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新學期是在一位同學的死亡中拉開序幕。

校門口有紅色的鞭炮碎屑,一團厚重的烏雲壓力陰沉沉地籠罩在整個學校的上空。

幾輛黑色的衛星車停靠在路邊,穿着各色沖鋒衣的幾名記者,扛着攝像機,話筒下拖着電線連着黑色機箱。校長大冬天額角出了層薄汗,墨綠色大衣敞着,和黨委書記、教導主任一起應付這些媒體。

教室裏同學們竊竊私語,互換情報地議論着他們從某些地方聽來的小道消息。“你們聽說了嗎?三班有一個學生……”說到這裏,他呼吸一滞,咬了咬舌尖,像是被後頭那兩個字咬了一口,壓着聲音吐氣似的說——

“自殺了。”

“嘶?”大家跟着倒吸一口氣,“三班的誰?怎麽死的?”

是三班一個高個子男生,叫徐康寧,中游成績,屬于沒什麽天賦,但是用功的那一梯隊。徐康寧很愛踢足球,球技也還不錯,經常跟趙西丞他們那些人約在一起踢球,跟趙西丞的勝率五五開,算是棋逢對手。

因為俞明川的緣故,程蒙曾見過那男生幾次,剛剛能将名字和臉對上。他會幫着趙西丞起哄她和俞明川,平時嘻嘻哈哈地和班上同學打成一團。

程蒙的印象裏,那男生眉毛很濃,沉沉地蓋在短圓的眼睛上,鼻梁有點細,下巴稍尖,手長腳長,騎自行車騎得飛快,會在下坡的時候突然站在腳踏板上。

簡而言之,那是一個非常非常普通的高中男孩。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即便在學校走廊和他擦肩而過時,不會回頭多看一眼。

“我聽說,他是上吊死的。”有人說。

“上吊?”膽小的女生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唔,用校服褲子,挂在陽臺上。”

“啊!好吓人啊!”

“可……為什麽?”

“好像是跟家裏人吵架了,他媽媽是初中部的數學老師。”

“哦!”有人若有所思道:“這倒是能解釋點什麽……”

大家互換“情報”,拼湊着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他單親,爸媽老早離婚了,他跟他媽,他媽管他挺嚴的,畢竟老師嘛。好像期末考試他沒考好,挺差的……他媽媽當然很生氣了。又是過年,難免要到處走親戚,在親戚家,剛好聊到升學啊,高考啊這些事,他考得不算好,讓他媽在飯桌上挺丢人的,就說了些罵他的話,沒出息,不争氣之類,偏偏他性格很偏激,飯桌上還好好的,回去半夜就自殺了……”

“嘶……”女孩倒吸一口涼氣。

也有人不理解,說:“何必呢?不就是一次沒考好嗎?”

“你怎麽知道只是因為這一次?壓死駱駝的,從來都不是最後一根稻草。”

面對壓力,每個人都有每個人不同的崩潰方式。像這樣的事情,學校幾乎每一年都會有一次,但這卻是程蒙第一次知道。她默默在心裏消化着這個消息,覺得很害怕,不敢往教室外的走廊上看,害怕那裏會突然出現一個被校服挂起來的人影。

“操,你們說夠了沒!”坐在前面反常安靜的趙西丞突然站起來,轉過身對着那位講故事的男生椅子腿狠狠踹了一腳。他兩眼通紅,眼白處滲着血絲——“在背後指指點點幹什麽呢!”

那男生椅子一震,差點從座位上摔下來,他被趙西丞莫名其妙的一腳弄蒙了,瞪着趙西丞半晌沒反擊。

吳秀娜也吓了一跳,“你……”她本想狠狠罵趙西丞一頓。但她從來沒見過趙西丞這副模樣,眼睛通紅,肩膀不斷顫抖,她聲音放弱了,“你發什麽脾氣。”

趙西丞不說話。

這時上課鈴響,劉元峰夾着教案走了進來。

他的表情很不好,像是蓋了一層寒霜。學校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校長給他們開了大會。一方面要維護學校形象,所以各位班主任回到自己班上務必要班上同學做好保密工作,千萬不要對媒體說一些不該說的話。另一方面,在馬上就要高考這樣的節骨眼上發生這種事,就像往即将爆發的活火山口投擲紮□□,很可能影響學生情緒,所以還要做好安撫工作,堅決杜絕其他同學效仿類似行為。

劉元峰在講臺上站定,他沉默了半晌,面色鐵青,開口說:“我想你們有同學應該聽說了,隔壁班的一位同學,以我們所有人都不希望的方式,離開了我們。”

班上鴉雀無聲,沒有人說話,做小動作,甚至比上物理課還專注幾分。

年輕的孩子對生命的厚度毫無意識,他們大多數家庭幸福,還未曾經歷過親人的告別。對于死亡,他們的腦海裏僅僅有一個抽象的概念,他們大多數人爺爺奶奶身體健康,從沒有參加過一次葬禮,這可能是他們第一次這麽近的距離死亡,他們全神貫注地聽,對死亡有着原始的好奇,就像物理課班上的熱力學第一定律,他們知道有這個東西,但卻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麽。

“我雖然沒有教過他,但是我認識他母親,他母親是一個很認真負責,很善良的女人,也很愛自己的孩子。但是每個人對壓力的承受能力是不一樣的,像這個孩子,他性格比較內向,不愛說話,不與其他人交流他的內心世界,于是壓力得不到宣洩,于是選擇了這種方式。在這裏,我想說的是,自殺,”

劉元峰突然提高了音調,他大聲地說出了這個所有人都在遮遮掩掩,避而不談的詞——

“這是懦夫的行為!”

他突然站在講臺上猛捶自己的胸口,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道:“我真的不明白你們這些小孩到底在想什麽?只是讓你們學習知識,有什麽不好的,哪裏來的什麽壓力、委屈?”

“學校的老師、父母,對你們還不夠好嗎?我們只差沒把心掏出來給你們看。你們都是獨生子女,全家就指望你們這一個,你們死了,你們的父母怎麽辦?怎麽辦啊?”

或許是因為他也是一個父親,所以尤其的感同身受。他在講臺上已經不能自己,兩眼通紅,噙着淚高聲說:“高考又能代表什麽呢?那只是你們人生中第一次考驗,還有第二次、第三次、無數次……你們以為高中已經夠難了嗎?不,這只是一個開始,你們以後會遇到更多的考試,更多的困難。人活着就是争鬥,就是對抗,如果第一次就倒下了,以後呢?如果連這麽微小的挫折都不知道如何對抗,我并不認為他以後進入社會,能有什麽成就。你們要認識到他的錯誤,不要被他影響了剩下的學習,知道了嗎?”

講臺下一片死寂。

家長們都要求他們成為鬥士,但卻從來沒有人教過他們如何戰鬥。

劉元峰低下頭,他的前胸劇烈地起伏了一會兒,然後翻開教案,朗聲道:“這件事我不希望你們在外面瞎說,你們都是Z中的一員,要以Z中為榮譽。現在,我們繼續昨天的熱力學第一定律……”

校長和劉元峰想辦法壓,但這件事還是被報出來了,上了本地報紙。

到了晚上回到家吃飯的時候,杜鳳讓大周幫忙算賬,來後廚和程蒙、程然一起吃。杜鳳和程國強也知道了。

她問程蒙和程然:“我聽說你們學校是出什麽事了?”

“啊,你說那個男生啊。”程然接了話,筷子在菜裏撥了撥,夾了一片回鍋肉:“不認識,不是我們班的,三班的,也不是程蒙班的。”

“那就好。”杜鳳微微松了口氣。她在覺得,這種事發生在陌生人身上,對孩子的影響要比發生在認識的人身上小,她說:“我跟你爸爸知道這件事真是吓壞了,哎……真可憐,這才多大……”

杜鳳不善和女兒們講人生道理,但在這個關鍵節點上,她又不得不擔起這個責任。她想讓程國強先說,在桌子下面踢了程國強一下。程國強口拙,不搭話,低頭悶着扒了兩口飯。杜鳳瞪了瞪程國強,只得主動開口。她擱下筷子,說:“今天晚上你爸爸睡你們房間,我們三一起。”

程然和程蒙同時擡頭。

程然先反應過來,筷子撐在碗飯裏,說:“這有什麽?”

“晚上不害怕?”

“我們都多大的人啦。再說我跟程蒙兩個人住一屋,這有什麽好怕的?”或許是為了讓杜鳳寬心,程然語氣輕松,她聳了聳肩,說:“再說了,這種事多得很。我聽說隔壁大學,有一棟樓就叫畢業樓,因為很多畢不了業的,都去哪兒跳樓,一年都會死幾個都有的。”

“去,”杜鳳年齡大,性格也保守,不愛聽這種不吉利的話,她叱了程然一聲,用筷子打程然的筷子,說:“瞎說什麽呢?”

程然乖巧地吐了吐舌頭。

晚上睡覺前,程蒙在都市報紙上找到了這則新聞,新聞版面特別小,比豆腐塊還小。

新聞簡訊很簡單,說某月某日,在某個小區發生一起事故,經調查發現系自殺,自殺原因是學習壓力太大,最末,呼籲了一下學校和家長多多關心學生的心理健康。

就像程然說的,這種事不算大新聞,每個學校每隔幾年,甚至一年就會發生一次,根本算不上什麽大事。

程蒙看完報紙,将報紙對折起來,然後将那則新聞蓋住,放進廢報紙的簍裏。

作者有話說:  謝謝小可愛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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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阿毒啊”,灌溉營養液+92020-04-25 13:24:07

讀者“我都要自閉了”,灌溉營養液+12020-04-24 21:48:48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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