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濡沫(02)

擡眼望去,黑色的送葬車隊像一串螞蟻,在拐過一個荒草瘋長的坡頭之後,徹底消失在視野之中。沿着這個方向繼續往前看,是陷在山坳裏的小鎮,河流白練般自鎮中穿過,在晴日的陽光下發着光。

譚如意收回目光,指了指不遠山坡上的某處,“我家在那裏。”

沈自酌順着看過去,房子垮塌了一半,糊在牆上的白灰被雨水沖刷殆盡,露出其中紅色的泥漿,好似一道道暗紅的創口。屋後确有一棵桑樹,枝葉繁茂,在烈日長風裏輕擺着枝葉。

譚如意忽生出一個念頭,山成了荒山,魂成了孤魂,她與沈自酌,都已是無根的游子了。

沈自酌說:“過去看看。”

譚如意便帶着他穿過野草覆蓋的小路,朝自家老屋出發。

沿途經過了一道已經幹涸溪溝,上下皆是一眼望去蓊郁且陰森的樹林,“小時候,爺爺怕我晚上亂跑,總說這樹林子裏有紅毛野人。”她懷戀地朝上方的樹林看了一眼,“其實裏面有十分好吃的拐棗,只是我總不敢一個人去采。”

路過一方水田,又說:“以前在這裏挖過折耳根,就是魚腥草。”

于是,沿途的花椒樹,芝麻田,水井與麥垛,譚如意都要講一講。沈自酌鮮少開口,卻聽得十分認真。漸漸的,就到了譚如意家裏。

房子還剩下一半,譚如意将各處指給他,“這裏以前是卧房,我上初中以後,就睡在閣樓,夜裏能看見從屋頂亮瓦漏進來的月光;這是廚房,竈還沒垮完,我開始做飯的時候,也不過比竈臺高一點,炒菜都要搭着凳子。”譚如意頓了一下,指着南邊的某處,賣關子道,“你一定不知道這是哪裏。”

沈自酌看了一眼,“廁所?”

“再猜。”

“……倉庫?”

譚如意搖頭,笑看着他,“是豬圈。”

甚至聞言也輕輕笑了笑,譚如意見他神色稍霁,總算松了口氣。便背過身,跨過地上的泥濘,接着往下講:“以前家裏還養了一只狗,有天不知道不知道怎麽回事進了豬圈,自己又跳不出來。一時豬哼哧哼哧亂叫,狗又汪汪汪地吠,鄰居聽到了,還以為我們家裏來了強盜。後來狗被救出來了,就是身上糊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譚如意自己回想那場景,也覺得有點難以直視,“沒辦法,大冬天的,拎到水管下給它沖洗。等毛沖幹淨了,狗也快凍壞了,一直往火盆前湊,最後肚子這裏的毛給烤焦了一大塊。”她指了指自己的腹部。

沈自酌輕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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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如意撓了撓頭,轉身看見屋後的橘子樹了,忽問:“想不想吃橘子?”

還不到橘子成熟的季節,譚如意逛了一圈,指了指其中一棵,“這棵今年的長勢不錯。”她伸手去夠垂下來的樹枝,夠不着,踮腳跳起來,仍是差了一點。

沈自酌走到她身後,伸長手臂,摘了兩個下來。譚如意拿了一個過來,開始剝皮。青色的果皮,散發着一股酸澀的寒香。譚如意看着裏面雪白的橘瓣,有點不敢下口,便說,“我們來石頭剪刀布,誰輸了誰吃。”

沈自酌看着她,“好。”

第一局,譚如意輸了。她掰了一瓣下來,仔細瞧了片刻,猛一閉眼,塞進嘴裏。酸澀的果汁流出來,牙齒好像酸得融化了一樣,譚如意倒抽一口涼氣,眼淚都流出來了。擡頭卻見沈自酌笑得十分幸災樂禍,氣不過,又掰了一瓣下來,塞進他嘴裏,順道将他嘴捂住,不讓他吐出來。

直到确定沈自酌吃下去了,才松開手,跳開一步,笑看着他。沈自酌卻不說話,只靜靜看着她。譚如意有些擔憂,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酸還是不酸,正要開口,沈自酌忽上前一步,伸手将她一攬,按進自己懷中,下巴輕抵着她的頭頂,悶聲說:“我沒事,你別擔心。”

天高雲淡,萬籁俱寂,一時只有風拂過長草的細微聲響。

——

按照規矩,要給沈老先生送燈七天,沈自酌留在了鎮上,住在譚如意家裏。公司的事,唐舒顏在幫他打理,說只當是辭職之前再幫他最後一次。

譚爺爺也參加了葬禮,沈老先生的去世,對他打擊很大,整個人精神都有些萎靡了。晚上納涼的時候,譚爺爺坐在樓前,跟沈自酌講當年他與沈老先生一起打仗的事。這些故事,沈自酌都聽沈老先生講過,然而依舊聽得入神。

天快黑的時候,譚如意便陪着沈自酌去山裏,在沈老先生墳前點一盞蠟燭。七日之後,沈知行三人将刻好的碑運進山裏。

黑色花崗岩,刻着沈老先生煊赫的生平。碑立好之後,沈自酌在墳前的空地上手植了兩株桂樹。栽好以後,他放下鐵鍬,再到墓碑跟前,恭敬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一行人乘着暮色離開,将這一方寂靜交還給長眠于此的長者。

自此,逝者與人間的關聯,總算徹底斬斷。

在舉辦喪事的這段時間,少年宮的課已也結束了。譚如意生怕重蹈“子欲養親不待”的覆轍,與沈自酌商議以後,打算直到開學之前,都暫時不回崇城,好好地陪陪譚爺爺。沈自酌自然同意,只是念及二人領證一事仍未落實。譚如意卻說,“秦少游早說了,‘又豈在朝朝暮暮’。”末了,又囑咐沈自酌,“公司不忙的時候,就回去多陪陪奶奶吧。”

在譚如意住在家裏的這段時間,譚吉也回來了一次。譚爺爺也是許久沒同姐弟倆一起相處過,一時高興,精神也恢複了些。

得空的時候,譚如意問譚爺爺有沒有父親的消息。

譚爺爺蹙眉道:“長輩去世他都不出面,荒唐糊塗得很。”

譚如意好一陣子沒有譚衛國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如今再做什麽,總怕他冷不丁又來一出,總是提心吊膽。她斟酌再三,還是同譚爺爺講了方雪梅所說的那番話。

譚爺爺失聲問道:“多少?”

譚如意頓了頓,“五十萬。”

譚爺爺氣得猛一跺拐杖,“他還真敢開這個口!五十萬!這錢一揣到手裏,讓你在沈家還怎麽擡頭做人?”

譚如意也有些擔憂,想着鄒俪說的那一番話,又念及如今沈老先生既已去世,恐怕會有人因此發難。

然而眼下,她也沒精力顧及自身,因為譚吉的事,成了迫在眉睫的問題——這得從譚吉回家的第一天說起。

譚如意因為記挂他與夏岚的事,是以平時多留了一個心眼。這天夜裏她起床上廁所,聽見譚吉的房間裏還傳出打電話的聲音。她沒好意思做出偷聽這種事,站了一瞬就回去了。

結果第二天、第三天,譚吉仍是三更半夜還在同人打電話。趁着譚吉打電話的時候,譚如意用家裏的座機撥了夏岚的電話,果然是占線。隔天晚上,譚如意如法炮制,仍是占線。再巧合的事,連續發生兩次,也便不太可能是巧合了。

她失眠了半夜,将事情前前後後想了一遍,越發肯定自己的判斷,繼而又生出一股被好朋友背叛的憤怒之感。她不知道二人誰先主動,倘若主動的人是夏岚……

這事兒仿佛一根刺紮在她背上,然而她始終找不到合适的時機同譚吉開口。譚吉這人性格開朗,但有一點同她一模一樣,就是氣性很高。若是措辭不當,很容易傷害姐弟兩人的感情。

而就在譚如意每天為怎麽跟譚吉開口苦惱的時候,譚衛國有了消息。

這天她剛從超市回來,将日用品一一歸置好,開始準備晚飯的時候,底下忽傳來喊高喊“譚爺爺”的聲音。

譚吉陪着爺爺去河邊散步去了,譚如意放下手中的東西,走到窗邊應了一聲。來人見譚如意在家,立即沖上二樓,進屋便高聲道:“如意,你趕緊去……去縣裏的派出所!”

譚如意眼皮一跳,“出了什麽事?”

“你還不知道?你,你爸,喝醉了跟人賭錢,輸得只剩一條褲衩了,他輸紅了眼,說要跟人賭一條胳膊,結果……”

“結果怎麽樣?”

“輸了!人上來卸他胳膊的時候,他抄起旁邊的鋼管砸下去,連砸了五下,腦袋開花,送去醫院,沒到半個小時就死了!”

譚如意腦袋裏頓時“嗡”地一響,只覺得這人聲音越來越響,轟隆隆吵得耳朵發疼,她極力想去識別這人說的話,然而眼前一黑,身體已栽了下去。

——

醒來只見滿目的白色,空氣裏彌散着消毒水的氣息。譚如意嗓子發幹,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睜眼躺了一會兒,從床上坐起來,正要起身,有人推門而入,卻是沈自酌。

譚如意愣了一瞬,擡頭看了看窗外,看天色已是深夜。她立時想起來昏倒以前的事,飛快迎上前問道:“我爸……我爺爺……”

沈自酌眉頭緊蹙,撫着她的肩,将她按到床上坐下,“你爸的事我已經委托人出面解決了;爺爺在家裏休息,譚吉正陪着他。”

譚如意稍稍松了口氣,然而一想到譚衛國打死了人,心裏便生出一股死一般的絕望。以前,她總以為自己所歷經的種種困難便如險峰,只要一級一級耐心往上爬,總有能征服的時候。可現在這事兒,是一堵直聳入雲的高牆,沒給她絲毫落腳的地方,更別說要越過去。

譚如意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裏,沒注意沈自酌正緊緊地盯着她。等她意識到時,才發覺他眼神有些奇異,好似自己在他眼中成了一個怪人。

她心裏“咯噔”一跳,“……為什麽這麽看着我?”

沈自酌深吸一口氣,忽将她手緊緊攥住了,指腹輕輕摩挲着她的手背,“有一個消息,我不知道該不該現在告訴你。”

譚如意心想,還能有什麽消息比譚衛國的這個消息更糟糕呢,便說:“你說吧,不管是什麽,我都有心裏準備了。”

沈自酌目光定在她臉上,過了許久,就在譚如意已将各種噩耗想了千萬遍時,才用克制不住的激動聲音開口:“你,你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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