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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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夜裏,惠嫔從夢中醒覺,卻感到腹痛難忍,她正有身孕,卻還未到該生産的日子,因此十分緊張,忙叫人去喚太醫。太醫尚未至,她卻一陣痛過一陣,有經驗的婆子便道,這是要生産了。屋內便急忙拉開接生的架子,又去叫穩婆。
惠嫔從三更痛至五更,終于在天色将明時誕下皇子。皇子——她已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周遭的一切都如隔世一般不真切,但她還是聽到了這兩個字。有宮女将孩子抱來給她看,她瞧瞧那尚且渾身是血的一小團,便覺得瞧見了未來所有的希望。
宮裏大動幹戈的鬧了一夜,但絲毫沒有影響到皇帝。章颉晨起更衣時,劉善便上前道:“恭喜陛下,喜得龍子。”
章颉一時竟顯得有些迷惑,劉善便又提醒道:“是惠嫔娘娘,母子平安。”
章颉這才了然的點了點頭,道:“很好。”但他心中竟然十分平靜,而并未感到十分的喜悅。他原先已經有兩個皇子,兩個公主,這是他的第三子,他已沒有剛有孩子時那樣的滿足與喜悅。
劉善又問:“陛下,下了早朝可要去看看?”
章颉思索一瞬,道:“去看看吧。”
惠嫔勞累一夜,方歇下不多時,便聽得聖駕前來。章颉要她躺着歇息,不必亂動,自己接過孩子來看。
嬰兒剛出生時,自然談不上白嫩可愛,反倒是眉眼皺作一團的奇醜姿态,尤其這孩子不足月,四肢瘦如樹枝,整個身子幾乎只有巴掌大,簡直不似人形。
偏偏這時有嬷嬷在一旁道:“三皇子生得好,眼睛像陛下,嘴巴像娘娘。
章颉笑道:“朕有這麽難看?”
劉善在一旁掩嘴而笑,那嬷嬷大驚失色,便是請罪求饒。
章颉:“無事,驚慌什麽。仔細看看,這嘴巴還真有些像惠嫔。”
一衆宮女,嬷嬷終于安下心來,不再随意做聲。
章颉瞧這小東西醜是真醜,但又覺得十分奇妙,這麽小的一個嬰孩,今後竟可長成七尺男兒。大約是血脈相連的緣故,他竟看着這分辨不清面容的小東西,生出些親切來。
他忽然記起來前些日子說要給嚴清鶴說一門親事,他想想,覺得嚴清鶴是個顧家的人,如果以後有了孩子,應當會十分親近。如果是他抱着孩子呢?那該是眉開眼笑,目不轉睛,滿心的歡喜都寫在臉上。
章颉又想起了嚴清鶴與自己在一起時的神态來——總是少了笑容,總是謹慎,畏懼又隐忍。他從前并不十分在意嚴清鶴的反應,這只是他自己求個安慰,也并不是要兩情相悅。若相處得愉快,那是情趣,不能都得趣也便罷了。
但此時想起嚴清鶴以後與妻兒共享天倫的歡樂場面,他卻沒由來地不快起來。那是什麽?像是憐憫麽,還是嘲笑?笑他位至九五,能迫使另一個男人雌伏在他身下,到頭來還是這般可憐可笑麽?
衆人見皇帝原本微笑的面容不知怎的沉了下來,皆是惶恐不安。惠嫔更是不知自己孩子哪處犯了皇帝忌諱,望着皇帝沉郁的臉色,霎時手足冰冷,如墜深淵。
章颉回過神來,又将孩子交還給奶娘,神色如常。他溫言安撫贊美了惠嫔幾句,囑咐她好好休養,又将賞賜吩咐下去,這才離去。
皇帝方走,惠嫔便掙紮着起來,抱着孩子近乎癡狂地反反複複檢查了許多次,确認沒有問題,這才安了心。
第二日退朝後,嚴清鶴在宮門邊上被叫住,說是皇帝在書房等他。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嚴清鶴應了便往書房去了。
章颉此時以摒退了宮人,叫嚴清鶴不必行禮,随意坐下。
嚴清鶴先道:“恭喜陛下再添皇嗣,福澤綿長。”
章颉笑道:“你們消息倒是靈通。”他又道:“五個孩子,朕已覺得不少了。太宗皇帝共育十三子,朕是無法想象了。”
嚴清鶴道:“臣雖久未成親,卻很想要個孩子。看到別人與子同樂,總是豔羨不已。陛下的皇子聰慧機敏,臣也……”他說着說着,卻見皇帝唇邊笑意未散,眉目間卻顯出些陰郁來。他不知自己哪句話惹了皇帝不快,心中莫名其妙,又只好硬生生收住了話。
章颉忽然轉了話頭,道:“你是忙人,朕見你一面可謂艱難了。有時竟願你是京中纨绔,受的約束還少些。”
嚴清鶴此時忽然想到,莫不是皇帝的那一位當初因喜愛孩子,執着子嗣而不欲行分桃斷袖之事?故而皇帝聽到這樣的話,觸及了傷心往事才不快的麽?他如此想着,一時沒聽清楚皇帝那句玩笑,擡眼時帶着些茫然,正一邊回憶皇帝的話一邊措辭。
章颉便問:“世安神思不屬,神游何處?”
皇帝的目光依然是溫柔,但卻很深沉,嚴清鶴有些被攝住,一時忘了開口,也不知怎麽開口。但話總要有人來接,他半晌才扯了個毫無說服力的由頭:“臣……臣思及公務。陛下恕罪。”
章颉顯然不信,輕笑一聲,但也未再糾纏。他換了個姿勢,随意靠在椅背上,把玩手上的扳指。
嚴清鶴剛松了一口氣,卻聽皇帝問道:“世安不願來見朕,對麽?”語氣也是一樣的輕松閑散。
嚴清鶴這回可是聽得真切,直教他還沒落回去的心又高懸起來。他倒是不想怠慢,開口道:“臣……”只是臣了半天,臣不出個所以然來。
嚴清鶴不知皇帝何故給他出這樣的難題。皇帝寵幸你,是你的榮幸,聖恩當前,有幾個腦袋敢說不願?但若要違心說是,他實在說不出口,何況皇帝也自然不可能相信——這是欺君之罪了。
這問題是無需問的,為何要問出來惹得不愉快呢?
嚴清鶴想不通皇帝何故專程叫他來,卻是對他發難。當然不會是皇帝良心發現,認為這幾月來君不君,臣不臣的一段太過荒唐。但皇帝要玩什麽花樣,他向來是摸不清的。
但他不願僵持了,于是咬牙道:“臣不敢。”
倒不是不願,是不敢不願。嚴清鶴原以為皇帝會生氣,沒料到又将皇帝惹笑了。事實上,章颉這回也并沒有那麽多想法。他原只是覺得久未見嚴清鶴,上回無園匆匆一面,反倒又挑起他的心思。至于問出這樣的問題,是他自己也未料到的。
他想聽什麽回答呢?他只是帶着些莫名的不快,發洩一般問出來罷了。
于是他又換上一副溫柔的面孔,道:“你不明白。”
他說:“朕是希望你高興些……你總是郁郁,朕也該難過的。”
章颉自己明白。是他太貪了。
他原本只是貪戀這一雙眼睛,妄圖以此自欺,因而只要嚴清鶴足夠聽話,他可以不在意對方的反應。但此時他貪求的更多了——他自己付出一腔情意,真也好,假也罷,總是投身其中,嚴清鶴卻恨不能将“奉旨行事”幾個大字寫在臉上。他想要嚴清鶴的回應,甚至無論真假。
況且冬日已深,他總想起當年的章瑗,消瘦又消沉。見人眉峰不展,似是笑他無能,章颉心中便越發不平。
嚴清鶴被皇帝這一句話又弄得不知所措。皇帝的神情總是太認真了,認真得他幾乎要相信這話是真的了。
章颉的心情似乎又好起來,仿佛剛剛的不愉快都不存在一般。他笑道:“朕說過,朕想見你多笑笑。”他又想起那日嚴清鶴握一枝白梅與人談笑的身影,自有一股子清氣:“你笑起來格外好看的。”
嚴清鶴聽得耳根發熱,忙喝了一口茶水。旁人誇他樣貌的多了,他也樂得接受。但皇帝卻是頭一次——哪怕在床上,情濃時也不曾。
他向來知道自己是“另一個人”,皇帝看的不是自己,誇的自然也不會是自己。但皇帝這回卻是真真切切地看着自己——嚴清鶴說不上到底哪處不同,卻能覺出差異來,是身在局中的人才能覺出的差異。
嚴清鶴回到家中時,才覺出疲憊來。天威難測,今日皇帝又格外陰晴不定,他的心跟着一時懸起,一時墜下,實在是受不了。
他猜不透皇帝對他的索求還能維系多久,偏偏顧錦又提起一句他的親事。嚴清鶴暗嘆,這須看皇帝願意什麽時候放過他了。
這日晚飯時嚴滄鴻尚未歸,回來時已很遲了。嚴清鶴幫忙收拾着熱了飯菜,問他:“是出什麽事了嗎?”
嚴滄鴻道:“沒什麽大事,今日查賬時出了點纰漏,現在仍未弄清楚。”
“稅上的?”
“不是,”嚴滄鴻道,“是工事上,壩上的款項。不知哪裏出錯了,原不該有問題的。”
嚴清鶴皺眉:“壩上?春日若有汛,怕要出大事情吧……”
嚴滄鴻點頭道:“正是,所以纰漏雖小,卻不可含糊了。現在已遲了,若還理不清,年後該叫人專程去一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