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涼

帶劉真去了客房後,徐墨便回了自己的房。

房內沈衣坐在桌邊,沒事人似的擡眼看他:“怎麽樣?”

徐墨冷冷道:“你不跟着嗎?”

“我是問你,劉大哥怎麽樣?”沈衣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卻涼進了徐墨的心。

他解了衣帶,褪去穿了一日的長衫,随手抓了件披衣挂在身上。“劉大哥累了一天,怕是已經休息了。”

沈衣的目光就一直追着他,“我們的賭呢?認輸嗎?”

徐墨瞥了他一眼,又顧自解開了發。一頭長發披落在身後,映在沈衣眼中,那背影竟然有些誘人。

只聽徐墨清冷的聲音道:“還沒有結果。”

沈衣眯起了眼,饒有趣味地勾起了嘴角:“有眉目了?”

“不算。不過有在意之處。”徐墨如實答。他總覺得今晚見到的那個人偶師應該和此曲脫不了幹系,但此曲并非他所演奏,因為今日此曲響起之時,他們确确實實是和他在一起的。但是無論是每晚響起的《霓裳》,還是今晚男子吟唱的《霓裳》,都透着同樣一股哀思,并且節奏的處理、轉音的變化、顫音的使用上幾乎一模一樣。這不得不讓徐墨起疑。

沈衣在徐墨身邊躺下,順勢就把人撈進自己懷裏。

八月的天還是非常炎熱,徐墨一點不客氣地蹭着這個“冰袋”,這鬼也就這點用處了。

“明天還要查?”沈衣問。

徐墨點點頭。

“劉大哥一起?”沈衣又問。

徐墨擡頭,面帶疑惑:“劉大哥還得回王爺那兒交差。”

沈衣抿嘴笑笑,緊了緊手臂。

第二天。

白日裏,處理完衙門的日常事務後,徐墨就出門往宋家那條街去了。

既然覺得那宋先生可疑,自然就要從排查他的人際關系開始。

然而,這位宋先生平日裏基本都在自己的屋中度過,偶爾出門也不會和鄰裏多啰嗦幾句,除了客人也甚少有朋友會來找他。

聽聞這一家子都是這古怪脾氣,手藝是沒話說,可這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氣場也是讓人很無語。

“對了,大人,這家主人每月十五都會打扮得人模人樣的傍晚出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來。”一鄰人拍了下腦瓜子。

“每月十五?”

那人點點頭,用比剛才更堅定的口氣繼續道:“平時他這時間很少出門,起初我也沒在意的,時間長了突然就發現,每次都是月圓之夜,我敢肯定,定不會錯。”

“你可知他去見誰了?”徐墨問。

那人歪着腦袋想了半天,吞吞吐吐道:“這……我還真不知。我也沒這興趣去跟蹤他您說是吧……”

這月十五正是中秋,是夜宋先生定是在忙演出了,怕是跟不出什麽結果。況且過了中秋,《霓裳》也會斷了,又要等一年?

徐墨內心默默嘆了口氣,只是記下了這個線索。

“不過……”那人的思緒似乎還沒有停,他斷斷續續道,“幾年前,我見過一個花枝招展的姑娘在這家的門口鬼鬼祟祟地張望。”

聞言,徐墨眯起眼,等着那人把話續下去。

“那姑娘可好看了,身上還飄着一股好聞的香味,嘻嘻。”那人賊笑了兩聲。

徐墨卻沒了耐心:“你可知那是誰?”

那人眨巴了兩下眼睛:“不知。我只見過那一次,還心想這小子終于開竅了去找女人了。”

“此話何意?”

那人湊近了徐墨一些,放低了音量:“大人您不知,這家子曾經鬧出過很大一件事。當時他老爺子還罰他在屋前跪了三天三夜。那幾天恰逢六月,每日連綿細雨的,咱好幾個都還勸過那小子,才知道那小子真是個情種呵。”

“情種?”

“當年宋家這小子和鐘家小姐情投意合,每日都能見這倆出雙入對的。可哪知突然有一日,鐘家小姐就和薛家的小少爺成親了。宋家小子那個鬧脾氣哦,硬是想要去搶親,這事兒被他爹知道了,就罰他咯。我們都勸他,天涯何處無芳草,然而那小子始終不為所動,那片癡情,可鑒日月哦。後來,那鐘小姐嫁也嫁了,這小子好幾年都把自己關在房中,也從不見他再近女色。所以我見那姑娘時,還有點訝異。”

“這大概是什麽時候的事?”

那鄰人又想了會兒:“大概是……十三年前吧。确實,那年我剛和我家那口子成親,沒多久就碰上這事兒了,我記得很清楚。那時我媳婦兒還和我鬧脾氣呢,就因為我多看了別人家姑娘兩眼,就罵我不如那宋家小子癡情……哎……癡情管什麽用。”說着,那人癡癡地笑了兩聲。

而徐墨卻抓住了幾個關鍵詞。“鐘家”“薛家”“癡情”……

沈家宅子那事兒後,沈月把薛家狀告至梁王處,薛老爺被關押起來,薛家其他人等也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在此案查清前,只得待在自家宅院中,若無王爺許可,不得邁出大門一步。

徐墨查此案時也有了解過薛家的背景,确實是有個纨绔的小少爺,不過那小少爺并無妻妾。

“大哥,薛家可是薛家酒樓那個薛家?”

那人的思緒被拉了回來:“就是那個薛家。”

“可據我所知,薛小少爺并無夫人。”

“鐘小姐早在他們成親三年後就過世了。”

徐墨心下一驚:“如何過世的?”

“聽說是,病死的。還是一種不可言喻的病。”那人的嘴角突然劃過一絲賊笑,兩眼一彎,頗有意味地看着徐墨。

不可言喻……徐墨內心念叨着,耳邊卻突然被吹了一口氣。

沈衣一直在他邊上沒有說話,這時候算是忍不住了,突然撩了他一下。

徐墨下意識往邊上動了下,并沒有去看他。他隐隐覺得,這次打賭,可能自己要輸。

“這城裏你可知哪兒能聽到《霓裳羽衣曲》,?”臨走前,徐墨問道。

此曲本是多種樂器合奏之曲,獨奏頗有難度,并非一般人能駕馭。渠縣說小不小,說大也絕對不大,若是在繁華京城還能找出好些個演奏此曲的妙人,而在這渠縣中想必不會有太多。

果不其然,鄰人先是面露疑色,再思索半晌,終于還是搖了搖頭:“我個俗人哪懂這些。大人不妨去翠怡樓問問,那兒的姑娘多才多藝的,指不定有人會。”

道過謝後,徐墨便離開了此地。

剛出門,又碰上了熟人。

“劉大哥?”徐墨驚道。

更驚的,不如說是惱火,是沈衣。他死死盯着劉真,恨不能在他身上盯出倆窟窿來,可惜的是那人并看不到他。

劉真咧嘴笑道:“今兒回去才發現又落下幾樣東西沒買,特地再趕來的。”

沈衣“哼”了聲,抱胸站到了一旁。

“那來此是為何?”徐墨問。

“哦,衙門裏人說你出門了,我就想着是不是來這兒了。果然如此。”

徐墨擰了擰眉:“劉大哥找我有事?”

“哈哈。”這大老粗一點不會掩飾自己的尴尬,下意識地摸着後腦勺,“我……是擔心你……”

只見那正氣的男人臉一紅,徐墨的心一暖。

他懂了,劉真一直誤會自己和“劉仁希”的關系,如今“劉仁希”真死了,那徐墨就等于是剛失去了戀人,心情一定不好。再加上劉家村那些大內侍衛的追殺,便讓劉真更不放心讓徐墨一個人。

徐墨軟下了口氣:“劉大哥,謝謝你。”

那男人忽又重拾了陽光般的笑臉:“那我們走吧。”說着,率先轉身向前走了兩步,突然回過頭來,很不好意思地問了句:“去哪兒?”

徐墨不由勾起嘴角:“翠怡樓。”

看着身前那人的表情從豪氣轉為疑惑,繼而刷的通紅了起來,徐墨臉上的笑意不由深了幾分。

月上柳梢,花街一片燈火通明。

門口兩位塗脂抹粉的姑娘見着徐墨和劉真立馬熱情地迎了上來。

“我們是來聽曲兒的。”徐墨說。

那倆姑娘“噗嗤”一聲就笑了起來,這年頭還有那麽耿直的客人呢。

“兩位官爺,咱這兒的姑娘個個花容月貌、能歌善舞,包您二位滿意。裏邊請。”

徐墨一邊被兩位姑娘拉進樓裏,一邊問:“什麽曲兒都會嗎?”

其中一位姑娘媚眼如絲:“官爺只要您說,就沒有我們不會的。”

“哦?《霓裳羽衣曲》也會?”徐墨問。

那倆姑娘互對了一眼,其中一位開口:“自然了。官爺您也真奇怪,這幾日每夜都能聽得此曲,現還要來我們這兒聽。”

徐墨眉眼一彎,儒雅風度盡顯,竟看得兩位青樓女子有些癡。

“得,兩位官爺先坐,小女這就去給您把人找來。”

說着,那倆姑娘就擺動着衣衫,扭着小蠻腰走開了。

不一會兒,同一個方向走來一位體态豐腴的女子,抱着一把琵琶,舉手投足間盡是成熟的氣質。

她得體地朝徐墨和劉真微微一笑,并不似其他的年輕女子一般如蜜蜂撲向花朵,那份從容卻更顯出她的與衆不同。

“小女如月,聽聞兩位官爺想要聽《霓裳羽衣曲》?”女子開口,柔柔的聲音如絲般順滑舒服。

“如月姑娘可否為我倆彈上一曲?”徐墨彬彬有禮道。

如月莞爾一笑,她臉上的脂粉并不多,只是簡單地勾了下眉、抹了些紅,可能是五官本就精致,竟比那些花紅柳綠的姑娘們更有韻味。

女子很規矩地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撥了聲弦,便開始了那一曲。

琵琶聲由輕入響,忽而動如急雨、忽而靜如晨曦。忽而如一人在竊竊私語,忽而如千軍萬馬馳騁沙場。

劉真聽得如癡如醉,不自覺地閉上了眼,完全沉入其中。

而徐墨只是認真地看着那個女子,目不轉睛。

一曲終,兩人只覺耳邊靜得不可思議。

一時之間,竟誰都沒有說話。

“這位官爺一直看着小女,不知為何?”女子面上浮起一抹紅,看向徐墨。

徐墨盈盈笑道:“只是驚嘆于如月姑娘的技藝罷了。”

“官爺過獎了。小女也是最近才學會此曲,多有生疏,還望見諒。”如月微微颔首。

只聽一旁“啪啪啪”的響起一陣掌聲,劉真這才想起了鼓掌。

“如月姑娘過謙了。這真是我聽過的最美的曲子。”

“哦?比起晚上那《霓裳羽衣曲》都美?”

劉真“嘿嘿”笑了兩聲,認真說:“晚上那曲太悲了,不如姑娘此曲壯闊。”

“姑娘方才說是最近才學會此曲,不知師從何人?”徐墨問道。

如月起身,把琵琶挂于牆壁上,坐得離兩人近了些。她身上淡淡的脂粉味飄入兩人的鼻中,劉真只覺得挺好聞。

“家師現在已在京都,上京之前就是翠怡樓的頭牌。她離開前給小女留了這個譜子,小女苦練三年,才終于能夠彈完全曲。”

“那姑娘可知,渠縣除姑娘外,還有誰會此曲?”

如月起手為兩位客人斟滿了杯中酒:“此曲難度甚高。整條花街小女敢說只有小女一人能奏。而此等作樂之曲又有哪家的大家閨秀會學呢?”她笑得有點無奈,又熟練地給兩位客人剝了兩個桃子,“對了,還有一人。”

“誰?”

“官爺您想想這次燈會的壓軸戲是什麽?”如月把蜜桃遞到徐墨手中,那手指不經意地劃過肌膚,一雙媚眼有意無意地送着秋波。

徐墨絲毫不為所動地接過蜜桃,卻不急着送入口,而是接着問:“你是說那個人偶師?”

如月把另個蜜桃遞給了劉真,也只瞥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對徐墨道:“名為《霓裳羽衣曲》,自然得懂此音律,您說呢?”

“正是如此,我也有幸聽宋先生吟唱過此曲。盡管感情有所不同,但無論節奏音律,都和姑娘您剛剛的演奏如出一轍,特別是有幾處跳音的處理更是一模一樣。正琢磨着你二人是否師承一人。”徐墨靜靜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女子一瞬斂起了笑容,不過馬上就恢複如常了。

她笑靥如花:“那小女可真是得親眼看看那出壓軸大戲了。”

徐墨把那剝好的桃整個放回了果盆中,看了劉真一眼。

劉真明白,三口兩口就把手中的桃給囫囵吞下了肚。

兩人起身,如月也慌忙站起:“兩位官爺這就要走了嗎?”

“今天多謝姑娘了。”徐墨還是很有禮貌,雙手作了個揖。

如月卻有點受寵若驚,“官爺您說的哪兒的話,這是小女應該做的。”

下樓時,只聽一旁一女子小聲和身邊人嘀咕:“又……如月姐不愧是大牌。”

“噓!輕點。”身邊的女子提醒道:“等你哪天也傍上個少爺,也能那麽橫。”

“薛小少爺自身難保,看她能橫到幾時。”

“不過說來也怪,薛小少爺明明已經……上月十五她還是不知所蹤了,你說她是不是還有其他人?”

女子被身邊人掐了下手臂,那女子眼神往徐墨處飄了下,兩人立馬閉了嘴。

從翠怡樓出來時,夜還未深。

兩人不過是聽了一曲,談了幾句。入門的客人都是用奇異的眼光在看着這兩個人。

索性,劉真本就不會介意他人的目光,他是很坦蕩地來陪徐墨的。而徐墨更是無所謂,他是很坦蕩地來問話的。

因此當兩人回到府中,才休息了一會兒,就聽那每夜的《霓裳羽衣曲》響了起來。

“走!”沈衣拉起徐墨的手,就輕手輕腳往門外去。

劉真正在花園裏耍着刀呢。作為一名合格的武功高手,每晚的練功是他的日課。

他見徐墨一人,不放心地問:“徐大人又要去哪兒?”

徐墨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另只手被沈衣死死拽着有些不自然,他只能用身體擋着以防讓劉真察覺。

劉真剛走了兩步想要跟上,突然刮來一陣陰風,他一個哆嗦,掉了手中的長刀。

“哐啷”一聲,把徐墨驚得不輕。

劉真連連鞠躬道歉,徐墨只得輕聲說:“劉大哥你不用管我,我去去就來。”

就在劉真想要進一步跟上時,感到腳如千斤重,連邁步都無比吃力。他突然想到了死去的劉仁希,好像明白了什麽。可能他的魂魄還在保護着徐墨,就無需自己擔心了。盡管不太對,不過并沒什麽不對的。

院裏一陣鬧騰,徐墨只擔心那彈琴之人會受驚離開。不過幸好安靜下來後,又能聽到那緩緩琴聲,如泣如訴。明明是同樣的一個調子,為何就能與方才在翠怡樓聽到的有如此巨大的差別?

沈衣慢下了步子,在徐墨耳邊輕道:“注意腳步聲,別驚動她。”

徐墨點頭,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跟在沈衣身後。

琴聲離兩人越來越近。

沈衣帶着徐墨躲到了一顆大樹後,用手指了指斜前方。

只見一名女子在兩座房屋間的過道中,席地而坐。她膝上放着一張古琴,纖長的手指按壓彈撥着琴弦,一曲悠長哀怨的《霓裳》從指尖流出。

女子周身散發着熒熒的光芒,也不知是那輪明月的反射,還是源于自身。她一身白衣,連着面色也是無比蒼白,宛如紙片人一般,讓那鮮豔的紅唇尤其得惹人注目。薄唇輕啓,念念有詞。

“我贏了。”沈衣回頭得意地對徐墨笑道。

“她是誰?”徐墨無視了那句話。

“不管她是誰,首先她不是人。”沈衣才不會讓他那麽輕易地岔開話題。

徐墨不出所料地沉默了,他心裏有個答案,只是未确定前,不敢妄加斷定。

“我想知道她為何每日在此彈琴,又為何是這首《霓裳羽衣曲》。”徐墨輕聲道。

而那琴聲戛然而止,再一回頭,卻只有那清冷月光下的空白街道。

作者有話要說:

沈家宅子和薛家的事參見《沈家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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