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事故之後的一個周五。程蒙正在走廊做清潔,她看見一樓空曠的平臺上,一個瘦高個子的女人走了過來。
那女人起初很遠,像一個孤獨的黑色圓點,然後她漸漸近了,面部的五官一點點清晰。
那個女人穿了一身黑,上身是黑色立領線織毛衣,下面是深色長褲,梳馬尾辮,每一根頭發絲都整整齊齊地別在耳後。她戴着啤酒瓶底厚的茶色的眼鏡,凸面鏡片讓她的眼睛看起來像短而窄,她的鼻翼短而薄,微微上翹,厚長的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
她渾身上下沒有亮色,不戴首飾,整個人像一片沉重的烏雲,不茍言笑地消失在樓道裏。
“她就是那個初中老師。”程蒙聽見其他人竊竊私語,他們爬在欄杆上,看着那女人消失的方向說。
“她就是那個自殺男生的媽媽。”
“她來教室拿他的輔導資料。”
“她看起來好兇。”
“我也覺得。”
“他媽媽是不是跟他爸爸離婚了?”
“好像是的。”
“那以後,他家是不是只有他媽媽一個人了?”
“好像是的。”
“好可憐啊。”有人說。
高壓似的學習壓力讓大家像爐子裏的炖菜,不斷地被氣壓打擊着,企圖讓他們成為更加附和高考口味的菜肴。
劉元峰變得沉默。
徐康寧的離開像是給他的信仰澆了一壺冰水。
他不再尖銳、憤怒地诟罵班上成績落後的同學。相反,他開始經常默不作聲地站在講臺上望着他們,然後嘆氣。
“結對子”活動小組也被取消,這本就是校長一拍腦門做出來的錯誤的決定。
談什麽素質教育?素質教育能提高十分嗎?
不能。素質教育不過是讓誰誰家的孩子混個報送名額。
為什麽要幫助同學?
這種時候同班同學也是對手,你讓你的朋友成績變得比你好了,到時候差上一兩分鐘被好學校踹走,那是你活該。
“結對子”活動取消後。她和俞明川名正言順的交集再也沒有了。
俞明川不會再踢完球後回教室找她,不會把她一直送到春華街再離開,不會在奶茶店的捕夢網下分她一塊曲奇餅幹。
他們從學習搭檔往後退了一步,又成為了普通的同學。
這一段不算長的相處,成了一曲探戈舞,進進退退,相互試探,最後曲畢了,俞明川轉身離去,程蒙終于發現原來他們一直在原地踏步。
學習時間延長。學校組織了晚自習,從七點一直到十點。三個小時。一三五物理,二四六數學,講一個半小時,剩下的一個半小時寫作業,背書,答疑。大家桌子上的書一天比一天挪得更高,一天請假沒到,第二天座位便将會被白茫茫的試卷給淹沒。
教室裏一天比一天安靜,尤其是夜裏,明明整間學校燈火通明,但教室裏卻沒有半點生氣,大家一頭紮進題海裏,像溺水一樣。
這天上晚自習的時候,劉元峰講完物體沉浮條件。然後默立在講臺上守着大家自習。教室裏安安靜靜的,只有頭頂上白熾燈莫名發出滋滋的電流聲。
天氣開始熱了,即便到了夜裏也餘熱不散,坐滿四五十名學生的教室裏,老式電扇攪動着黏糊糊的空氣,送來同樣黏糊糊的風。
程蒙趴在桌子上解題,她腦門上出了汗,劉海卷曲着。
她熱得受不了,煩躁地用橡皮擦一點點擦掉畫錯了的輔助線,鉛筆頭刷刷響,碳粉和橡皮屑裹挾在試卷上。
“噗……”
像是一只巨大的氣球突然洩了氣,頭頂的白熾燈滅了,教室陷入一片漆黑。
程蒙眼前一黑,還有剛剛書上希臘字母的重影。
教室裏依舊安靜,然後突然聽見劉元峰低聲說:“停電了,你們回去吧。”
大家愣了幾秒鐘,立刻如夢初醒。難得提前這麽久下課,紛紛抓起桌上的書和筆往書包裏塞,然後用八百米沖刺的速度奪門而出。教室空了一半,只剩下幾個等父母來接的同學還留在座位上玩手機。
這次停電的範圍很廣,臨近的街道和小區都沒有燈,哪裏都沒有光,看不清走廊和樓梯。沒有燈,只能轉移陣地繼續自習。程蒙收拾東西晚了,出去的時候,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走廊裏也是黑的。
她扶着牆壁往下走,什麽也看不清,長長的一條走道像是不知道會通往哪裏。
她走着,突然手心發涼。她驀地想到了那個離開的同學的母親,板着臉,穿着黑漆漆的衣服和她擦肩而過。
課餘的時候,總有同學愛說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們說,人死了以後會變得很可怕,尤其是用上吊這種方式離世的人。
他們的舌頭會變得很長很長,拖着,從嘴巴裏掉出來。
程蒙心咚咚跳,慌張地翻出手機打開照明模式。
手裏的光晃了一下,剛剛照亮腳下的一小塊路,前方依然一片混沌,隐約看到什麽東西在飄,像一個人被吊了起來,然後聽見走廊外刮了陣風,嘩地一聲将一樓樓頂的防水布給吹開。
程蒙渾身冒汗,忙不擇路,和什麽人撞在了一起。
她不知道自己撞到了什麽,心像是被捏住了,憋着氣。
她緊張地舉起了手裏的手機,照在那人的臉上。
光源正打在了那人的眼睛前,逼得那人閉了閉眼。
他轉開頭,一雙杏眼瞬地睜開。
“俞……”
程蒙小聲叫俞明川名字。
他穿着白色T恤衫,黑色雙肩包好好地背在肩上。她的手抓在他的小臂上,少年的手臂已經有着充盈的肌肉儲備,硬邦邦的。她不知道俞明川為什麽中途折了回來,在這個時候見到他,再害怕的心也會跟着安穩下來。這似乎是專屬于俞明川的一種特性,那股清淡的薄荷海鹽氣味,靜氣凝神,吸附走所有年少時的惶恐和惴惴不安。
“有人跟着你嗎?”俞明川問,他凝重地擡頭向程蒙的身後看。
“沒有。”程蒙緊緊抓着書包肩帶,連連搖頭。
她不好意思跟俞明川說她怕什麽。
俞明川解鎖手機,打開照明舉了起來。閃光燈射線一樣照向走廊和樓梯。他将手機舉得很高很高,照亮了前方整條走廊。原來程蒙眼面什麽也沒有,只是走道,還有被風刮得呼呼響的窗簾。
“前面沒什麽。”俞明川說。
“我知道。”程蒙死不承認自己膽小。
“好。”俞明川握上她的手腕,說:“走吧。”
程蒙的手腕但一圈微微發着燙,那是從臉頰、耳根傳過來的溫度。
她知道,這個動作僅僅不過是俞明川為了防止她從樓梯上滾下去摔壞了腦子。
越是暗的地方越發安靜,俞明川不說話,只是抓着她的手腕。
樓梯先是直的,然後再轉彎,轉彎的時候沒有光,不知道會碰到什麽。
“你……”她打破沉默,沒話找話道:“你……你怎麽半道又折回來了?是什麽東西落在教室裏了嗎?”
他根本就沒有進教室,所以這個推測自然是不成立的。
俞明川不回答,他背對着程蒙,徑直往前走。
“這次物理題倒數第二題有點難,你覺得呢?”程蒙說到這裏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這不是沒話找話?俞明川怎麽會覺得物理題難?
在感興趣的話題引導下,俞明川終于開口了,他說:“倒數第二題是有點難。那道題考的是摩擦力,你可以再看一下物理書的第七章。”
“嗯。”
俞明川頓了頓,腳步一停,突然說:“如果你有題目不會做,你可以發微信問我。”
“是嗎?”程蒙眼睛一亮,欣喜了起來,她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遠遠超過她對學習的熱情程度,鎮定下來,假意推辭道:“這樣會不會影響你學習?”
俞明川瞥了程蒙一眼,平淡的眼神好似在說——你這麽點小問題怎麽會影響到他的複習時間?
“不會。”
程蒙跟着他下樓,每走一步,她的心跳又變快了,但不再是因為恐懼。
她跟在俞明川身後,像在黑暗裏跟着一點光亮。
“怕黑?”
“不是……”程蒙搖頭。
“怕什麽?”俞明川突然問。
“怕鬼?”
“別……”別在這時候說這種話。
俞明川沉默了一會,他安靜地在前方帶路,一手舉着燈光,一手握着程蒙的手腕。
“他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俞明川淡淡地說。
俞明川牽着她走過樓梯轉角。
“他籃球打得很好,我們一起吃過飯。”
“他應該能去W大,他成績不差。”
他始終背對着她,讓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用輕飄飄,沒有重量的聲音平靜地說:“你害怕他變成鬼來找你嗎?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我希望他能來找我。”
從俞明川平緩的語氣裏,他感覺到了他的傷痛。那是在他們所有人緘口不談的傷疤。沒有人提他的名字,那三個字好像是某種約定俗成的禁忌。在高考前夕,他們所有的勇氣都用來面對這場戰争,再也不剩一點去戳破這層虛假的面紗,然後直視面紗下血淋淋的腐肉。
“我現在不害怕了。”程蒙讷讷道。
俞明川腳步一停,握着她手腕上的手勁緊了幾分,緊接着他繼續踏下階梯,在黑暗裏輕輕嘆了口氣。
程蒙的手背上有溫熱的水滴,那是不知道從哪裏湧出來的悲痛,灼熱地燙傷在她的手背上。
頭頂傳來滋滋聲,頭頂一排白熾燈亮了起來,整條走廊大白于天。
來電了,俞明川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