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沒打算走大門,老式居民樓每一層外面都有防水臺和消防樓梯。程蒙打開窗戶,将書包挂在了油乎乎的陳舊的消防樓梯上,貓下腰,從窗戶鑽出去,兩腳踩在剛剛好可以容納一個人的防水臺上,俯身取下挂在前方的書包。

程然真的慌了,防水臺下面有臺階,這麽下去不算危險,她以前偷偷跑出去找朋友玩也這麽幹過,但她從沒有哪次走時帶上了這麽多的東西,好像再也不會回來似的。

程然趴在窗戶上,兩手緊緊地抓着窗框,她眼圈紅了,帶着哭腔個對程蒙哀求道:“程蒙,你,你別這樣啊。”

程蒙置若罔聞,她将一腳踩上防水臺下的臺階,穩住了身體,然後再将另一只腳移了過去,到了最後一階的時候,她跳了下去,連帶着将書包背在了後背上。

她擡起了頭,站在一樓防水臺上仰臉看着程然,“不許告訴媽媽,”她冷冷地說,“不然我告訴她,是你抽煙。”

程然很害怕,她咬着嘴唇,忍了忍,又喊:“那,那你至少告訴我你去哪兒啊!”

程蒙頭也不回,背包離開。

時間已經很晚很晚,路上的燈亮了,街上的人少了,只有程蒙一個人的影子,長長的拖在地上。

她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春華路的街口,那一腦門的熱,被風吹了個透涼。能去哪兒呢?哪兒也不能去。對于身無分文的少年人來說,離家出走這種聽起來很潇灑的事,實際操作起來卻跟浪漫沒有半毛錢關系,而是難堪得很。

首先,她沒有一個可以讓她歇歇腳的地點;其次,她沒有一筆足夠她生活很久的錢;最後,除了會讀書寫字,她甚至沒有一項能夠讓她賴以謀生的技能。

冬天的晚風呼呼刮在她臉上,張開嘴白色的氣息便凝固在嘴邊。

程蒙沿着春華街筆直地走了很久很久,走到兩腿像鉛球一樣酸痛,走到實在走不動,終于破罐子破摔地将背包扔在了腳邊,然後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标準地盤起雙.腿,坐在了街邊。

冷風吹拂下的寂靜的深夜裏,她開始漫無目标地胡思亂想,她想離家出走後還能上學麽?還能高考麽?

她思索着明天要不要去學校,她還是想參加高考,明天劉元峰會講熱力學,她這一知識點學得不夠好,要再聽一下,可杜鳳和程國強會不會出現在學校門口堵她,她不想被父母堵到,因為離家出走這種事如果捅到學校去,實在是太丢人。想到這裏,她的眼睛又開始發脹,忍不住地撲簌簌往外掉眼淚。

這時一輛轎車停在了她的面前。

那是輛黑色名牌車,不需要她叫出那方形車頭頂端三三菱形标志的名稱是什麽,她也能通過嶄亮、流暢的車身,神氣的鳴笛聲判斷,這是一輛價格昂貴的名牌車。

程蒙心底犯怵了,她兩手緊緊抓着書包的背帶,随時做好車門一開,便掉頭就跑的準備。

她經常在報紙上看到人販子拐賣花季少女的新聞,現在她一個人,是再好不過的下手目标。

車對着響了一聲喇叭,程蒙看清了駕駛座裏的人,那是一個微微禿頂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轉過頭,對車後座的人說話。

程蒙看向後車座,那裏坐了一個人,程蒙看不真切,她只看見那道影子向左側斜了斜,緊接着,後車門開了,俞明川走了下來。

俞明川沒有穿校服,他敞着衣扣,松松垮垮地在白色衛衣外套了一件短款藏青色雙排羊角扣外套,黑色長褲,腳上是一雙白色底紅色對勾的氣墊球鞋,短發烏黑,幹淨利落,露出堅.挺的五官和白潤的耳朵。他的身上還是飽滿的薄荷海鹽味肥皂香,間接夾帶着滾燙的熱氣騰騰的汗氣。

“你怎麽了?”他冷臉停在程蒙面前。

這個偶然的遇見,沒有誰比他更加意外。

他剛剛結束和三班的足球比賽,經過這一場鏖戰,這群血氣方剛的少年多巴胺分泌過剩,一時不得安分,趙西丞嚷嚷要吃燒烤,他們在學校外的燒烤店消磨到了現在。

回家的路經過了春華街,他偶然擡頭向窗外看,沒想到看見程蒙縮在路口,她曲着腿,懷裏摟着一只碩大的背包,像一個迷路了的小動物。這讓他吓了一跳。他實在後怕,如果在這個時刻他沒有看向了窗外呢?難道她還打算在就像這樣在外面坐一晚上?

“我……”程蒙迅速從地上站起來。

她覺得有些尴尬,深深地吸氣,将滿肚子的委屈默默咽了下去。

“沒,沒什麽。”她局促地低垂着眼睛,緊緊抱住書包,低聲說。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很狼狽,一件不合季節的碩大的外套,黑色牛仔褲,白色板鞋,還有那一頭沒來得及認真打理的,想法永遠标新立異、獨樹一幟的自然卷。她能感覺到俞明川敏銳的目光正不斷在她的身上游走,那麽認真而詳盡地審視着她。

俞明川沒有繼續盤問,反而看了一眼表盤,說:“晚上吃了嗎?”

程蒙抱着背包,站在原地的心猛地顫抖了一下。

俞明川是何其聰明的一個人,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解開劉元峰任何變态至極的物理題,又怎麽會看不出她這點小小的拙劣的謊言?但俞明川又是何其聰明的一個人,于是那麽小心翼翼地好好保護了她這微小、可悲的的自尊,什麽也沒有說。

“嗯?”俞明川見程蒙沒回答,便又問了一遍。

“唔,沒……”程蒙搖了搖頭,她并沒有來得及吃飯就跑出了家。

剛剛坐在路邊,光顧着生悶氣,氣飽了,于是不覺得肚子餓,現在俞明川一提,立刻饑腸辘辘了。

俞明川嘴角牽了牽,說:“我也沒吃,一起去吃飯吧。”

俞明川同司機叔叔交代了去向,然後領着程蒙找了一家環境幹淨的炒菜小飯館。菜譜地上來後,程蒙選了一份咖喱雞丁飯,而俞明川選的是黑椒牛肉。

點完單後,程蒙開始默默盤算着錢的事情。

她的零花錢并不多,雖然空閑時她一直幫火鍋店,但杜鳳并沒有給她兼職費,而是每個月和程然一樣,象征性地給一百塊錢讓她們買喜歡的東西。這錢程然每次都嫌少,總說她們班其他女生得零花錢多少多少,這麽點錢,連只有牌子的口紅都買不起。程蒙花錢的地方要比程然少很多。她本來攢了一段時間,想給自己做一個離子燙,但這個想法被杜鳳知道後狠狠掐死了——小小年紀燙什麽頭?流.氓才燙頭。幸好她沒有花着份錢,現在才有充足的離家出走“資金”。

俞明川吃飯的時候很安靜,他不會發出任何讓人難以忍受的聲音。

他像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跟程蒙交談着:“比賽我們贏了,五比二,三班水平一般。”

他頓了頓,又說:“如果趙西丞不在我們隊,我們應該能踢五比零。”

程蒙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她簡直不知道自己怎麽還有這個心情。

她用筷子撥了撥米飯上的土豆塊,問俞明川,“你跟趙西丞的關系好好。”

“嗯,”俞明川說:“鄰居。”

“難怪。”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俞明川展開一只手臂,靠在椅背上,“他說話從來不着調,有時候會惹人不高興。”

俞明川說:“所以他說什麽,你不要放在心上。”

“是,”程蒙點點頭,又想到趙西丞叫她辛巴,然後又叫俞明川“娜娜”。她心眼小的要死,每一次都弄得她很生氣,俞明川心胸反倒寬廣得多,被叫娜娜也無所謂。

俞明川突然停了下來,他兩手抱在胸前,撩起眼皮看她,嘴角挂着因冷空氣凝結的白色的霧氣——

“還不打算說說麽?”

“嗯?”

俞明川說:“說說看看。”

“說……說什麽?”程蒙瞬間意識到,這不可能躲得過去的“談話”終于要開始了,她抱緊了書包,說得磕磕絆絆。

俞明川将眼神挪向了她胸前的書包。

書包裝得太滿,鼓囊囊的,于是裏面的東西從拉不緊的拉鏈縫隙裏露了出來——一件白色毛衣,出門帶這玩意,幹什麽一目了然。

“書包裏是什麽。”俞明川開口問。

程蒙支吾了兩聲,又不說話了。

時間越來越晚,俞明川瞥了一眼表盤,這一次,他沒再由着她。

他一把将書包拎了過去,沉甸甸的背包在常年打籃球的俞明川手裏,輕得像一只小雞仔。

“打算離家出走?”他幹脆地說出了這四個字。

“不是……”

程蒙擡頭要辯駁,卻撞上了俞明川一瞬不瞬的逼問的目光。她期期艾艾起來,不知怎麽撒謊,她第一次發現,原來脾氣向來溫和的俞明川較真起來也會兇人,而且是非常的兇,一點都不好打商量。

程蒙安靜了半天,腿在桌子下懸空地踢了踢,她深吸口氣,終于說:“你,你認識隔壁班的孟佳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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