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實習(四)
下一秒,許暮洲只覺得腰間一緊,随即被一股大力向後拖去。
直到裹挾着腥臭氣的勁風氣勢洶洶地從他面前掠過,許暮洲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他方才已經僵在了原地,現在正被嚴岑拖着往後退。
這跟上次在高鐵站上的情形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類似災難片的非人型怪物和一只已經開始腐爛的厲鬼給人的視覺沖擊完全不同。
人之所以會懼怕鬼,一半來源于對方,另一半則來源于自己。那些虛幻的,無孔不入的存在本身就會令人毛骨悚然,何況對方又明顯不懷好意。
風燈碎裂之後,許暮洲習慣了光亮的眼睛瞬間墜入黑暗,在那一瞬間,他幾乎是什麽都看不到的——但這并不妨礙他聯想,對方身上穿的黑色小西裝和短裙甚至沒有破損,如果忽略它身上粘稠的血液和傷口,以及那種人類難以達到的爆發力的話,對方看起來就像一個在當時那個年代略顯時髦的女教師。
——教師,許暮洲在心裏又重複了一遍。
許暮洲恍然覺得自己仿佛抓住了什麽,但對方腐爛的半張臉那樣猙獰,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雜亂無章,步步緊逼,幾乎在瞬息之間接近了他。許暮洲甚至忘記閉眼,只覺得心跳瘋狂地加速,他幾乎能聽見胸腔裏心髒泵出血液發出的嗡鳴聲。
或許是潛意識裏對嚴岑能力的信任,許暮洲居然奇跡般的沒有吓蒙。他手腳冰涼,腦子居然還維持了基本的思考功能。
只可惜這種思考功能并不能阻礙他生理性的恐懼不說,甚至還為這種恐懼附上了一層有理有據的憤怒。
嚴岑的手臂卡在他的肋骨下方,硬得像條鋼管,許暮洲最開始還能跌跌撞撞地跟上他的腳步,然而很快就被嚴岑嫌棄動作太慢,硬生生将他整個人拽得幾乎離地。許暮洲被他這種拖行李的拖法硌得肋骨生疼,那股憤怒驟然像是潑了火油,幾乎能跟原本壓倒式的恐懼分庭抗禮了。
“嚴岑!我**大爺!我就說讓你放我回去被車撞死算了!”許暮洲罵道,他已經顧不得會不會有玩家聽見他的聲音了,自顧自地發洩道:“你老實說,這破地方是不是窮到想連我的恐懼一起吸收!”
嚴岑知道他是被吓着了,也不跟他一般見識,盡職盡責地拖着他避開那位麻辣教師。許暮洲只聽見他在自己耳邊嘆了口氣,這口氣極為複雜,像是無奈,又好像更接近于嫌棄。
“你怕鬼?”嚴岑問。
“放屁!”許暮洲幾乎要氣得磨牙:“誰不害怕?”
嚴岑沒有再說話,許暮洲發完了火,頓時覺得心氣兒順了不少。正努力地試圖将腦子裏裹成一團亂的厲鬼形象抹出去,卻忽然覺得眼前覆上了一只手。
“溫室裏長大的人果然很麻煩。”許暮洲又聽見嚴岑嘆了口氣。
這回是徹徹底底的嫌棄了。
然而那只手掌心溫熱,帶着一股淡淡的煙草味道,許暮洲一時愣神,竟然放過了這句話茬。
下一秒,嚴岑忽然腳步一轉,攬着許暮洲用後背撞上了身側的一扇門。誰知那扇門并沒有鎖,一推就開,嚴岑一下子剎不住力道,整個人摔在門口的地上。
許暮洲上半身枕着他的胳膊幸免于難,可惜膝蓋就沒那麽好的運氣,嚴嚴實實地撞在了什麽東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木門與牆壁發出劇烈的撞擊聲後吱嘎一聲彈了回來,嚴岑用腳一勾,将門重新壓回了門框內。
這麽一折騰,方才的小插曲頓時煙消雲散。從變故突起到現在細算下來也就是幾十秒的功夫,許暮洲驚魂未定,第一時間從地上翻身起來,探身聽着門外的動靜。
奇怪的是,自從他們倆進了屋,原本還張牙舞爪的女鬼就忽然像是失去了目标。嚴岑悄無聲息地起身走到門邊,他本想将門上的鎖扣拴起來,只可惜那枚鎖扣已經鏽得不成樣子,嚴岑只輕輕一碰就碎成了幾塊。
嚴岑左右看了看,最後不得已,伸着胳膊将門口的拖布拿過來別在了門把手上,才算勉強将這扇門關嚴。
原本雜亂且焦慮的腳步聲重新穩定了下來,許暮洲終于松了口氣,他坐在地上一邊揉腿一邊側耳聽了一會兒,發現對方在他們門口徘徊了一小會兒,竟然緩慢地走遠了。
嚴岑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确定外頭那位主不會去而複返,才回頭看了看許暮洲:“腿撞傷了?”
他說着就要走過來查看,許暮洲趕緊揉了揉膝蓋,避開他的手先一步站了起來。
嚴岑這個人一直給了許暮洲一種神秘的距離感,剛才他是吓着了才會口不擇言地沖嚴岑撒氣,他現在腦子重新清醒過來,依然下意識地想跟對方保持距離。
“沒事。”許暮洲跺了跺腳:“你怎麽會想到往教室裏躲?”
嚴岑又往門把手上別了一把拖布,才拍了拍手上的灰,随口說:“剛才那男人不是說上課鈴響了嗎,那上課的時候當然應該待在教室裏……當然,如果不好用大不了破窗出去,外面的柳絮一時半會兒又弄不死人。”
簡單粗暴,但很有效率,許暮洲想。
許暮洲站起身來的時候才發現他剛才正好撞在了一張課桌的桌腿上,課桌上的書被他撞掉了一本,許暮洲随手翻了翻,發現是小學二年級的數學書。教學書的扉頁上歪歪扭扭的寫着幾個字,許暮洲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也只看見了一行四年二班。
靠近樓梯的第一間是一年一班,這麽看來,這整個一樓大概都是教室。
屋裏沒有燈,想要找什麽線索都太艱難了,何況學校裏到處都是字,許暮洲門邊的牆上摸索了一會兒,才拽到一根類似燈繩的東西。然而臨了要拉時,許暮洲卻忽然猶豫了。
嚴岑看着他松開了那根尼龍繩,才問:“不開燈?”
“先不開。”許暮洲搖搖頭:“我總感覺開燈不是一件好事。”
許暮洲說這句話的時候,并不單單依賴于直覺。他只是忽然想到那女鬼最開始出現的時候,明明在二樓時腳步聲還一直非常穩定,直到走到樓梯口才開始狂亂。
與其他人不同的是,許暮洲極其善于梳理自己的記憶,他會将肉眼見到的大部分留有印象的畫面在記憶裏保存下來,并随時通過回憶畫面的方式進行細節梳理。畫面要比事件更容易記憶,或許也是因為這個,許暮洲才能盡可能地記住更多的細節。
他還記得在變動發生的時候,那中年男人正站在樓梯的臺階上,手中的風燈幽幽地照亮了大半個樓梯,甚至有一部分光暈順着鋪到了折往二樓的樓梯上。
抛開後續一直是許暮洲和嚴岑被追着跑不談,起碼在最初的時候,許暮洲明明白白看見,那位脾氣不太好的女教師是先沖着那盞燈發難的。
“我在想一個問題。”許暮洲忽然說:“那個中年男人死了嗎?”
“應該沒有。”嚴岑回答得很快,他似乎一直這樣冷靜,所以看到的東西比許暮洲更多:“在燈光消失的瞬間,他們也消失了。”
“我當時站在靠走廊一方,第一個暴露在危險之中的應該是樓梯之上的中年男人。而燈碎了之後,所有人在遭受攻擊時,這個危險比例都應該一樣大。”許暮洲說:“甚至那些身處于‘審判’系統中的玩家危險比例應該更大一些,但為什麽,她單單追着我們不放呢。”
許暮洲說着,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他緊走幾步繞開教室中間的爐子,走到講臺上。
他的眼睛已經習慣了在黑暗中視物,雖然依舊不能看的十分真切,但大多數東西都已經有了隐隐的輪廓。
老舊的黑板上的粉筆印似乎是擦不幹淨了,顯得有些淩亂不堪,黑板最右邊一趟寫了一行課表安排,看起來就像是普通的教室一般。
老式的講臺又重又大,底下的空位能容納一個成年人還有餘,現在底下滿滿當當堆着的都是書,許暮洲彎着腰在裏頭自顧自地翻找着。
許暮洲剛翻找了三分之一,身側忽然伸過來一只手。那只手心中握着一只小小的透明圓球,正散發着微弱的瑩光。
這只小球的光源十分有限,甚至只要一件薄外套就能将其盡數擋住,看起來這東西用來照明顯得十分雞肋,但在這種無法開燈的情況下無異于雪中送炭。
“這東西你哪來的?”許暮洲頓時喜出望外。
“道具。”嚴岑說:“他們能帶,我們當然也能帶。”
嚴岑說着将那只小球放在許暮洲左側的那摞書上,跟着一起翻騰起課桌下的空間來。
“你知道我要找什麽?”許暮洲問。
“你不是想找外面那個女人的線索嗎。”嚴岑說。
他說得沒錯,許暮洲确實是這麽想的。他還記得嚴岑曾經跟他說過,清理系統的任務目标除了生者,還有亡者,結合來看,大概率就是外面這位主。
那女人在外頭誰都不追,反倒先選擇了追他倆這麽兩顆不會對系統運作産生任何幫助的附加菜,許暮洲總覺得這裏頭有什麽寓意——加上對方的穿着打扮和身份象征,許暮洲才想着試試來講臺裏找找線索。
這次玩家所接受的通關任務還有殺死NPC,許暮洲不知道其他玩家現在到底進行到了什麽地步。但顯然,他必須在他們通關之前找到這位對方的執念,并加以解決。
不過從外形上看,這個執念确實太大了點,說不定沒那麽難找。許暮洲苦中作樂地想。
他這麽想着,手上的動作也沒停,大概又翻了兩分鐘,許暮洲忽然從書堆底下摸到了一個冰涼的什麽東西。許暮洲大着膽子順着那東西邊緣一摸,握着上頭的握柄将其從那堆灰撲撲的書裏拿了出來。
是一個約有一米長的老式錄音機。
這東西的年齡比許暮洲的歲數都大,許暮洲在昏暗的瑩光下茫然地看着那只錄音機,竟然一時不知道怎麽下手。
“打開。”嚴岑說着伸過手來,按了一下錄音機上頭的某個按鍵,錄音機前頭的機蓋突然咔噠一聲彈開,露出裏頭的一卷磁帶來。
許暮洲将那卷磁帶拿出來,借着瑩光發現上頭用膠帶貼着一張白紙做成的标簽。
“英語第二單元,孫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