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四哥兒、四哥兒……

我睡得昏昏沉沉的,只好似聽見有人叫着我,直到我被人推了一下。我揉着眼睛坐起來,就見一個人坐在光影裏頭。她還穿着那一身半舊不新的襦裙,正低頭給我縫補着衣服。

我聽見她說,現在這都什麽時辰了,四哥兒今日不用去書塾麽?

我下了床,連鞋子都來不及穿上,就朝她跑過去。我跪下來,抱住了她的腰,眼眶就紅了。她好似也拿我沒辦法,放下手裏的活兒,伸手摸着我的腦袋。

唉,四哥兒啊……

我抽抽噎噎,突然之間,耳邊的聲音冷了下來——記住姨娘的話,若是能留在京中,就算是為奴為婢,也別給我回來!

“姨娘……娘……!”

我的身子劇烈一震,人就醒了過來。跟前眼花缭亂的,耳邊響着“嗡嗡”的聲音,足有好一會兒,我才聽清了那些人說什麽——

“醒了、總算醒了……”

我覺得口幹舌燥,便張了張嘴巴。一個人将我從床上扶了起來,他的聲音極是悅耳,透着擔憂地急切問:“三喜,你想要什麽?”

“水……”

沒等一會兒,茶水就送到了嘴邊。我有些着急地咽下了好幾口,那幹涸的喉嚨方覺舒服了許多。我暈乎乎地在那個人懷裏卧了一陣子,這才又睜開眼來。這一回,我總算是看清了他們所有人。

徐栖鶴坐在床上扶着我,他旁邊還坐着一個老人,是先前在虞氏那兒給我診過脈的張太醫。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徐長風和——

“……敬亭!”徐燕卿湊前來,他看起來很是頹廢落魄的樣子,衣服跟兩三天沒換一樣。見我醒來,他的臉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驚喜的神色,泛紅的眼睛似有水霧漫漫,可當他要伸手碰我的時候,我卻害怕得躲開,直往背後的人的懷裏瑟縮去。

“……”徐燕卿的手還揚在半空中,臉色怔怔地望着我。我卻極是懼怕他,緊緊地縮在徐栖鶴的懷中,整個人都瑟瑟發顫。

徐栖鶴環抱着我,眼裏盡是心疼,接着擡眼,略帶怒色的對前頭的人道:“二哥,我看,你還是先出去罷。”

“你……!”徐燕卿猛地怒瞪着他,徐栖鶴卻絲毫不懼。

一直沉默着的徐長風陡地出聲:“現在人醒過來了,還需要靜養。”他瞥了徐燕卿一眼,沉道,“老二,你跟我出來。”

就連那張太醫都開口道:“在下已經為少君施過針,這身子先不管如何,閑雜人等還是都出去罷。”話已至此,徐燕卿也只能随徐長風一塊兒出去。

他走出去之後,我的心口仿佛跟着一松。

徐栖鶴摟着我,似水的眼眸将我好好地看了一看,不知為何,他目中除了擔憂之外,似也隐隐有幾分愧疚之意。只聽他輕聲道:“你都昏迷了整整兩天,若是有什麽不好,我……”他像是也不忍再說下去,只看着我喃喃說,“……不管怎麽樣,醒過來就好。”

這時候,外頭傳來動靜。

徐栖鶴臉色微寒:“——又怎麽了?”

下人走進來,戰戰兢兢地道:“是、是大少爺……在教訓二少爺。”

徐栖鶴嘆了一嘆,說:“算了。你出去說,少君還要修養,讓他們換換地方。”下人應了聲,就退出去了。

徐栖鶴扶着我躺回去,張太醫又給我把了把脈,然後就對徐栖鶴拱手說:“三少爺,我們借一步說話。”

“請。”徐栖鶴出去之前替我掖好了被子,哄着我說,“你好好歇一歇。有我在這兒……沒人會傷你的。”我這才好似心安了一些,雙手揪了揪被子。他吩咐碧玉碧落照看好我,便跟着張太醫一塊兒走出去了。

碧玉和碧落眼睛都紅彤彤的,都像是哭過一樣。碧落走過來,幫我掖好了被角,手背抹了抹眼角,溫柔地說:“少君,您安心睡罷。”

直到翌日清晨,我才又再醒過來。

我清醒過後,第一個見着的人,仍舊是徐栖鶴。他似乎一直守在外頭,聽到動靜就走進來了:“——三喜。”他給我拿了杯子,喂我喝水之後,就握着我的手坐下來,問我說:“你現在覺得如何?還暈不暈?可有……哪裏覺得疼?”

他問了我很多,我一直輕搖着頭,徐栖鶴這才放下心來。我抿抿唇,他便察覺出來,輕聲問我:“你還想要什麽?”

“我……”我嗓子喑啞,只能發出氣聲來,“想換衣服……”

我身上出了許多汗,躺久了便不太舒服。碧玉就帶着僮仆來,幫我換了身幹爽的衣裳。換好之後,下人也端了粥過來。

徐栖鶴并不假手于他人,捧着粥來一口一口親自喂我喝下。我漸漸地清醒了許多,靜靜地聽他跟我說的話:“那一天……還真是兵荒馬亂的,府裏的大夫給你解了藥性,你都沒能醒過來。這紅丸本是床笫助興之用,藥性甚烈,他居然一次就給你用了三顆……”徐栖鶴捏着碗的手緊了緊,我瞧着他,只看他緊抿着唇,眼裏閃過一抹我從未見過的厲色。

我的唇翕動了一下,別開眼,啞聲道:“……我不想,提到他。”

“好、好。”徐栖鶴忙哄我說,“不提,我們不提他。三喜,張太醫昨日告訴我,你身子很虛,可幸好你底子好,只要好好地歇上一月半月,仔細調養,很快就能恢複健康了。”

徐栖鶴喂我喝下了半碗粥,就守着我躺下來。他跟我說了一些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那一日,我在徐燕卿的身下流了鼻血,之後就暈了過去。徐家上下一片混亂,後來大夫都束手無策,徐尚書就去請了宮裏的太醫來替我診治。張太醫身為太醫院的院判,果真是妙手回春,他施過針後,我就醒了過來。至于徐燕卿現在如何,還有陸管事……他的事情,我沒敢問,徐栖鶴自也沒有告訴我。

午後,徐長風就過來看我。他該是從衙門過來的,我看見他時,想從床上坐起,他卻讓我躺下來:“別起來,好好躺着。”

我只好又躺回去,靠在玉枕上望着他,輕輕地喚了一聲:“官人。”

他聞聲,嘴角安慰地輕揚了一揚,應我道:“何事?”我搖了搖頭,只看他伸出手來,緩緩地握住了我的手心。他的手掌大我的許多,很是暖和,只令人覺得安穩。我看看他,說:“您還要去衙門罷……?”

他說:“無妨,等你睡了再說。”

我又睡了過去,這一回,我睡得極沉,什麽夢都沒有做。

後來兩日,有好些人來看我。夫人裏,虞氏和姜氏皆派人前來慰問,謝氏卻是親自過來。她未讓我起身,只在床邊坐了下來。她仍是我記憶裏頭那美豔過人的模樣,只是面目憔悴了些許,她對我道:“燕卿對你做的事情,我和老爺都已經知道了,老爺很是氣憤。燕卿雖然是我的兒子,可你也叫我一聲娘。”她将我的手輕輕握住,道,“敬亭,為娘……定會給你一個交待的。”

之後,我聽下人說,二少爺被老爺家法杖責,然後就被關在宗廟裏,不吃不喝兩天。這一次,謝氏一句話都不曾替他開口。

我一直在徐栖鶴的院子裏調養身體,頭幾日我尿裏頭都有血,張太醫日日給我施針,連着十天。養了一小陣子,我也好了許多,而這十日裏頭,徐栖鶴也從沒離開我的身邊,不管我怎麽叫他去忙,他都不肯走,寧可把賬目都搬到屋子裏來。

他莞爾說:“你這次讓我等了這麽久,這下子,你可不許再趕我走了。”我拿他無法,只好由着他。只不過,徐栖鶴雖是這麽想,卻也擋不住事情來的時候。

這天,想是鋪子又出了什麽意外,徐栖鶴不得不抽身離開一會兒。我在軟榻上歇着,卧了一會兒,碧落走進來,遲疑地說:“少君……有一件事,奴婢不知當不當講。”

我讓她直說無妨,碧落便看了看外頭,我也跟着她的目光瞧去,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外頭那颀長的身影。一見到他,我心口便一窒。

“其實,二少爺從廟堂裏出來後,每一天都會過來想看一看您,可都被三少爺攔在外頭,也不許我們告訴您……”碧落猶豫地說道。

只看,那人在堂中來回踱步,似乎很是着急不安的模樣……

我無聲攥了攥掌心,默默地垂下眼去,肩頭微顫,開口說:“我不想見他。”

碧落遲疑了一會兒,便點頭應:“那奴婢這就去跟二少爺實話說。”

她要轉身出去時,我又出聲:“你跟他說,我已經歇下了……”碧落止步,我看着她,輕道,“讓他,不要再來了。”

我在徐栖鶴這兒待了足有大半月,慢慢地就能下床走動了。他看起來比我還開心的樣子:“等你身子好多了,我就再帶你出門去玩一玩,忘記那些不開心的事情。”

我望着他,輕輕地點頭應了:“……嗯。”他之後扶着我躺下,看我把藥給喝完了,才放心地站起來:“這陣子,內府缺了人手,可真要忙壞我這個做少爺的了。”

缺了人手……

我怔了怔,在他走出去之前,還是沒忍住,開口道:“陸管事……”

我看見他頓然止步,回過頭來,好似沒聽清地問我:“你說誰?”

我望着徐栖鶴,良久,還是一搖頭,說:“沒事……鶴郎,去忙罷。”徐栖鶴臉上笑了一笑,仍是那一幅極溫柔的樣子。

他離去之後,我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着。就在我心神不寧的時候,突然聽到下人驚道:“二少爺,您不能闖進來,二少爺——”

沒人料到徐燕卿會直接闖進來,我一看見他,像是出自于本能一樣,抱着被子把身子轉了過去。

徐燕卿本是見着我,臉上剛有笑容,見我轉過去不再看他,那笑靥似乎又垮了下來。

“敬亭……”他喃喃似的輕喚。

我沒有應聲,只當自己睡着了,可其實我兩眼茫茫地睜着,雙手緊緊揪着衾被。那一頭靜了許久,久到我還以為,他已經離開的時候,他卻又陡然開口:“這陣子,我想了很多……”

我阖目的時候,猛地,聽到了一聲:“我對不起你。”

鳥兒停靠在窗欄上,秋風習習,他的聲音清晰地傳進我的耳裏。

見我沒有反應,徐燕卿沉吟說:“我知道,你現在肯定不想見到我。”他抿了抿唇,聲音嘶啞:“今天上朝,我已向今上請纓,作為欽差代今上南下審查一趟。這一次出去,你往後三四個月,就都不會見到我了。”

我一直都沉默着。

徐燕卿好似忍到了極致,再開口的時候,說:“陸青蘇已經被調到了江州別府——此生,你怕是不會再見到他了。”他輕喃道:“……你嫁給我這麽長時間,我竟不知,你還有三喜這個名字。”

聽到此,我忽覺一陣說不出難受。

末了,徐燕卿沒再開口,我聽見了他轉身的聲音。就在他走出去之前,我終于出聲:“二爺。”

他止步。

我依然沒有回過身去,只輕道:“我從來沒有負過您。”

寂靜許久,那腳步聲響起來,越來越遠,直到再也聽不見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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