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更)
梅雨季節,空氣總是潮濕。
星期五下了很大的雨, W市浸泡在一灘水裏。程蒙在實驗室從早上泡到了傍晚。
塑料鼠盒裏, 一只小白鼠爬在滾筒上。小鼠叫“巴頓”,程蒙給小鼠取這個名字, 是因為小鼠反應極快,精力旺盛, 每次投喂的時候,會向天高舉雙“爪”, 像百戰百勝的将軍一樣神氣。
他們正在對這巴頓做爬杆試驗, 這是一種帕金森小鼠模型行為學改變的定量觀察。
鼠盒中, 一枚軟木小球固定于細長木杆頂端,木杆上纏着紗布以防打滑, 然後将實驗小白鼠放在小球上,記錄它從小球上下所需要的時間。“巴頓”表現得一直非常好, 它的動作總是最快的, 矯健有力得像奧林匹克運動員, 但今天“巴頓”似乎反應有些遲緩, 它閉着眼睛蜷縮在爬杆上,遲遲不肯動彈。
程蒙取下護目鏡, 手中的水性筆擱在實驗表上。她掏出手機看時間,手機震了幾下,吳秀娜的電話來了,和她一樣活潑開朗的名字,嘟嘟嘟地在屏幕上震動着。
吳秀娜也留在W市上大學, 是程蒙為數不多的高中朋友。本科畢業後,吳秀娜選擇在一家跨國公司做翻譯工作。她将自己的天賦發揮得得很好,僅僅三年便成為這家公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總監。她過着都市白領的标準生活,穿鏡面真絲白襯衣,黑色小細高跟通勤鞋,抱着轉頭似的文書材料,每早七點半風雨無阻地擠上罐頭魚一樣地鐵X號線。
“程蒙,你最近怎麽樣啊。”話筒裏,吳秀娜聲音輕快,唱歌似的。
“唔,還好。”程蒙用耳朵和肩膀夾住手機,騰出手晃動試管,觀察試管內壁出現的白色沉澱物。
“又還好?”電話那頭吳秀娜翻白眼的動靜幾乎能爬過電線,“我還不知道你?你肯定又在實驗室吧?別宅着了,今天晚上我們在‘Muses’有聚會,你來啊,一定要來,我們都多久沒見面啦?”
MUSES是吳秀娜晚上駐唱的清吧,位于J大東區體育館地下一樓。那兒的生意非常好,人滿為患,尤其是期末考試期間。大家上這兒來避難,向老板娘兩瓶啤酒下肚,那一片要命的deadline似乎就變得不成問題。念書的時候,吳秀娜常來MUSES唱歌,她有一副夜莺似的好嗓子,一來二去,便和清吧老板娘打成一片,花錢請她抽空來展站臺。
“我還要做實驗……”程蒙蹩腳地找着借口道。
“哎呀!”吳秀娜打斷了她的推脫,她言之鑿鑿道:“程蒙,你找理由能不能找個新鮮點的?次次都是同一個,也太沒意思了。再說了,你那實驗結果可不是一天兩天能完成的……”
程蒙無奈道:“你就不能說點好的?”
“好好好,”吳秀娜說:“我真知道錯了。MUSES!MUSES!MUSES!地址你知道的,八點,必須到喲。”
“我有驚喜喲。”末了,吳秀娜神神秘秘地賣了個關子。
“什麽驚喜?”程蒙問。
“驚喜嘛!說出來不就不是驚喜了?”吳秀娜狡黠地說。
“喂……”程蒙喂了一聲,吳秀娜已經挂斷電話,電話的另一頭只剩嘟嘟的提示音。
程蒙看了看時間,距離約定的八點還有好一會兒。
她将手機塞回白大褂口袋裏,戴好護目鏡,繼續在試驗臺上做實驗。
從實驗報告中再次擡起頭的時候,天已經黑盡了。程蒙看了眼時間,七點過一刻鐘。她換了實驗服,從脖子上扯下門禁卡,給“巴頓”投食,然後在鼠盒外給師兄師姐貼了紙條。
程蒙關上實驗室大門離開,匆匆路過實驗樓二樓大廳的時候,一擡頭,突然撞見了一個影子。
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人,穿着筆挺的深藍色西裝,褐色條紋領帶,腳上是铮亮的褐色圓頭皮鞋。他有着烏黑濃密的短發,寬而厚的肩膀。他安靜的停頓在前臺的宣傳欄前,饒有興趣地拿着一冊制藥宣傳頁。
那道颀長、透明的影子倒映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像是從很遠很遠記憶裏逃亡出來的鬼魅。
程蒙一瞬間怔在了原地,好像再次途徑了那片十七歲時荒蕪的原野。
腳生了根,動彈不得。
那個人是那麽的像俞明川。
她應該是看錯了,程蒙篤定地認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名低年級男同學急匆匆地從她身邊跑過,他撞到了程蒙,手裏的教科書散了一地。同學不斷跟程蒙彎腰道歉,和程蒙一起手忙腳亂地撿起書,然後三步并做兩步地跑上了階梯——“對不起學姐借過一下!”
程蒙給他讓了道,回神後再擡頭的時,宣傳欄前已經空了。
程蒙低下頭,古怪,這都久了?怎麽還會想到他。
俞明川可能出現在任何地方,唯獨不是這兒。
她在二樓大廳上站了一會兒,如夢初醒。
她沒時間回宿舍換衣服,從實驗室離開後徑直去了MUSES清吧。
厚重的隔音門推開,瘋狂的搖滾樂音波震着地板撲面而來,地下室MUSESE的紅色霓虹燈閃着光。
“程蒙!”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裏,吳秀娜遠遠向她張開雙臂。
吳秀娜的頭發染成了深棕色,像海藻一樣,側面編了一小排細密的馬尾辮。她穿了一件露肩吊帶衫,一根黑色的肩帶從袖帶邊現了出來。她高高舉着一瓶啤酒,撥開擁擠的人群,迎着程蒙走了過來。
吳秀娜剛剛從臺上下來,眼皮上塗着厚厚的金粉,她抱了程蒙一下,手臂摟上她的脖子,身上有尖銳的香水味,她親昵地說:“你真的是剛從實驗室出來就過來了。”
程蒙聳肩,她穿着黑色修身線織T恤,脖子上挂了一根銀色鏈子,下身是淺藍色破洞牛仔褲和白色球鞋。她說:“當然了,看我愛你吧。”
吳秀娜哈哈笑,她摸了摸程蒙的柔順的直發,惋惜地感嘆道:“你又把頭發拉直了呀,你以前是自然卷,多可愛啊。”
程蒙笑笑,将垂下的碎發整整齊齊地別在耳後,委婉道:“以前從來沒有人這麽說過。”
“是嗎?”吳秀娜記不清了,她沒有繼續争論,伸手摸了摸程蒙柔順的發尾,說:“現在不是可愛了,是漂亮,漂亮死了。”
新的樂手背着吉他跳上了舞臺,琴片在六根弦上一撥,全場頓時歡呼雀躍起來,“嗚啊啊!”吳秀娜食指和大拇指微曲,抵在舌下吹出口哨,奮力歡呼。樂手備受鼓舞,伴着音樂聲瘋狂地在舞臺上搖晃身體。在潮水般的安可聲中,吳秀娜推着程蒙往裏走。她終于切入正題,笑眯眯地問她:“程蒙,你現在有男朋友了嗎?”
“唔……”程蒙含糊地敷衍着。
“怎麽不談呢?”
程蒙聳了聳肩。她并沒有談戀愛的打算,這是真的。倒也不是為了等誰,只是那段年少時無疾而終的愛戀耗盡了她的熱情,于是荒蕪之上的雷電結束之後,再往後漫長的歲月裏,她對誰也提不起當年那麽強烈的興趣。
“太好了,”吳秀娜欣喜地拍手。她拉着程蒙往前走,說:“我跟你說,我給你物色了好幾個帥哥,你趕緊來認識一下咯。”
吳秀娜說說笑笑,挽着她一直走到他們的卡座。
“喏。”吳秀娜示意程蒙看。
卡座中圍坐了七八個人,和她一般年紀,分不清臉,空氣裏有煙味,面前的茶幾上有一排空了的啤酒罐。他們氣氛融洽地談論着天氣、經濟還有籃球。
“這位是魏方……”吳秀娜掐住程蒙的胳膊,對她使了一個眼色。
她暗示的對象是一個看起來很清秀的男同學,穿着簡單的純色衛衣和撞色格子襯衫,戴黑邊框眼鏡,厚重的凸面玻璃讓他看起來眼睛很小,像歷史課本上的兵馬俑。
“你好。”程蒙不想拂吳秀娜的好意,勉強微笑地對他點點頭。
吳秀娜得意道:“魏方,我沒騙你吧,這就是程蒙,我高中同學,怎麽樣,是不是特漂亮?”
“比照片還漂亮。”魏方說。背景音樂太嘈雜,聽不出這一句話是單純的捧場,還是發自內心,又或者兩者皆有。
“哇。”魏方旁邊的人贊嘆了一聲,“沒想到J大真的有美女诶”
吳秀娜翻了個白眼,得意道:“程蒙可不只漂亮唷,成績還特別好,J大生物制藥專業的,牛不牛?對了,她還輔修了雙學位,什麽經濟學來着?她現在是剛做完實驗,立刻從實驗室過來了。”
“哇,”其他人感嘆道,“女生學醫學?女生理科很難學好吧?”
吳秀娜替程蒙得意道:“你這是偏見,赤裸裸的偏見,誰說女生就學不好理科啦?居裏夫人還是女生呢!”
“學醫好啊,”還有人開玩笑道:“學醫女生的男朋友,這輩子都不敢出軌。”大家哄地大笑。
“過去坐。”吳秀娜又推了推程蒙,催促她坐魏方旁邊。
程蒙敷衍地對男生點了點頭,向他走了過去。
她無意地轉過眼,看向了魏方的另一側。
在他們之間,一個人擡起頭來,直直地向她看去。
她的後背猛地繃住了,這是人本能的生理機制,當遇到危險,渾身血液湧向心髒,于是手腳冰涼,行行動遲緩。只是缺少這一個契機,那強硬封存的記憶,在這一刻像崩塌的洪水一樣兇猛而來。
“還有這位。”吳秀娜輕快地向程蒙介紹,“俞明川,記得麽,高中同學,他一畢業就去了美國,今天才回來……”
作者有話說: 今日三更,
謝謝大家的支持,
麽麽噠(*  ̄3)(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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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讀者“我都要自閉了”,灌溉營養液+202020-04-30 20:13:37
非常感謝,我會繼續努力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