不願坦然接受。

嚴清鶴就拿着這筆站在原處,他一時想的太多,緩不過神來,直至屏風後面傳來腳步聲才如夢初醒。他忙把筆挂回原處,皇帝恰好就在這時走來。

皇帝定然看到了。嚴清鶴心虛,不去擡頭對着皇帝的目光。

章颉卻只是看看那支筆,不置可否的樣子,問道:“世安等得久了吧?”

“無事……臣未覺得時長。”

“怎麽會呢?”章颉說道,“如果不是久待無聊,世安怎麽會來看這些物件解悶呢?又或者,是世安實在喜愛紙筆?”

皇帝這話沒法接。嚴清鶴略低着頭,只道:“臣不敢。”

皇帝反而笑起來了,他說:“不必這麽拘束,朕也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此處沒有外人,以後繁文缛節不必在意,與朕親近些。”

皇帝玩笑一般嘆了口氣:“你都不願笑一笑麽?你這樣年輕,別總怎麽愁苦。”

嚴清鶴簡直沒脾氣了,做到這份上了,難道還要他賣笑?然而他氣過了頭,居然氣笑了,又覺得自己這笑大約比哭還難看,于是堪堪收住了。

皇帝也不在意嚴清鶴不答話,自顧自地拿起那支筆,細細察看了一番,又珍重地将它挂回原處。

他沒有解釋。一個無官無爵的人的名字在皇帝的案頭停駐了許久,這并不正常,但他無需解釋。

嚴清鶴對皇帝的坦然感到一陣胸悶。他覺得自己忽然明白前人文章裏無奈的愁苦了——他過得順遂,對于帝王一言而生一言而死畢竟沒有什麽體會。但現在,竟然是這樣一個再細微不過的舉動,使他難言的郁結。

皇帝沒必要解釋,沒必要掩飾,沒必要在意自己。

他以為自己被迫陪皇帝演一出虛幻的溫存,便可完全不在意皇帝的一段缱绻心思,以為自己身在其中,而心在局外。然而畢竟他也把這當作一段關系,當作是與人相處,他總不适應真正做到無情。

章颉當然并沒有料到引出嚴清鶴這許多心思,他有些日子沒與嚴清鶴見面,居然也生出一些親切與放松。近日來諸事繁雜,他心中也有些煩悶,後妃可以給他溫柔體貼,但他要的畢竟不是這些。

“清鶴,”皇帝說,“你既管的是人才,朕有件事情想聽聽你的意見。”

嚴清鶴已從胡思亂想裏抽出身來,等着皇帝的下文。其實皇帝對于床笫之事并沒有什麽要求,而似乎只是享受與他親昵地交談的過程,因而他時常是一個談天的伴侶,而非床伴。

“你說,若要給太子找一個老師……那該是什麽人比較合适呢?”

嚴清鶴此刻是真的驚詫了。太子——這兩個字竟然從皇帝嘴裏說出來了。難道傳言是真的麽?

他斟酌着應道:“此事當歸吏部……”

“不必這麽認真,朕只是想聽聽你的想法。”皇帝打斷他,“阿禹快一天天長大了,總要有個合适的老師。”

嚴清鶴心頭巨震,皇帝這是當着自己的面在說要立大皇子做太子了——那麽趙貴妃會不會變成趙皇後?趙家知道此事麽?

他硬着頭皮說了幾個名字,都是朝中德高望重,治學有名的人。皇帝聽過沉吟片刻,道:“看來世安是舉賢避親——你父親不合适麽?”

嚴清鶴沒有料到,皇帝叫他來居然是說這些事情。這幾乎是承諾了,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這事情砸到他頭上,他做兒子的也不好回話,因而只道:“謝陛下,此事全由陛下定奪,選人唯德唯才,一定會為太子尋得良師。”

這件事皇帝也只是提了這麽一句,并沒有接着講下去,而是忽然問道:“世安年紀也不小了,怎的還未婚配?”

嚴清鶴沒料到皇帝一時說了牽扯衆多的大事,一時竟然又說起這樣家長裏短的話來,他不及思考,回道:“臣……臣先立業,後成家。”

章颉似乎很有興趣的樣子,又追問道:“你如今業也立了,還不準備成家麽?”

嚴清鶴在家總被母親和大哥說這事,現在居然被皇帝提起了。他本來就不善于談這些情情愛愛的事,皇帝又與他有這樣不明不白的關系,因此格外窘迫些。

他在考慮要把這事說到什麽程度,也該随口敷衍嗎?又覺得皇帝要想的就是這些親近的溫存,問這樣的八卦也希望多點人情味吧。

他想了想,也便照實道:“原先父母也急着想要張羅,也都是很好的姑娘……但臣總羨慕兄嫂青梅竹馬,情意甚篤,而不想貿然與個不相識的姑娘結親,就這樣把一輩子定下來,因而總覺得不急。”

章颉聽得眼角帶笑,嚴清鶴不禁腹诽,倘若自己真的成親了,皇帝一定不高興,然而他現在居然來問自己為什麽不成親,這很有趣嗎?

他有些不好意思,繼續道:“想着躲過一日是一日,拖着拖着就成了習慣,不覺年紀也大了。”

章颉看着嚴清鶴,聲音裏也帶着愉悅:“那這樣看來,世安也是個重情之人了?”

“重情談不上……”嚴清鶴說,“也只是沒有準備好罷了。”

皇帝又笑起來,嚴清鶴實在不知是哪句話使皇帝高興了。

皇帝說:“同世安這樣想法的人不多,你畢竟不同。”

皇帝從背後抱着嚴清鶴,吻他的眼角。溫熱的鼻息觸過肌膚,帶着不濃烈但厚重的熏香氣息。

皇帝似乎很喜歡他的眼睛。對着他的眼睛,皇帝便有格外多的溫情。嚴清鶴也并不想深究原因,多思無益。

皇帝為他除了外衣,又将他帶到床上。嚴清鶴不意外,但他仍然不知如何自處,任由皇帝動作。

章颉仔細地親吻他,像對待珍寶。沒了極度的緊張與絕望,也沒了疼痛,他竟也從這情事裏感到些陌生的快意。

但他死死咬着牙,不發出一點聲音,不行就攥着被子,咬着被子,将頭埋進被子裏。

皇帝也并不嫌他的沉悶,不要求他出聲——大約是給他留一點最後的臉面與自尊。

嚴清鶴閉着眼睛,頭腦裏被快感纏繞,亂得很。然而黑暗的混亂裏,那兩個描金小字忽然地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仿佛在提醒他什麽。

他終于還是問出口了。雲雨之後人總是格外懶散,思緒也遲鈍些,做事也沖動了。而且他剛剛滿足了皇帝,付出者總該有些任性的特權。

于是他躺着皇帝身邊,低聲問:“為什麽……是我?”

章颉似乎沒料到他會問,一時有些怔住。很快他明白過來,居然笑起來,翻身吻上嚴清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