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假想敵

奶茶店亮着溫暖的橘黃色燈光。俞明川給程蒙點了一杯熱牛奶,自己要了一杯黑咖啡。

程蒙兩手捧着熱牛奶,她将頭壓得低低的,小口小口呷。

嚎啕大哭的時候并不覺得,現在冷靜下來,規規矩矩地和俞明川坐在一起做題,再看俞明川袖口上那兩塊眼睛似的,被她哭出來的圓形濕印,頓時窘迫地擡不起頭。

俞明川倒是接受得很好,他氣定神閑地翻書頁,好像剛剛什麽也沒發生。

程蒙撥了撥頭發,将碎發別在耳後,沒話找話地問俞明川:“你,你今天沒來,家裏是有什麽事?”

“沒什麽,”俞明川翻了一頁書,回答道:“我爸回來了,我們一起吃飯。”

俞建州作為外交官,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在國外,回國一次很難,和自己兒子見上一面,吃一頓飯,反而成了某種節日的隆重儀式。

俞明川不怎麽愛談論自己的家私事,他向程蒙解釋清了自己為什麽請假後,便将程蒙的試卷從教輔書裏抽了出來,說:“給我看看你的物理卷子。”

“好吧……”程蒙說。

再好的分數在俞明川面前也不怎麽夠看,俞明川展開試卷,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程蒙得分,眼底不見波瀾。

他手中的黑色水性筆迅速地轉了一圈,然後落在了程蒙扣分最多的幾道題目上。

“這次錯得比較多的是曲線運動?”俞明川說。

“是。”

“摩擦力做得很好。”俞明川将試卷翻了一面,他的眉尾揚了揚,對程蒙最後兩道答題拿到的滿分答案非常滿意,“這次考試還有沒有哪裏不會?”

這次周考難度适中,除去幾道因為粗心翻的小毛病,再沒有別的知識點上的缺漏,程蒙說:“這次考試感覺還好,沒有不會的地方。”

“嗯。好。”俞明川的心情很明朗,但也可能是因為他這一次的物理考試是第一,而且是滿分。

他用筆帽敲了敲程蒙試卷上的某一問,蹙眉道:“這題你已經把B選項劃掉了,怎麽還選B?”

“唔……”程蒙尴尬地捂住額頭,說:“粗心了。”

俞明川問:“考試的時候在想別的什麽嗎?”

“也不是,”程蒙回憶了一下,:“可能看到下一題去了。”她輕輕嘆了口氣,小聲跟俞明川抱怨道:“也不知道為什麽,每次考試總會犯幾次這樣的錯誤。”

俞明川沒有責怪什麽,而是無所謂地說:“一場理綜考試需要将近三個小時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每個人的精力不同,偶然的失誤是難免的,也不必有太大的心理負擔。但是要盡量控制自己類似的失誤,不然太可惜。”

說話時,俞明川長而烏潤的睫毛溫和地垂在眼睑上,骨節分明的白淨的手握着筆在試卷上游走着,他的聲音是那麽的動聽,低沉充滿磁性,像是細密而又溫和的春風輕輕吹拂在人的臉上。

程蒙聽着,看着,想着,再次出現一個失誤——她分神了。

牛奶杯口漂升出白霧似的煙氣裏,程蒙垂着眼看俞明川。

她很清楚,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

距離高考的天數高高挂在了講臺上,那是提醒她上戰場的日子,也是提醒她分別的日子。高中将會是他們漫長人生唯一的一次交集,再往後,她的生命裏,将再也不會出現如此閃亮的人。“俞明川,”程蒙叫了他一聲。她很少這麽叫俞明川,對于她來說,單單是一個名字,挂在嘴邊都太重了。

俞明川擡起頭,清亮的少年的眼睛認真地看着她,“嗯?”

程蒙抿了抿唇,問:“你,你想考哪所學校?”

“T大。”

“你呢?”

程蒙抿了抿嘴。

她不知道自己是考不上T大的,所以她不好意思說,我想跟你考一所學校。

她細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在桌子下無意識地踢了踢腿,說:“我,我不知道。”

“你以後想幹什麽?”俞明川接着問。

程蒙還是只能搖頭,她反問俞明川:“你呢?”

俞明川莞爾,“外交官。”

少年談及未來和夢想,眼神永遠是如星星般耀眼的。他的回答得再幹脆不過,好像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被種在了他的心裏。

俞明川問得越多,程蒙便越覺得困窘。

明明是一樣的年齡,俞明川已經将自己的人生設計的井井有條,但對她而言,未來卻是一團迷霧。她只知道馬上要高考了,她和其他同鄰人一起通過這一場決定命運的考試,可是再然後呢?他們又要去哪裏?對于程蒙而言,她始終追逐着的,是俞明川的腳步,可是到了現在,俞明川要再往前走了,她卻再也沒有去處。

程蒙半晌答不上話,俞明川蹙起了眉,似乎是真的在認真地幫程蒙思考,他繼續問:“程蒙,如果你現在有對這個世界作出一個改變的超能力,你會做什麽?”

程蒙歪了歪頭,想了想,說:“消除疾病。”她曾在自然科學報上看到在非洲大陸深受疾病困擾的新生的嬰兒,那殘忍的畫面深深地觸動了她的心。

俞明川點了點頭,說:“學醫有很多方向,你理科中化學得最好,可以考慮生物制藥。”

他用黑色水性筆在白紙上拉出一條長線,他說:“T大在H省的錄取人數是77,錄取分數線在650左右,T大的醫學很好,想過線,670分左右最為保險。如果想考670分,各科分數分配大概在:語文135,英語145,數學145,理綜280。”黑色水性筆筆尖在上述分數下劃了一條長線,最末記下總分——705。

俞明川問程蒙:“這次模拟考你語文多少?”

“137。”

“英語呢?”

“125。”

俞明川說:“英語弱了點。”

他接着問:“數學呢?”

程蒙的聲音啞了下去,想蚊子一樣嗡嗡了兩聲。

“多少?”

程蒙說:“118……”

俞明川頓了頓,他的握着的筆,筆尖無意識地在白紙上點了兩下。

這個答案顯然觸及了他知識的盲區,數學……數學這玩意兒不是閉着眼睛考的麽?

他的喉結動了動,整理語言道:“這個,我們待會再說。理綜。”

程蒙說:“230……”

俞明川這一次的停頓比上一次更長,他折回去将剛剛寫上目标分數的草稿紙翻了出來,在數學和物理兩項上做了修改,“數學130,理綜250,剛好675。”他看着那張紙,像是在看一道自己精心計算出來的正确答案,“還有一年的時間,數學提高10分,理綜三門,每門争取提高十分左右,這個分數不是沒有可能達到。”

他将那張紙放在了程蒙的面前,鄭重地,一字一頓地說:“加油。”

程蒙怔怔地看着那張紙片,長久的凝視讓奶茶店的燈光在她的視網膜上留下了一個暗紅色灼燒。

第一次,第一次她不再是幻想,幻想他們的名字會在通告欄上并排起來,眼前迷蒙的霧被大風吹散,她是有了真正的夢想,發自內心的夢想,曾經的她怯懦得不敢想的夢想——她要跟俞明川上同一所學校,繼續做同學,繼續做朋友,然後繼續用這樣一步不多,一步不遠的環繞跟在俞明川身邊……

回家太晚免不了要受杜鳳的幾句責備,好在她這才考試成績非常好,杜鳳唠叨了幾句要注意安全,沒再提,拍拍程蒙讓她趕緊回房休息。

程然已經準備睡覺了,她用深棕色的膠質面膜塗了臉,剛洗的頭發半濕不幹地搭在肩膀上。程然将英語書搭在膝蓋上,用圓通梳子打理着頭發,臉被臺燈照得雪白。

這是程蒙最不明白的地方,明明是一家人,明明是一對父母的孩子,明明是幾乎同時出聲的,她是一頭自然卷,而程然的頭發卻又軟又順。

“你怎麽每天都回來的這麽晚?”程然從英文書中擡起頭,托着腮盯着程蒙看。

“我和同學自習。”程蒙回答道。

“自習?和同學?男的女的啊?”程然試探着。

“唔。”程蒙沒回答,她将書包擱在書桌上,含糊應了一聲,快步走進洗手間,擰開水龍頭,水聲嘩嘩響,将這個話題略過去。

程然嘁了一聲,也沒追着問。她知道程蒙有個外號,辛巴,因為她那頭超級誇張的爆炸頭。這個外號太貼切,程然忍不住偷笑,理所當然的覺得,Z中不可能有男生會喜歡程蒙,因為這些好面子的青春期小男孩會覺得沒面子。雖然程蒙長得并不難看,五官和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雙胞胎姐妹,而且個子又高又瘦。

“你們班那個俞明川,你熟不熟?”程蒙從洗手間出來後,程然放下英語書問她。

程蒙臉上挂着水珠,從書包裏掏物理書的手猛地一頓。她佯裝繼續整理書包,手不斷撥着書包裏的輔導書,渾身戒備地問:“你問這個幹嗎?”

程然已經把長頭發弄幹了,她在床上平躺,兩手兩腿展開,像一個“大”字,她随口道:“随便問問呗,聽說他長蠻帥的。

“他有沒有女朋友?”

程蒙一頓,說:“不知道。”

“嘁,”程然撇嘴道:“你不是跟他一個班的嗎?怎麽這都不知道。”

程蒙沒說話,她咬了咬嘴唇,說:“高中不能早戀的。你幹嘛想知道他有沒有女朋友,你想追他?”

“哈哈,”程然像是聽到了一個特別好笑的笑話,她笑得在床上打滾,“你真的好搞笑。”

她翻過身,側卧對着程蒙,“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孟佳希想追他,現在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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