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嚴清鶴在皇帝寝宮留宿的次數越來越多,多到嚴清鶴都忍不住想,皇帝去後宮的次數這麽少,真的可以麽?

但這并不是他該擔心的事情。如果要擔心,也該是獨守空房的妃嫔來擔心,或者是她們身後的家族,或者是那些想把女兒和妹妹送到空懸的後位的人,或者是覺得皇帝兒子太少的大臣們。

可這全都與他無關。嚴清鶴想,他大約是皇帝身邊最無欲無求的人了。他不謀求讨好皇帝,以求平步青雲,升官發財,也不似最開始時的憂慮惶恐,逃避或厭惡。

他已經沒力氣同皇帝生氣了。和皇帝鬧不愉快,像是拳頭打在棉花上。他們的一切矛盾總是在第二天就消失了,像沒有存在過一樣。并不是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問題不是被解決了,而是被掩蓋了。只要問題還存在,就是隐患。但既然皇帝不提起,嚴清鶴也就配合着忽視,演好平靜和安寧。

永州又下雨了,大雨。這是皇帝今年第三次接到這樣的奏折了。當時查出趙氏的案子,皇帝即刻派人去永州察看。萬幸的是,趙衡方貪得細水長流,動過手腳的項目雖多,在堤壩修築上克扣的卻并不很多,漏洞并不是很大,有問題的工事大約可在汛期來前結束修補。

永州數年沒發過大水了,堤壩翻修的工程也不算太艱巨,新壩基本還是可靠的。可章颉心裏一旦知道這裏有個缺口,就總覺得難受。派遣工匠,調配糧食,永州一下大雨他還是心驚。

其實這有些亡羊補牢的意思了。章颉心裏也知道,除非有百年一遇的洪澇,永州如今不會受災。要真的發了大水,有大壩也攔不住。他心裏擔憂的其實不是汛期,是萬一——萬一要是劉長承沒有露出馬腳,萬一趙衡方沒有被查出來呢?這些偷工減料的工事,就這麽含含糊糊地過去了,而他什麽都不知道。

這時候夜已經深了,章颉批完最後一份邊關貿易的折子。這事情原是王懷仁經手的,是王懷仁當年一手辦起來的,這麽多年來一直是他負責。

他忽然問嚴清鶴:“你以為朕怎樣?”

“陛下何意?”

“朕是說……你以為這皇帝,朕做得怎樣?”

嚴清鶴雖摸不着頭腦,但話還是張口就來:“陛下宵衣旰食,勤政愛民,有上古明君之遺風,如今四海安寧……”

章颉笑出聲來:“快別說了,連你也敷衍朕。”

嚴清鶴道:“實話實說,哪裏是敷衍?”

“朕的憂慮,你分明見過。”

“陛下為生民憂慮,是天下之幸。”

“當年……那時候你還小。”章颉說,“父皇當年不至于為這些事情憂慮。”

他說:“平定北疆,遠洋南海是先帝的功績,土地稅收是先帝動刀改革。”連他的丞相,最得力的丞相,都是先帝的丞相。

“而朕只是守好這些……都覺得艱難了。”章颉繼續道,“朕遠不及先帝。朕只求做好個守成之君罷了。”

嚴清鶴靜靜聽皇帝說完,才道:“攻城易而守城難。陛下的時間還很長。”

章颉有些自嘲似的笑笑,對他道:“是不是沒想到朕會說這些話?”

“……是。”皇帝是個強勢的人,連在他面前的溫柔都掩飾不了。

“唉,”章颉似真似假地嘆道,“朕也實在是無處可說。”

他于皇帝是個特別的人,嚴清鶴一直知道。所以他忽然大膽地說了一句:“肅宗皇帝只愛江山,不愛美人。”

皇帝被他說得一愣,才失笑道:“對,是朕太貪心了,所以什麽都做不好。”

章颉躺在床上,身邊嚴清鶴呼吸輕柔綿長,像是睡着了,又或許只是小心地為了不驚擾他。他忽然想,這樣也很好。

他想,他究竟要什麽呢?他要的不是那張臉,不然面容相似的優伶,能扮得更像。他要的是這樣一個人。要他的學識,要他的氣度,還要這樣一個人陪在他身邊。

有許多話,他前不能與朝臣說,後不能與妃嫔說。他需要嚴清鶴。

章颉想,如果章瑗還在他身邊,也當是如此了。他也許會放給章瑗實權,他希望章瑗陪在他身邊,一起讀書,一起批改公文奏折。他們也會共寝,在微光下談論白日裏未商定的事宜,或者只是簡單地閑談,哪怕是抱怨。

這是最好的設想了。當年章瑗離開時,曾說害怕他會變。然而若是章瑗不走——那章瑗會變嗎?會願意安安分分地在他身邊,依然與他做知己與兄弟嗎?

他們都不是十幾歲的少年了。所以章颉覺得,嚴清鶴其實很好了。他偶爾也會想,如果他當時看中的是個更貼心,更會迎合他,更坦蕩地把他的枕邊當作青雲路的人,那他會更喜歡這人,還是不喜歡呢?

說不清楚。他将手搭在嚴清鶴腕上,能感到脈搏細微的跳動。事已至此,就這樣吧。

恍惚之間,他好像看到章瑗了。煙霧籠罩,只有一個極模糊的背影。但他不會認錯的,那身影那麽熟悉,哪怕過去許多年也記得清楚。

霧氣忽然更大了,白茫茫的一片,什麽都辨不清了。他急忙向前走去,想走出這片迷霧。

他走過幾步,那背影就顯現出來,但很快又隐在霧中。再走幾步,複顯複隐。他索性跑起來,想快過迷霧的速度。

那背影果然漸漸清晰了。正是章瑗,似乎正在看書。他慢下腳步,朝着那個方向走去。及至靠近時,忽然發現章瑗并不在看書,而是握着酒杯獨自飲酒,伏案痛哭。

他想起來了,這是十七歲的章瑗,此時先安王妃剛剛辭世。

他走上去去,喚道:“阿瑗!”

那人回過頭來,卻是嚴清鶴。他猛然一驚,正對上那一雙眼睛。

明明是哭紅了的眼睛,卻冷靜異常,平靜無波。可他總覺得,隐隐含怨。

章颉睜開眼,借着微弱的燭光看到了熟悉的屋頂。

果然是夢。他直直地看着屋頂,慢慢剝離夢境和現實。

“陛下?”他聽到嚴清鶴迷迷糊糊的聲音。

“陛下怎麽了?”嚴清鶴強撐着睜開眼。

“無事……”他才說話,正有執燈的小太監上前來問他發生何事,是否起夜飲水。

章颉起身喝了些水,這樣一折騰嚴清鶴也只能跟着清醒過來。等那太監下去,章颉才道:“做夢罷了……你怎的也起來了?”

“陛下似乎……說夢話了。”

章颉怔了怔,問道:“朕……說什麽了?”

“沒聽清楚。”嚴清鶴道,“臣聽得聲響才醒來,沒聽清什麽。”

章颉緩緩點點頭,道:“沒事,擾到你了,接着睡吧。”

永州堤壩的修整終于順利完工了,工部負責的官員長舒一口氣。皇帝也略清閑了些,恰好京城這幾日總有些雲,日頭不大,正是偷閑的好時節。

皇帝問嚴清鶴:“這幾日去獵場打獵,你也同去麽?”

“打獵?”

“別用這看昏君的眼神看朕了。”章颉笑道,“只是去京郊的小獵場,說是打獵,不過略微去透透氣罷了。”

“臣從前去得少,并不大會這些。”

“只是散心,并不要你去上手。”章颉說,“還是帶阿禹出去看看。”

“那便聽陛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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