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那獵場修在京郊,并不很偏遠。場地也小,只放些小鹿和兔子一類的小動物,不算是什麽打獵的地方,只供皇家的貴人們游樂。
出行的那日正是個陰天,天氣涼爽。嚴清鶴不好與皇帝共乘,皇帝便叫大皇子與他同乘一車。晨起的時候出發,到達行宮後稍事休整,下午便可活動了。
大皇子已出去玩了,皇帝原本就是帶他來練膽的。嚴清鶴也換了勁裝,但他是真的不會打獵。前幾年他和那些官宦子弟交游玩耍,打馬球尚可,打獵時他只有在一旁喝彩的份了。
他實在無事,便看了陣書,但別人打獵他卻看書,實在無聊,索性去找皇帝。
門外的太監只通傳一聲,便叫他進去了,他便以為皇帝此時也無事。不料他進屋時,皇帝正在批折子。
嚴清鶴道:“臣惶恐,不知陛下處理政務,驚擾陛下,願陛下恕罪。”
套話說完,又補了一句:“陛下真是勤政……”
皇帝無奈笑道:“那不然呢?這些東西留給誰?”又問:“你來做什麽?衣裳都換了,怎麽不去四處逛逛。”
“閑來無事,願為陛下分憂。”
“且不用你來分憂。”章颉道,“難得出來透透氣,哪怕騎馬走走。專程帶你出來散心,又悶在屋裏算什麽?”
獵場修在半山腰裏,不過這山又低,坡又緩,路很好走。嚴清鶴被皇帝趕出來,就獨自騎着馬在林間漫步。天色将晚時,漸漸起風了,嚴清鶴也無心多留,便準備折返。
風勢越發大了,歸巢的鳥兒在空中鳴叫,清越的聲音也被風聲壓得低沉。嚴清鶴擡頭望去,遠遠地還望見大皇子一行人。大皇子在前頭,身邊跟着兩個十三四歲的貴族子弟,隔着一段距離還有幾個侍衛。
此時,大皇子正在追捕一只野兔。他小大人似的吩咐那兩個貴族少年在原處候着,不許亂動,自己輕手輕腳地走到一棵大樹後頭,盯着不遠處草叢裏的兩只長耳朵。
雖然起風了,但那野兔所在處恰有一塊巨石掩着,是個避風的地方,故而兔子躲在那處一動不動。
天色有些暗了,兩個少年輕聲呼喚大皇子,想叫他一同回去。但大皇子不想放棄這只兔子,轉身對他們兩個打手勢,叫他們噤聲。
大皇子仍在尋找時機。正看得入神,忽而天空驟亮,竟是一道閃橫貫天地,吓得他渾身一激靈。緊接着就是劈空而來震耳欲聾的一聲驚雷,火炮似的一聲巨響之後,還有百駕戰車駛過般的隆隆餘響,從天的這頭滾到天的那頭。
大皇子當即便吓得呆住了,說不出話來,連哭都忘了哭。他是最怕打雷的——這事情并沒有多少人知道。
平時遇着打雷,他總會躲在母妃懷裏。母親的懷抱那麽柔軟,又有好聞的香味。母親用柔軟又溫暖的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頂,對他說:“別怕呀,你是真龍的兒子,雷公電母都要對你客氣三分,你怕什麽?”
可現在,沒有母妃的懷抱,甚至連遮蔽的房子都沒有,他不知向誰求助,腦海裏只有一片空白。
頭頂的雲似乎并不是很厚,天色并不是很暗沉,連同風也不那麽猖狂,沒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故而誰也沒想到,雷就這樣劈來。而一聲驚雷後,豆大的雨緊接着就砸下來,絲毫不給人喘息的機會。
雨勢眨眼間就大起來,那兩個貴族少年拔腿就想跑,忽而想起大皇子來,連忙回頭“殿下!殿下!”地喚了幾句。跑出一段後,忽而發現大皇子沒跟在後頭,當即心頭被澆了冷水,比這大雨還冷。
暴雨如注,雨勢不時會忽然變大,像是天公提着水一桶一桶兜頭澆下。天色沒有随着落雨亮起來,反而越發陰沉,沉得像要壓下來。
樹被雨水沖擊,又在狂風下搖晃,在昏暗的天空下是一片模糊的混亂。 泥水四處迸濺,泥土和樹木的氣息混雜在雨裏,沖蕩之中看不清前路,也喘不上氣。
後頭的侍衛踏着雨跑上前來,看到他倆,大聲吼道:“殿下呢!”
兩個少年已急得哭了,但在大雨裏全然看不出。一人大聲應道:“後,後面!”
“哪裏?!”
大雨傾瀉而下,雨聲太大,即使面對面交談也全靠大喊。那少年的喊聲帶着哭腔:“殿下沒跟上來!”
那侍衛比他更急,問道:“你們走時殿下在哪裏?”
少年回頭想找到來時的路,可雨幕重重,幾米遠處已看不清楚,哪裏認得出來時的路?
侍衛見問不出,索性幾人分頭沖向那二人的方向。兩個少年也不敢再想躲雨,就這麽頂着暴雨,踩着泥水,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邊走邊呼喚。
嚴清鶴此時正被淋得狼狽不堪,心中懊悔不已,應當早些回去。他不熟悉此處地形,大雨一下也不大認得清路,只是大致約莫着趕路,想找個就近避雨的地方。
忽然他隐隐聽得雨聲中夾雜了人聲,仔細辨別,居然像是在喊“殿下”。他心中當下一咯噔,想起剛剛才看到大皇子,越發心驚,難道是大皇子出事了?
不敢多想,他立即循聲而去。雨下得太大,馬也不太聽使喚了。正和馬較着勁,忽然瞧見前頭一棵大樹底下,隐約有個小小的身影。他索性翻身下馬,朝那大樹走去。
走得越近,就越覺得那正是大皇子。
驚雷暴雨,豈可在巨木下躲避?他又驚又怕,放聲喚道:“殿下!”
此時雨勢正大,一開口便要被灌滿嘴的雨水。但他哪裏顧得了那樣許多,連喊幾聲,卻不見有反應。
此時嚴清鶴越發心急,又嫌褲子全濕透了,行動不便,便幹脆将褲腿挽起來,踏着泥濘奔向大皇子。
大皇子正抱着樹,渾身又冷又僵,倒是因為老樹枝葉繁茂,遮了些雨,沒有太濕得厲害。
嚴清鶴上前去,把大皇子摟在懷裏,輕輕拍他的背安撫他。大皇子這才回了神,“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嚴清鶴緊緊抱住大皇子,安慰道:“殿下別怕,我們這就走,去找你父皇。”他把外衣脫下來,裹在大皇子身上。外衣也是一樣的濕,但他總覺得聊勝于無,何況在此情景,他也別無辦法。
嚴清鶴把大皇子打橫抱起,讓他把頭埋在自己懷裏。他現在騰不出手來抹去自己臉上的水,只能摸索着向前,盡力喊着:“來人!來人——”
他一腳踏下去,忽然感到右腿上被什麽東西劃到了,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被拉了一道口子,卻來不及反應。
接着是一陣劇痛,他整個人一趔趄,竭力穩住身形,便感到眼前漸漸發黑,模糊的世界開始一寸一寸地在眼裏消失。耳鳴代替了暴雨的聲音,他好像隐隐聽到大皇子問“怎麽了”,卻一句話都說不出。
他張着嘴大喘了幾口氣,不知喝了多少雨水,才又回過神來。
“沒事,絆了一下。”他開口已用了很大力氣,“頭轉回去,別亂看。”
肯定是有血……大皇子渾身抖得厲害,他不想讓孩子再看見血了。
他自己也不敢看。
嚴清鶴痛得不想動彈,心中悔得要死,不該把褲腿卷起來的。那玩意像是弓箭,大約是那兩個少年剛剛逃走時丢下的。
在原處留着也不是辦法,他咬牙強撐着,一邊朝前挪一邊喊人。
雨水沖在腿上,疼得他眼淚都出來了。每次右腿使力踩下去都是煎熬,可他懷裏還抱着大皇子,得撐出些堅強的樣子。
疼痛最消磨意志。他心裏是真的感到絕望了,天地茫茫 這時格外感到他的弱小。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這麽一點皮肉傷,放在軍營裏算什麽?将士們帶傷沖鋒,冒雨行軍都是常事,他卻要死要活。
“來人!——”他喊得聲嘶力竭。一道閃電晃得眼睛難受,緊接着又是一陣悶雷。雷聲過後,卻恍惚聽得回應。
嚴清鶴大喜,大喊:“快來人!這裏!”
回應的聲音漸漸近了:“殿下!”
“殿下在這裏!”嚴清鶴顧不上疼,循聲跌跌撞撞地走去。
幾個侍衛疾步奔來,有的撐傘,還有穿着油布雨披的。嚴清鶴把大皇子交到一個侍衛手上,又有個侍衛給他遞了一把傘。
“站住。”他對那侍衛道,“……扶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