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民國卷03

好歹自己病着，這會兒還沒起了床來，顧卿之滿心期待霍衍拒絕，然後就眼睜睜看着霍衍自然點頭，随手拉了凳子落座，将軍帽擱在桌案面上，坐得端正筆直，像有根線吊着似地。他說：“也好。”

也好？一點都不好。顧卿之怨念深重，他算明白了這麽沒有眼色的霍衍絕對不可能是崔命，想當年崔命還是虎贲軍的時候，那是指哪打哪，不要太貼心。

班主也覺得不妥，這屋子太寒碜，可看霍衍都坐下了，顧卿之還傻愣着不張口，就不高興了，催促說：“快呀，給少帥來幾嗓子。”

“咳咳咳……”

顧卿之咳嗽了幾聲，故意帶出虛弱的氣聲來，“少帥、班主，我頭暈的厲害，嗓子又幹又緊，怕是唱不出來……”

順便再咳嗽幾聲，加深下自己病重絕對唱不了的樣子。

霍衍疑似淡笑，倒是好看，跟畫中人似地，可惜氣勢太硬，是只可遠觀的類型。他張嘴，簡直是魔鬼的回答：“無妨。”

班主點頭：“少帥都不介意，趕緊來兩句。”

要是這會兒手邊都有個家夥，顧卿之肯定直接往班主頭上砸過去，怎麽會有讨厭的人。這會兒，顧卿之只能希望用虛弱打動霍衍，再接再厲用氣聲說：“少帥……咳咳咳……”

咳他個驚天動地，那架勢顧卿之自己都快當真了。

卻見霍衍盯着自己看，嘴角疑似的淺笑深了一丢丢，慢悠悠地說：“大夫說你是中暑了，不是肺痨。”

顧卿之瞬間收，差點被咳出來的口水嗆死，略有點嫌棄自己。肚子裏主意打個轉兒說：“中暑才嗓子幹得要冒煙，唱不了。”

霍衍哦了聲，似是而非地說：“是嗎。”

這絕對是不是問句，光班主這個“局外人”都覺出不适來就可以知道霍衍這會兒存在感是多巨大。

顧卿之“視死如歸”，清了下痰，朗聲吼：“大王回營了……”

霍衍擡手，手肘支在桌案上，拖着下巴，松松彎曲的手指正好擋住嘴，看不見他笑沒笑，不過一雙眼黑如點漆。

顧卿之動了動耳朵，他絕對聽到霍衍笑了，真是沒文化，霸王回來，可不得來個小兵通報下。不滿地掃了霍衍一眼，用那瞬間破鑼的嗓子唱：“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将，縱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傳将令休出兵各歸營帳……”

班主眉頭皺得快能夾死一個蒼蠅了，趕緊揮手叫停，陪着笑臉讨好說：“少帥別見怪，看來小安子今天嗓子是真不好，之前少帥也是知道的，小安子唱的不錯。”

随即回頭瞪顧卿之，壓低了嗓子訓，“你個小兔崽子，好好的唱什麽霸王，存心給我難堪是不是！”

顧卿之故作難受地清嗓子，心裏腹诽，憑什麽偏要我唱虞姬，我偏唱霸王，就唱霸王，那才是漢子。想當年，他看項羽烏江那一段，頓時豪情沖天，自然最嫌棄的就是劉邦。

霍衍竟然點頭，很捧場地拍了拍手：“不錯。既然身體不舒服，那就下次吧。養好了再唱段整的給我聽聽。”

說着起身拿了軍帽，沖着班主微微點頭，得了班主誠惶誠恐的點頭哈腰，亦是身板筆挺像是背後有根标尺似地，優雅邁着長腿出門。

顧卿之好想伸出爾康手說一句：“少帥等等，我開玩笑了，我們可以再談談。”

然後霍衍真的站住了。顧卿之還在疑惑，自己就想想而已，怎麽就站住了呢，要不要這麽玄乎。

卻聽謙卑得不行的班主瞪圓眼睛，直接破音喊了句：“楚淮？”

臨了邁門檻，太驚訝一腳踩空，整個人撲了出去，可惜一把老骨頭，門口那兩人愣是沒誰扶他一把。

只見楚淮一襲綢布長衫，臉上是溫暖的笑容，堪堪那麽站着就能叫人覺出翩翩年華、君子如翡來。他說：“霍衍，聽說你在這兒，還沒擱下行李就過來了，當真是好久不見，有沒有五年？”

連聲音都溫柔，仿佛他整個人從外到骨子就是溫柔做的。

顧卿之保持高度警惕，說不定這回判官大人是楚淮也不一定，從床上一蹦而起，随便撈了雙鞋就颠颠地趕出去，那身手那裏有中暑暈倒，還咳嗽成肺痨的零星半點影子。

霍衍也沒回話，就那麽站着，正巧見這人的時候他手在扶帽子，也就頓了那一小會兒，然後自然放下手，眼神肆意打量楚淮，沒在客氣的。

楚淮笑眯眯的任由他打量個夠。

班主看着楚淮心情複雜。楚淮很小就來戲班子，雖然不像明猴是他一手從嬰兒開始拉拔大的，但也是七八歲就來龍鳳戲班了。從一句一句教楚淮唱戲開始，到楚淮成了名角，戲班臺柱子，班主從來沒想過楚淮有天會甩下幾張銀票子說走就走……要知道那會兒清政府倒了，銀票雖還沒完全取締，但也不值錢了，好些地方都不能用。

正複雜呢，就見顧卿之“呼嘯”着奔過來，瞬間拉了臉，沒好氣說：“怎麽沒把你病死，這會兒倒是好了！”

顧卿之腆着臉賠笑，身子一個勁地往攔住自己的班主身後探，嘴上嚷嚷着：“我看看師父，看看師父。”

指不定就是我家判官大人。

嚷嚷聲有些大，霍衍那邊收了視線，确定楚淮不是顧卿之，往這邊掃了眼，然後竟然轉回來，帽子摘下來用力壓在顧卿之腦袋上，下意識的動作，意識到的時候帽子已經在愣住的顧卿之腦袋上，霍衍手僵了下之後自然收回手，聲音冷淡：“挺精神？”

顧卿之覺得自己聽出了內涵，下一句該不會是唱一段吧，不由地就抖了抖。

楚淮笑說：“這是小安子吧，都長這麽大了。個子也長了不少，當初剛來的時候，才到我肩膀。”

顧卿之小步子走開，離霍衍遠點，沖楚淮笑說：“是，長個兒了。師父、大人……”

“為什麽要加大人？”楚淮完全是看小孩兒的模樣，笑眯眯的，“長安城裏最近流行這個，我太久沒回來，倒是一下子不習慣了。”

顧卿之随口解釋，眼中的熱情褪盡，有點難以覺察的疏離：“不是，嘴瓢了。”

霍衍因着他那句大人多看了他兩眼，那點疏離全被他瞧見了，再聯系顧卿之的言行，心中猜測，試探說：“哪個大人？”

“判……”

顧卿之本能回話，中途轉了，“沒哪個大人，都說是嘴瓢了。”

霍衍确定了，這種蠢貨表情，是顧卿之沒跑了，态度不自覺親近不少，沖他笑了笑，唇紅齒白的，煞是好看。

顧卿之眼神迷了會兒，瞬間回神，确定還是自家判官大人長得好，渾身透着藐視爾等的仙氣，霍衍長得再好，也是戰場上下來的冷硬，跟判官大人一比較就太普通了。可惜楚淮也不是判官大人，所以判官大人究竟在哪裏？

霍衍那點态度變化，誰也沒在意，除了楚淮，他這回就是為的霍衍來的，自然時刻關心他，見着他跟顧卿之親近，視線在顧卿之身上掃了掃，再聯系适才前頭戲班子裏師兄弟們原來與他好的那幾個漏的消息，關于霍衍在小安子身上找自己影子之事，楚淮一點也不擔心，正主來了，要影子做什麽。

楚淮稍稍往前幾步，對班主說：“班主，我回來了。”

班主虎着臉，也是氣不過，顧忌着霍衍還在，不能說什麽，随意嗯了一聲算是應話了。

霍衍本就是要走的，對顧卿之說了句：“好好養病，我走了。”

顧卿之是在狀況之外，楚淮是覺得霍衍拉不下面子搭理自己，笑了笑遞臺階過去：“我這個師父回來了，自然會看着他。”

霍衍沒搭理，自顧自走了。

人一走，楚淮笑顏對着班主讨好：“班主，這次回來我就不走了。”

班主黑臉說：“楚先生可是長安城裏的名角，走不走哪是我一個小小班組能決定的。我這龍鳳戲班廟小，楚先生是大人物，自有老板捧着，何必回來。”

“班主，是我的錯，當初戲班子那麽難，我不該走。”

楚淮認錯太多極好，“也是這些年跟着班主走南闖北，動蕩多了，難得在長安城裏定下來，聽說又要內戰，我是怕了，想着跟個還不錯的人，安安穩穩的。走了這些年，到底舍不得戲班子，舍不得這幫師兄弟，忍不住還是回來了。還有，小安子還沒出師呢，剛才那一嗓子，我都差點沒臉認了。”

他打趣地沖着顧卿之調笑。

班主臉更黑了，龍鳳戲班說是說得好聽，是長安城裏撐的最久的戲班，可行內誰不知道，自從楚淮走了，龍鳳戲班裏再出不來一個角兒，小安子唱的是不錯，頗有幾分楚淮影子，到底是沒有那份風骨。

顧卿之撓了撓腦袋：“我笨，學不好。”

必須打下自己唱戲很爛的基礎啊，最好是營造一種這回中暑毀了嗓子的假象，這樣還有個推頭，不然要唱的跟原主似地，那簡直比登天還難。

“而且嗓子總也不舒服，一出聲就……那樣了……”

班主回頭瞪人：“身體還沒好全，跑出來做什麽跑。再有個好歹，休想我給你花一分錢。”

顧卿之沖楚淮龇牙，颠颠地跑回去。

班主也不知說給誰聽的：“小安子唱再不好，有人愛聽，願意年年包場，那就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