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送禮

下午午休,同桌吳秀娜将程蒙叫住,吳秀娜是她的同桌,皮膚白,骨架小,但卻精力旺盛,說話連環炮似的,是班上的學習委員。

程蒙放下東西過去,發現杜鳳也在辦公室裏。

“小蒙,”杜鳳穿着她走親戚時愛穿的紅色大衣,頭發用發膠整整齊齊地梳在頭頂。她臉上撲了粉,已經不年輕的皮膚沒有了水分,幹燥的粉浮在她的毛孔外。她對程蒙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然後對班主任劉元峰說:“程蒙這次月考成績怎麽樣?”

“一般,”劉元峰也上下打量了一下程蒙,說“但有進步。”

他把年紀排名表拿給杜鳳看,還給她看了月考其他學校的考分情況和模拟重本分數線。

杜鳳在密密麻麻的花名冊上找程蒙的名字,她問:“二本應該是沒問題吧?”

“如果發揮正常,二本應該是沒問題。”劉元峰說:“但是現在二本好的專業,實際上分數比重本還高的。”

劉元峰搖了搖頭,手指在桌面上找煙,他摸着了煙盒,又忍住了,收回手枕在腦後,說:“她……怎麽說呢?用功還是蠻用功的,但是偏科嚴重,物理實在是太差了。”

劉元峰是班主任,也是物理老師,是學校領導高價從一所地級市名校挖來的名師,據說,他帶出了好幾個市級的高考狀元。

劉元峰委婉地對杜鳳說:“物理和數學,這兩門是基礎學科,考的是抽象思維的能力,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勤能補拙在文科那種讀讀背背就能考的辦法,在我這裏是行不通的。現在也高二了,該開竅也開竅了,她,程蒙,腦子啊,有點直,你知道我意思嗎?”

劉元峰手指點了點腦子,暗示杜鳳,這孩子笨,學不成的。

程蒙低着頭,在一邊默默聽着。

杜鳳被劉元峰說生了一個笨孩子,臉上過不去也只能幹笑,說:“還是麻煩老師平時多關照一下。”

“唔,應該的。”劉元峰努了努嘴,點頭道,“我這個人是很負責的,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這個人啊,就是太較真了。自己班上的學生,哪一個我不是當自己孩子?”

“那是那是,”杜鳳連連點頭,她側過身從沙發夾縫間找到自己的黑色挎包,掏出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的東西,遞給劉元峰。

那東西裏裏外外裹了好幾層,呈長方形,看不出裏面是什麽。劉元峰拉下眼皮看了一眼,手指将抽屜把手一勾,娴熟地拉開抽屜,示意杜鳳把東西放進去。

程蒙看見了劉元峰的抽屜,裏面全是香煙,散裝煙,整條煙,金箔紙包裝的香煙上寫着程蒙不認得的花體字,那是班裏其他學生家長送來,拜托老師多多關照他們的孩子。

劉元峰接過去,解開了杜鳳遞來的黑色塑料袋,只見裏面裝着兩包廉價的土特産。

劉元峰的表情一點一點冷了下去。辦公室的氣氛變得凝固。他面無表情地撥開抽屜裏的散煙,将土特産扔了進去。他随手抓了一根散煙叼在嘴上,點了火,耷拉着嘴角吸了,然後啪地一聲關了抽屜。不耐煩地耷拉下嘴,說:“我待會還有課。”

“好的好的,老師您先忙……”杜鳳抓着程蒙的手離開了辦公室。

送完禮杜鳳心情不錯,她以自己拿到禮物的心情衡量着劉元峰,于是篤定他看在這份禮物的面子上會照顧自己的孩子。

她牽着程蒙在校園裏走。程蒙始終低着頭,剛剛那一幕像是一只壞掉了的錄影機,定在了她的心裏,她問杜鳳:“媽,今天為什麽來?”

杜鳳說:“今天你爸去下鄉進貨,我剛好有時間。”

程蒙又悶聲問杜鳳:“幹嘛來送禮。”

杜鳳用看傻孩子一樣的眼神看着程蒙,說:“送禮了老師才會照顧你。”

程蒙咬着嘴唇說:“我不要他照顧。”

誰稀罕?

杜鳳拍了一下程蒙的頭,說:“犟什麽犟?大人的事你不懂,這叫人情世故。大家都送禮了,如果我們不送,老師會為難你的。”

程蒙念的Z校是W市裏有名的高中。名牌高中的生源兩級分化嚴重,有從下面地級市學校考進來的好學生,也有靠家裏砸錢、捐樓進來的纨绔子弟。老師對于這些背景相差大的學生,态度多多少少會有微妙的不同。他們喜歡成績好的,因為成績好的上了重本,可以給他們掙得獎金;他們也喜歡家裏有錢的,因為有錢人家的孩子可以給他們送禮,比如那些昂貴的外國香煙。對于家裏沒什麽背景,成績也不出衆的普通學生,他們并不放在心上,就好像學校裏根本就不存在這麽一批人。

“唔。”程蒙悶聲應道。

“媽媽回去了,你接着好好上課。”杜鳳摸了摸她的頭,背着黑色挎包離開。

下午上課的時候,劉元峰夾着教案進來。他表情冷漠,看不出心情,身上有一股沒散盡的煙味,尤其是張嘴說話的時候。

他在講臺上站定,翻開教案,“這次考試成績我們班不太理想,過重本線的只有三分之二,還有三分之一的同學連重本線都沒過。”他長籲短嘆道:“我拿到這個結果的時候,當時就蒙了,物理居然還有剛及格的,我就不明白了?是我教的還不夠好嗎?這上面哪道題是我沒講過的?你們怎麽還錯?”

他将手裏的教科書和試卷翻得嘩嘩響,大聲說:“你們還要我怎樣?我都要把我的心吐出來給你們了,怎麽就是學不會?你們腦子裏糊的是屎嗎?”

劉元峰話鋒一轉,冷着臉說:“已經有家長來找我了,可來找我有什麽用呢?你們自己蠢,自己不争氣!我能有什麽辦法呢?你們送再多的禮我也沒辦法!”

程蒙在下面僵住了,她握着筆,将面前物理書上的方塊字描黑。她是不怎麽聰明,但還沒有愚鈍到聽不懂人話的地步,她知道這些話劉元峰是拐彎抹角說給她聽,她将頭埋得更低了,埋進書裏,低得看不見。

教室裏有輕微地筆尖寫字的聲音。劉元峰的間歇性發瘋四班的學生已經見怪不怪了。他們一只耳朵聽着劉元峰在講臺上撒潑,默默低頭寫其他科的作業。

劉元峰發洩完,終于進入正題,他說:“學校現在搞‘結對子’的活動。我們學校是重點高中,提倡素質教育,所以想用同學之間的互幫互助來提高成績,也營造一個你追我趕的學習氛圍。

“我反正是看不上這種事的,想學習好,想考高分,那就得吃苦。我講的話你們都聽不進去,同學講的話難道還能聽進去了?算了算了,讓你們自己搞去吧。”

有同學問劉元峰:“‘結對子’怎麽結?按照什麽标準來配對?成績好的教成績差的,那成績好的太吃虧了吧。”提這個問題的是班上的尖子生之一,他的問題正好涉及尖子生的利益,不少人擡起頭來。

劉元峰解釋道:“按你們的成績來,比如吳秀娜和趙西丞。”

這兩人突然被點名,同時猛地擡起了頭。

劉元峰說:“吳秀娜英語好,考142分,但是數學不好,只有82分;趙西丞數學好,考142分,但是英語不好,只靠87分,所以你們倆結對子,吳秀娜教趙西丞英語,趙西丞教吳秀娜數學。”

吳秀娜跟趙西丞看不對盤,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低罵一聲——卧槽。

劉元峰推了推眼鏡,說:“我今天中午已經把結對子的名單整理好了,貼在後面黑板上的通告欄了,大家下課後過來看一下。現在我們接着講這次考試……”

終于挨到下課,一敲鈴,大家都擠到班級公告欄前找自己的名字,看自己和誰分在一組。

吳秀娜和趙西丞分在了一組,兩人都不爽,一下課便互相對罵:

“卧槽,趙西丞你這個大賤人,我才不想幫你呢!”

“卧槽,吳秀娜,你以為我想你幫我啊?看看你數學分數,我都替你臉紅。”

“你替我臉紅?我還替你害臊呢?你連英語字母有多少個都數不清楚!”

“滾!”

“滾!”

大家吵吵鬧鬧,鬧成一團。

程蒙也擠了進去,在公告欄前找自己的名字,但她怎麽也找不到。

“吳秀娜,”程蒙問:“你看到我的名字了嗎?”

“你還沒找到嗎?”吳秀娜幫着找了一圈,真的沒有,“诶,怎麽沒有你的名字啊?”

“老師,”吳秀娜替程蒙問劉元峰:“表單上沒有程蒙的名字。”

劉元峰站在講臺邊整理多媒體課件,他撩起眼皮,匆匆瞥了程蒙一眼,不鹹不淡地說:“哦,可能是把她搞掉了。”

“那怎麽辦啊?”吳秀娜替程蒙着急,“其他人都有搭檔了,就程蒙沒有。”

其他同學聽見吳秀娜說話,紛紛扭頭向程蒙看。

劉元峰直起腰,頓了頓,不耐煩道:“班上其他同學已經排好了,沒地方再排你了。程蒙,你自學也不是學不好,結對子這只是一個提高大家成績的手段而已,搞掉了就算了吧。”

程蒙沒說話,嗯了一聲。

吳秀娜為程蒙憤憤不平,但她認為名字弄掉這種事,不可能是劉元峰故意的。她拉了拉程蒙的手,說:“程蒙,要不你跟我們一組吧,我們三個一組,我本來也不想跟趙西丞一組,他是個大賤人。”

趙西丞說:“卧槽,吳秀娜,你以為我高興跟你一組啊?”

吳秀娜跟趙西丞不對盤很久了,程蒙卷入這兩人的紛争間只覺得自己像一只十萬伏特的電燈泡,她笑了笑,擺手道:“不用,我,我自己自學也挺好的……”

程蒙唔了一聲,默默退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沒有證據一口咬定劉元峰是有意将她的名字弄掉的,但劉元峰那雙得意又傲慢的眼睛有意無意地掃向她時,她總想到劉元峰打開黑色塑料袋時明顯露出的錯愕。

趙西丞盯着名單又看了好久,突然大聲說:“诶,好像也沒有俞哥的名字啊!俞哥呢?我要跟俞明川一組。”

程蒙找了一圈,沒有看到俞明川的名字。

吳秀娜對趙西丞翻了個白眼,嫌棄道:“趙西丞,你是不是傻?俞明川年級第一,他狀元苗苗,老師怎麽可能舍得讓他去給差生補課啊?”

俞明川是他的重點保護對象。就像趙西丞說的,俞明川成績好,是學校的重點培養對象,今年省狀元如果能在他們學校産生,那麽這個人一定是俞明川。所以他給了俞明川特權,随他參加班級活動,像這種結對子、互幫互助,根本不用參加,免得浪費他的時間,耽誤學習。

除此之外,還有一層原因,那就是俞明川的父親俞建州是外交官。俞明川在Z中三年,他的父親只來過一次,說他工作繁忙,沒時間關心孩子,希望老師多關心。劉元峰忙不疊地說話,然後旁敲側擊道,教育局有個空位,而他的資歷正好合适。俞建州笑了笑,跟他握了手。劉元峰總覺得,對于成年人來說,握手總是意味了點什麽。

劉元峰就在講臺邊,自然聽見了趙西丞的話。他不否認,便是默認了。他拍了拍肩膀上的粉筆灰,說:“都看完了嗎?看完了就回來,馬上上課了。”

這時俞明川從門外進來。他是剛剛談話的焦點,大家的眼睛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扭頭看了黑板上公告欄一眼,然後向程蒙的方向走了過去。

衆目睽睽之下,俞明川徑直走向劉元峰。他低聲對劉元峰說了幾句什麽。劉元峰的表情一點點冷淡下來,越來越難看,最後呈鐵青色,他強忍着不發作,抿着嘴唇對俞明川點了點頭,然後啪地将手裏的塑料尺擲在了講臺上。

俞明川轉過身,他向教室後方走去,最後他在公告欄前站定,俯下身,擰開手裏的黑色水性筆的筆蓋,然後在那張結對子名單的表格最末空白處,寫上了他和她的名字。

俞明川,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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