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三更)

程蒙愣在原地,“我……”

俞明川沒有看程蒙, 而是看向了前方, 清冷的眸色灰蒙蒙的,像是罩了一層霧, 淩然的嘴角向上牽了牽,若無其事地随口說:“那時候你還會離家出走來着, 你在路邊蹲着,抱着書包, 可憐兮兮的, 像一只流浪貓。”

“你, 你別說了。”

“不記得了?”俞明川問。

程蒙怔怔地看着俞明川,然後又低下頭去。怎麽會不記得?這一幕總會像過電影一樣, 不經意地在他腦海裏回放。一眨眼地,她又變回了若幹年前那個怯懦的女孩, 被自己心愛的愛戀着的男孩不留情面地戳破了少女的心事。

“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程蒙說。

“嗯。”俞明川他從懷裏掏出一盒癟着的香煙, 抖落出煙頭, 長而白、骨骼分明的手指熟練地夾在尾端。他将剩下地半盒遞了過去, 問:“抽煙嗎?”

程蒙:“不用。”

他眼睛眯了起來,長長的眼尾鋒利地上揚着, 菱形的嘴唇抿得很薄,叼上煙尾。他用手擋了擋,一枚銀色的打火機在指縫尖亮了一瞬,紅色的火苗跳在了煙絲上,然後深深吸了一口, 兩腮深陷,淡淡地說:“抱歉,煙瘾犯了。”

晚風輕掃過,俞明川身上的煙味重了。

程蒙直直地看着俞明川。人總是會變的,過了這麽多年,任誰都面目全非。

他又是什麽時候學會抽煙的?

俞明川注意到程蒙的表情的古怪,他體貼地移開煙頭,問:“介意?”

“不……”程蒙搖了搖頭。

在清吧抽煙喝酒無可指摘,更何況他已經紳士地沒有選擇在封閉的室內而是露天的後巷,“抽煙對身體不好。”程蒙繼續搖着頭,補充道。

俞明川眼睛緩緩地眨了眨,手指僵在半空,無意識地彈了彈,白色的煙灰撲簌簌地像雪花一樣在路燈下散落。他輕輕嗯了一聲,繼而又深吸一口,問:“想回去了?”

“是。”

“玩得不開心?”俞明川又問。

程蒙聳了聳肩,“沒什麽意思。”

“嗯。”俞明川手指間的煙頭燃了一半,他吐出一道煙圈,然後在垃圾桶蓋上按滅煙頭的火,将剩下的半截煙扔進了垃圾桶裏。

他一手斜插在西裝褲口袋,扭過頭對程蒙說:“怎麽回去?”

“公交車。”程蒙如實回答道。

“W大離這裏有點遠。”俞明川掃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盤,“這個點坐公交車回去趕得及嗎?”

程蒙看時間,掐着點算着,“應該來得及。”

俞明川走下階梯,說:“我送你過去。”

“不用!”程蒙心中警鈴大作。她太了解自己,她的眼睛是個叛徒,只要看到俞明川,就再也移不開;她的耳朵是個叛徒,只要聽到俞明川,就忍不住地去打探,她無法保證自己此時能夠在俞明川面前藏得很好,她倉促地跟着俞明川下了一階樓梯,說:“我不用你送我,我就住寝室,我坐公交車回家,不會堵車,來得及。”

俞明川回過身,反問程蒙道:“這麽不願意?”

“也,也不是……”程蒙讷讷。

“以前我們一起讀高中的時候,我經常送你回家,為什麽現在反而不讓了呢?”俞明川反問。

程蒙一時失神。那件事似乎是從她離家出走之後開始的。即便她向俞明川再三保證,她絕對不會離家出走,但俞明川卻不再信任她。所以每次自習結束,俞明川一定要和她一直走到春華路那條巷子的門口,然後才轉身乘坐他家專門接送他的黑色小轎車回去。對俞明川來說“押解犯人”的行為,成了程蒙每天第二期盼的事——第一期盼的,當然還是和俞明川一起做物理習題。

可那時他們才多大,很多事不懂。

俞明川向程蒙攤開了手掌,露出一只亮晶晶的車鑰匙,鑰匙環上是經常出現在高奢雜志上的眼熟的logo,程蒙一時想不起名字。

俞明川說:“我沒有喝酒,載你回去。”

程蒙無法推辭,她本就不知如何面對俞明川,而俞明川的反問,更讓她的拒絕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她只得慢吞吞地鑽進俞明川黑色小轎車副駕駛座,系緊安全帶。

車廂裏幹淨整齊,沒有花裏胡哨的裝飾物,像簡單得像是剛從車廠提出來的。她聞到了真皮車座的皮革味,薄荷檸檬味空氣清新劑以及淡淡的煙味,她的目光掃在了俞明川手邊的車載煙灰缸上,那裏也放着一盒開了包裝的香煙,十根裝的規格,少了一大半。

俞明川在車載導航儀裏選擇了程蒙宿舍樓地址,然後在悅耳的女生指引下,打轉方向盤。昂貴高檔的黑色小轎車平滑地駛入車流。

這是一座不夜城,車窗外黑色的夜幕上繁星點點,霓虹燈如銀河。

“聽歌嗎?”俞明川問。

車廂裏太安靜,汽車發動機蓋不過他們彼此的呼吸聲。

“好。”程蒙說。

俞明川按開了車載音響,一首懷舊的粵語歌響起,楊千嬅慵懶地在唱——

“盡管扮得很老練,

來問你可有對象推薦,

你指着你,

笑得腼腆,

令人極心軟……”

“最近怎麽樣?”俞明川将手指放在方向盤上,手指随意地敲打了一下,他如老友般地問她。

程蒙故作輕松,她放平肩膀,舒展地靠在車座上,說:“還好。”

“聽說你去了研究院?”

“是。”

“制藥方向?”

“是。”

她開始漸漸告訴俞明川一些關于她的事,比如他們的實驗室非常老舊,壓根也不像美國電影裏的生物實驗室那般高大上,手術臺似的實驗桌桌面常年讓硝酸腐蝕得凹凸不平,如果要爬在上面寫實驗報告,一定要在彙報表下墊一本書。

隔壁實驗室做實驗總會用很濃的氨氣味,有一次一個學弟經過,大聲說了一句:“天啊,學校廁所怎麽炸了!”聽到這裏,俞明川撲哧大笑。

她還告訴了俞明川關于“巴頓”的事。她很悵然,憂心它是不是病了,怎麽總是不愛動。

俞明川安靜地聽着,他歪過頭,似乎想到了什麽,突然莞爾。

他笑得很安靜,但又極其的好看。

程蒙忍不住問:“你笑什麽?”

“沒什麽,”俞明川扭頭望她,說:“只是想到那會兒你總也不會物理題,現在怎麽反而當科學家了?”

“我哪兒是什麽科學家?”程蒙不好意思地說,“當科學家可太難了,像我們教授,研究阿爾茨莫症好多好多年,但到現在也找不到攻克的方法。別看人有多強大,能夠造上天的衛星,能夠造輪船,但人其實在好多時候都太脆弱了。”

“是的。”

程蒙擺了擺手,忙說:“怎麽一直都是我在說?你呢?你在國外過得好嗎?那兒有意思嗎?”

程蒙用客套地語氣詢問着,眼睛透過狹小的後視鏡細細看着俞明川的眉眼,企圖從俞明川眼角上揚的紋路裏窺探得一絲過往的印痕。程然也在那片土地上,她經常告訴杜鳳和許國強,國外很發達,空氣很幹淨,金發碧眼、身材高大的高加索人熱情好客,連超市公共水龍頭裏流出來的都是直飲水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每天都過得很好。

可俞明川卻總是能将自己的情緒藏得很好,他就這麽坐在她身側,卻陌生遙遠的不可觸及。

他笑了笑,瞥了一眼後視鏡,向右打方向盤,然後平淡應了一聲,他用這種方式委婉地拒絕了回答這個問題。

程蒙挫敗地将額前的頭發撥到耳後,她搖下車窗,外面的風灌進來,吹在她頭發上,綢緞一樣的黑發飄揚成一只旗幟。她用手撐着臉,看着窗外,問俞明川,“什麽時候回國的?”

俞明川說:“昨天。”

“還走嗎?”

俞明川說:“工作現在在這邊了。”

“是嗎?”程蒙意外道,她想俞明川現在應該已經是外交官了,穩穩當當當地走在預定好的道路上。

“是。”俞明川篤定道。

程蒙撐着臉頰的手松了松,她将食指和無名指擰在一起,她頓了頓,又問:“剛到今天就過來啦?”

“是,”俞明川扭頭看她,他說:“來見老朋友,都是很久沒見面了。你呢?”

“我……”

俞明川一笑,揶揄道:“來相親?”

“咳咳咳……”程蒙差點被俞明川噎到了,她猛烈地咳嗽了起來,臉一直紅到了脖子,“不,不是,沒有的……吳秀娜老想撮合我,我跟她說了不願意了……”

俞明川啞笑失笑,他兩眼看着前方的路,手指敲了方向盤兩下,然後漫不經心地說:“不喜歡那男孩?”

“嗯。”

“為什麽?”

程蒙一五一十地說:“沒什麽感覺。”

“是麽?”俞明川的打轉方向盤,似笑非笑地說:“那你對什麽樣的有感覺?”

程蒙扭過頭去,看車窗外被拉成一條條彩色射線的霓虹燈——

你這樣的,你知道麽?

念書那會兒,程蒙也問過俞明川類似的問題。

那時平安夜,俞明川的抽屜裏塞滿了用粉紅色絲帶包起來的蘋果,這些蘋果大部分俞明川都物歸原主,但還是有些沒留姓名,退都沒處退,于是這些匿名蘋果,全被用去喂飽了趙西丞。程蒙也被分了一只,用粉紅色的玻璃紙包成一團玫瑰花。程蒙捧着這只蘋果,心裏卻不是滋味。于是自習的時候,她心神不定,做題都沒心情好好做,最後她實在忍不住了,旁敲側擊地問俞明川,這麽多人送你蘋果,可你喜歡吃蘋果嗎?送你禮物的這些人裏,有你喜歡的嗎?你又喜歡什麽樣的?

當時俞明川卻對她今晚答題的正确率不太高興,他從程蒙做錯的一道物理題裏擡了擡頭,冷着臉,敷衍至極地用三個字将她堵得一句話都回不上來。

此時程蒙将兩手抱在胸前,聳了聳肩,把俞明川的那句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

“話少的。”

俞明川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很好看,眼角揚了起來,一排整齊潔白的牙呈現出恰到好處的弧度。那笑聲來自胸腔,毫不遮掩,似乎是他們交談這麽久,第一次發自內心的快樂。

車速放緩,他停下車,熄火,挂擋,說:“到了。”

程蒙這才發現,熟悉的學校大門正在眼前。

俞明川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盤,他敲了敲,戲谑道:“如果你跑得夠快地話,應該可以趕上門禁。”

“啊。”程蒙恍然回神,匆匆拉開門下車。

她關上車門,想起要說感謝的話,她俯下身透過車窗看俞明川。

俞明川前身傾了過來,搖下副駕駛座窗戶,溫和地說:“快上去吧,”

“好,我,我先回去了。”

“嗯。”他的目光在幽暗的車廂內看起來溫柔很深刻,他向上牽了牽嘴角,說——

“見到你挺好的。”

他頓了頓,又說:“我也沒有。”

作者有話說:  俞明川的我也沒有,是我也沒有談戀愛。

——

三更完畢,

謝謝大家支持,

鞠躬(*  ̄3)(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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