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嚴清鶴倚在床上,拿着那枚小玉飾出神。

盒子摔壞了,老者的長袍磕掉了一個小小的角。三道刻痕刻出的臉,嚴清鶴從前覺得他慈善沉靜,現在又覺得過于通透明智了,嘴角若有若無的一抹微笑,好像在嘲諷。

夏末白日裏還是熱,但他如今又不能受涼,難受得很。一醒來就有太醫給他診病,又要他喝藥。那太醫正是上次出行時随行的那一位,大約是皇帝很信任的人。

可他喝了藥就不想吃飯。于是他和太醫說:“劉太醫,不必給我開藥。我沒病。”

太醫并不聽他的,只說:“身體重要,陛下不希望您生病。”

小宮女把藥端到他眼前時,他只看着,并不伸手去接。他看到那宮女漸漸緊張起來,嘆了口氣。

大家都不容易,她們比他還要不容易。他何苦為難這些無辜的可憐人呢?

嚴清鶴正要伸手去接,聽到外間一陣響動,是皇帝來了。那小宮女把藥碗放下,屋裏的人都跪下來迎接皇帝。

章颉叫他們都離開了。他坐到床邊,摸到盛着藥的碗還是熱的,柔聲問嚴清鶴:“怎麽不喝藥?”

嚴清鶴說:“沒有。”接着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他睡了很久,但沒有力氣,尤其不想和皇帝再多說廢話。

嘴裏很苦,苦到鼻腔裏,呼出的氣都是苦的。但嚴清鶴寧願為難自己,也不想再引起麻煩。

“你……”章颉開口,又不知道要說什麽。

“陛下有什麽事嗎?”嚴清鶴問。

“昨晚朕喝得多了。”章颉說,“對你……是朕的不好。”

“沒事。”嚴清鶴重複了一遍,“不礙事。”

“是朕一時糊塗,你別放在心上。”

“真的不礙事。”嚴清鶴道,“陛下沒必要為這個專程來一回的。”

怎麽可能不礙事,怎麽可能不在意。章颉當然明白,但他卻不知從何解釋。他只能說:“朕向你保證 ——不會再有了,今後都不會再有了。”

嚴清鶴居然笑起來,他笑着搖搖頭:“陛下這是做什麽呢,您即使做了,我也不能說什麽。沒有人會責怪您的。”

章颉按住嚴清鶴的手腕,正色道:“世安——你好好聽朕說。 從前讓你受了許多委屈, 朕明白,都是朕的不對,朕向你道歉。哪怕為你自己的身體,別和朕置氣,也別和自己過不去。”

嚴清鶴看看皇帝,疑惑地皺起眉。昨日肯定發生了什麽事情,才讓皇帝一時蠻橫霸道,轉眼又溫言軟語,關懷備至。皇帝忽然把姿态放得這樣低,叫他都不好意思再故作疏離地趕皇帝走了。

嚴清鶴問:“陛下怎麽了?不必如此,臣受不起陛下的道歉。”

嚴清鶴這樣油鹽不進的口吻,章颉就不知從何再開口。他隐約記起從前嚴清鶴似乎也常這樣,受了委屈時就顯得格外生疏,但他向來不甚在意。那時候他要的很簡單,他只想要一個影子,所以他只想要嚴清鶴聽話,其餘的都不重要。

但現在他想要的更多。首先他有些急迫地想要嚴清鶴別再生氣,卻發現于此毫無經驗,束手無策。他從前怎樣做呢?他從前對嚴清鶴說:“朕想看你開心些。朕想看你多笑笑。”

簡直蒼白得可笑。

兩人尴尬地沉默着,忽然章颉看到嚴清鶴枕邊還放着東西,問“這是什麽?”

嚴清鶴就伸手拿給他看:“小物件罷了。”

章颉認得這是個護身符,問:“你一直帶在身上?”

“不是。”嚴清鶴說,“原想送給陛下的。”

章颉一時驚愕,半晌才問:“那如今……還能送給朕嗎?”

嚴清鶴道:“昨日摔壞了,送不出手了。不過陛下若是不嫌棄,當然可以。”

章颉伸手接過,玉是涼的,但殘留了一點嚴清鶴手上的溫度。他看到了那個小小的缺角,想起昨夜似乎是聽到有東西落地的聲音,他只以為是桌上的雜物。

他不敢再多想。可他還是想到,因為他的一句話,嚴清鶴準備了禮物,等到宴席散了,等到他回來。

聽到東西落地的那一刻,嚴清鶴在想什麽呢?章颉想到嚴清鶴的抗拒,他實在想不下去了。

他該有多失望啊。

章颉反複用手指摩挲着那一點點尖銳的缺角,說:“沒事,回頭叫人補一補。”

“不用了,不是什麽金貴的東西,何況……”何況補起來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但嚴清鶴想了想,改口道:“不過既然已是陛下的東西了,那就随陛下處置了。”

原本這會是一個很好的夜晚,章颉想。可他不擅長安撫嚴清鶴,卻很擅長傷他的心。

他原該為了嚴清鶴的這份心意感動的,但他如今寧願嚴清鶴沒有這樣體貼,沒有這樣用心。畢竟越是有希望,才越是要失望。

窗子打開了一條縫隙透氣,此刻有微弱的風鑽進來,還有一絲暖意。章颉看着窗外,老樹茂盛的枝桠遮住了遠處的屋頂,只露出一點飛檐,一只鳥兒就恰停在尖尖的檐頂上。

這樣平靜,這樣惬意。章颉似乎有些被蠱惑了,輕聲說:“世安。”

“嗯。”

“留在朕身邊陪着朕吧。”

“我一直在陛下身邊。”

“朕是說,”章颉收回目光,低垂着眼眸,“從今往後,歲歲年年。朕是說,朕心裏有你。”

有風從樹葉的縫隙裏鑽過的聲音,間雜着遠處隐隐約約的蟬鳴。皇帝就這樣平靜地說,就像說今天的日頭很好,風也很好。

嚴清鶴有些恍惚。他說:“陛下總喜歡說笑。”

“你知道,朕不是說笑。”

“臣愚鈍,不明白陛下在說什麽。”

“還要朕怎麽說?”章颉直視他的眼睛,“沒人比你更明白。”

“我說一句逾越的話,”嚴清鶴說,“陛下心緒不寧,一時迷惑住了。您應當靜下心好好想想……您說這話,不過是一時的念頭罷了。”

嚴清鶴說得沒錯,确實是一時的沖動誘導他開口。但沖動之下說的話,并不全是叫人後悔的。路還很遠,并不急這一時半刻。章颉對嚴清鶴道:“好,朕且再想想。朕不擾你了,你好好歇息……”

他輕嘆了一口氣,說:“你若有心思,也再多想想朕的話。”

皇帝走了,嚴清鶴才感到自己又放松下來。他感到唇齒間還是苦的,苦得餘韻悠長,經久不散。

皇帝與他當面說話,他沒覺得驚訝。此刻回憶起來,卻覺得一陣緊張,心跳動的聲音自己都能聽得到。

他确實明白皇帝的意思,卻不能理解。這也,這也太荒唐了——他從來沒有求過皇帝的心。

皇帝也從來不像要給出真心的人。哪怕皇帝時常溫柔而體貼,但那都與心意無關。不久之前,皇帝還問他:“你想要什麽?”

皇帝還想,用利益換他陪在身邊,做個聽話的情人。

這才是皇帝。

跟着皇帝,他是得過且過,走一步算一步。再遠的将來他從不敢想,但至少某一天皇帝會厭了,或許是皇帝想開了,或許是他沒有青春的好皮相了。

但他從沒想過,皇帝也會說起什麽從今往後。這是他們之間最諱莫如深的話題,他們可以談天說地,甚至議論朝局,但從不會說從哪裏開始,又到哪裏為止。

嚴清鶴隐隐覺得皇帝并不是沖動,也不是玩笑,但他不知如何應答。不可能的,太荒唐了——那是皇帝。

他曾經十分期盼過,有一個人對他動心,對他有情,把他放在心裏。

但他從來沒想過,那個人是皇帝。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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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要對糖有不切實際的幻想……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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