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濡沫(03)

譚如意愣了一下,掐指一算,生理期确已推遲了許多。這幾日因為這一攤子的事,忙得焦頭爛額,自然是沒心思去留意這種小事。她低頭一看,這才注意到自己臂彎處有個小孔,顯是抽過血。

譚如意有幾分手足無措,擡手按住自己的腹部,“我怎麽一點感覺都沒有?”

沈自酌也是手忙腳亂。

接到電話聽說了譚衛國的事,又聽說譚如意暈倒了,立即放下工作趕了回來。先将譚爺爺安頓好了,方去找醫生問詢。醫生說:“家裏有孕婦,做丈夫的還是應該多分擔一點。也沒什麽大事,就是休息不好,加上一時急火攻心。”

沈自酌聞言舒了口氣,轉而意識到不對勁,驚訝問道:“孕婦?”

醫生古怪地看他一眼,“你還不知道啊?你妻子懷孕了,五周多了。”

沈自酌一時懵了,追溯起源,竟是在天臺那次。

又想,若早那麽幾天檢查,讓爺爺走的時候能帶着這喜訊而去,該有多好。雖覺遺憾,但到底是喜悅蓋過了其他。他也沒吃晚飯,只在床邊坐着。一面想着譚如意為什麽還不醒,好讓他同人分享這讓他喜悅得心髒發漲的好消息;一面又想,她黑眼圈這樣重,該有多久沒好好休息了,還是讓她再多睡一會兒,免得醒來又要為了譚衛國的事情傷神。

這些百轉千回的心思,譚如意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只覺得沈自酌此刻能出現在自己眼前,真是太好了。不論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能有個人分享,真是太好了。

既然沒事,兩人就收拾東西離開了醫院,臨走前醫生囑咐,最好盡快做個産檢。

沈自酌牽着譚如意走出醫院,他腳步放得很緩,生怕一走快就讓譚如意肚裏的孩子有個閃失一般。

譚如意哭笑不得:“沈先生,稍微快一點走沒事的,我不至于這麽弱不禁風。”

沈自酌卻說:“慢一點穩妥。”

譚如意也便也不勉強了,跟在他身側,在習習的涼風中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直到此刻,她仍有些沒能消化這個消息。輕撫着肚子,試圖感受自己的身體是否已經有了本質的變化。然而小腹平坦,僅靠觸摸,并不能驗證已有一個生命正在自己肚中生根發芽的事實。

譚如意十歲的時候,媽媽就出走了。無論是發育時身體出現的變化,月經初潮時的驚恐,這些成長歷程中最為幽微的瞬間,都無人能給她耐心的指導。她總覺得,自己的青春期就是在摸着石頭過河,借助書本知識和自己與生俱來的敏感,在長期難以啓齒的晦澀心事中,度過了這樣一段湍急而曲折的灘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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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自己竟也要成為一位母親了。身體裏仿佛孕育着一條寬廣的河流,一路奔騰不息地流向遠方,又成雲致雨,回到起點,周而複始地輪回。

沈自酌突然說:“名字還沒想。”

譚如意笑起來,“還有八個月,你可以慢慢想。”又說,“你的姓多好。小時候看古龍的電視劇,最喜歡沈浪。古人裏頭,還有沈括沈約沈佺期。”

“你的姓也好。”

譚如意笑說,“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沈自酌輕聲一笑,将她手攥緊了,“沈太太,謝謝你。”

“沈先生,說謝太見外啦。”

沈自酌頓了頓,便說:“沈太太,我愛你。”

譚如意一愣,腳步不自覺停了,擡頭去看他。沈自酌似乎不好意思,偏着頭避開了她的注視。譚如意也跟着不好意思起來,捋了捋自己的頭發,想要開口,先紅了臉。甜蜜的心情浪潮一般起起伏伏,心口滿漲似的發疼,然而一字一句都說不出口。

沈自酌便捏着她的手,繼續往前走。兩人再沒交談,卻有些無聲勝有聲的意思。

——

譚爺爺等得五內俱焚,見沈自酌于譚如意回來,暫時松了口氣。他将譚如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确定毫發無損,方放下心來,“你這孩子,怎麽這麽糊塗,自己懷孕了都不知道。”

譚如意不好意思說道:“光想着別的事了,沒注意。”

因大家都沒吃飯,譚吉便去街上仍在營業的快餐店炒了幾個菜回來,幾人匆匆吃過以後,開始商量譚衛國的事。

沈自酌也不敢斷言,将最好最壞的情況都分析了一遍,“畢竟出了人命,不可能私了。我會幫忙請最好的律師,受害人家屬方面,争取賠款取得諒解。但故意傷害致人死亡,最少也是十年,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譚爺爺沒說話,只悶頭抽煙。

譚如意有些擔憂,輕輕拉了拉譚爺爺的袖子,“爺爺……”

譚爺爺擺了擺手,“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古以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他既然殺了人,就得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你們不用顧忌我,能做的事做了,至于是要判十年還是二十年,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譚如意知道譚爺爺遠沒他說得這麽豁達,譚衛國雖然混蛋透了,到底是他唯一的兒子,一手拉扯大,又一起生活了四五十年。縱有人說他千般不好,也改變不了這人是他親身骨肉的事實。

夜已經深了,所有情況都掰碎分析了一遍,再說下去就是車轱辘話了。譚爺爺便招呼大家洗澡睡覺,“如意你們睡我房間吧,有空調。”

沈自酌忙說:“現在不敢讓她吹空調,怕感冒了。”

譚如意洗完澡,到床邊坐下。沈自酌見她頭發還沒幹,立即拿了電吹風過來,“趕緊吹幹。”

“吹風機對發質不好的,現在是夏天,沒事的,一會兒就幹了。”

沈自酌哪由得她,将吹風機接上,自己動手幫她吹。他顯然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動作格外小心,吹一會兒便問一句:“燙不燙?”

譚如意哭笑不得,“我自己來吧。”

沈自酌卻不肯松手,“沒事,我幫你。”

譚如意樂得享受,擡眼看他,笑說:“孩子還沒出生你就這麽緊張,今後生了豈不是要給他當牛做馬。”

“我的孩子,當牛做馬也是應該的。”

譚如意笑起來,靜了一會兒,又問:“沈先生,你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沈自酌頓了一下,低頭看她,“你呢?”

譚如意想了想,“都行吧。非要說的話,還是男孩吧。這世界對女性太不公正,我怕她生下來受委屈。”

沈自酌便認真回答:“那我也喜歡男孩兒。”

頭發吹幹以後,兩人關了燈,在床上躺下。沈自酌怕譚如意着涼,只将風扇側了一點過來,堪堪吹到一縷風;如此,還嫌不夠,又往她背上搭了塊薄毯。

所幸夜裏溫度降得快,否則譚如意真要給熱死了。

乍驚乍喜,此刻平靜下來,只覺得十分疲累,本想着跟沈自酌多說會兒話,然而不知不覺眼睛就閉上了。

沈自酌見她沒了反應,替她将薄毯蓋好,在黑暗裏,抓住她的手指,輕輕地在唇上碰了一下。

躺了一會兒,覺得渴,靜靜悄悄地起身。誰知一打開房門,卻見昏暗的客廳裏,浮着一點忽明忽暗的火光。

沈自酌定了定,“爺爺,怎麽還沒睡?”

譚爺爺咳了一聲,“哦,小沈啊。沒事兒,睡不着,我坐一會兒就回去。”

沈自酌喝了口水,到譚爺爺身邊坐下,怕吵醒卧室的人,壓低了聲音,“您在擔心叔叔的事?”

譚爺爺聲音發苦,“我都半截身子入土了,有什麽好操心的。我就是擔心姐弟倆,今後恐怕要被人指指戳戳,說是殺人犯的孩子了。”

沈自酌沉聲道:“罪不及子女。別人我管不了,但我保證決不讓如意受委屈。”

譚爺爺嘆了口氣,“這孩子,也不知道是造了什麽孽,”他猛吸了一口旱煙,聲音壓得更低,“小沈,我同你講個故事。就是個故事,我估計這麽一說,你也就姑且這麽一聽。別當真,也別跟其他人說。”

沈自酌頓了頓,“您說。”

過了許久,譚爺爺蒼老疲憊的聲音才複又響起來,“以前,咱們村了有個十分漂亮的姑娘。多漂亮呢?有一次她在割麥子,有個傻小子走在路上,光顧着看她不看路,結果一下栽了水田裏。方圓十年,但凡年輕一點的男人,都想娶她回去當老婆。這姑娘也是命不好,有天夜裏,被人拿麻袋一套,拖進玉米地裏……”

譚爺爺頓了一下,方接着說,“姑娘也不敢聲張,後來懷孕了,就要顯出來的時候,被上回那個掉進水田裏的小夥子給發現了。小夥子仗義挺身,慫恿着自己父親上門去提親。姑娘的爹自然高興得很,生怕姑娘肚子一大就懷了名聲。如今既有人肯主動娶,也不要聘禮,當場答應。可結婚五個月就生孩子,大家自然會議論。小夥子倒是仗義,說是自己跟姑娘私定終身了。可仍有流言傳出,說是姑娘自己不檢點,跟別的人弄出了人命,找個愣頭青來背鍋……傳得人越來越多,小夥子的壓力也越來越大,也漸漸疑心是不是自己當了冤大頭。每回只要看見姑娘跟別的男人說話,他就渾身不舒服。後來他有次喝醉了酒,回來沒看到姑娘人。在冷風中等了半個鐘頭,看見她與一個男人有說有笑地打着火把回來了。他氣得抄起扁擔就要上去打人,被那男人攔住。他便越發肯定自己老婆跟別人的男人不清不楚,以後只要一不高興,就将氣往姑娘身上撒。姑娘顧念他當日的恩情,忍了很多年,又給他生了個兒子。有一次,長輩不在,小夥子差點失手将姑娘打死,姑娘開始萌生離婚的念頭。小夥子自然不答應,姑娘提一次他打一次。後來,姑娘終于忍不下去了,挑了個家裏人都不在的日子,一個人靜悄悄地走了。”

譚爺爺一袋煙抽完了,這故事也講完,他将煙袋擱在茶幾上,問沈自酌:“聽懂了嗎?”

沈自酌沒作聲。

“聽懂了就行。小沈,你是個明白人,所以我敢跟你說。”譚爺爺長嘆一口氣,“我這不成器的兒子,根子上已經爛了,怪不得別人。好歹還有譚吉,我譚家也算後繼有人。所以,這事兒你別為難,該怎麽處理怎麽處理。說句不好聽的,關進去也好啊……省得讓無辜的人跟着受罪。”

兩人在黑暗裏靜坐了片刻,各自回房休息了。

沈自酌動作很靜,卻仍是吵到了譚如意。她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沈自酌沒聽清,只輕輕将她擁入懷裏,輕聲說:“沒事兒,睡吧。”他下颔抵在她頭頂,嗅着她發絲上的清香,睜着眼睛,許久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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