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一更

崔景行可沒忘記自己去臨河縣之前, 慕疏風曾承諾他歸來時讓他進秘閣。他把剩下的飯吃完, 回史館處理完自己手頭的事務,看了看時辰便理了理衣服去尚書府拜會,結果聽聞慕疏風早已回府, 他只好前往慕府。

這是他第二次來慕府,相較于上一次, 慕府的古樹草木略顯衰敗。崔景行打量着府裏萎蔫的草木, 心裏微微驚訝, 這離立秋還有一個月呢,這草木怎麽就這樣了?

“喵~”花貓從樹上跳下來,穩穩地落到崔景行的懷裏。

崔景行摸了摸貓毛,抱着他沿着上次的路去客堂。還未走到客堂, 他便隐約聽到争吵聲,待走進了,才看到餘怒未消的慕家父子。

崔景行十分不解, 慕疏風不是很孝順嗎?這父子二人怎麽會吵成這樣?不過崔景行不是好管他人家事的人, 他只當沒看出來, 拱手行禮道:“後生見過慕老爺,下官見過慕大人。”

慕疏風臉上的怒火還沒退去,說話時難免嚴厲幾分, “你有何事?”

崔景行覺得自己要是提起秘閣之事, 沒準兒慕疏風一個生氣就毀諾了。

慕白道:“疏風,不得失禮。”

慕疏風側身微微點頭,然後看向崔景行, “有什麽事就直說吧。”

崔景行遲疑一下道:“慕大人曾答應下官允入秘閣。”

慕疏風道:“原來是這件事,我答應了你自然就不會食言,明日我便給你一道文書。”

“多謝大人。”

慕疏風道:“我雖然同意你進秘閣,但你日後還有教導皇上的重任在身,不可整日窩在秘閣玩忽職守。”

“下官明白。”

慕白忽然道:“小崔,留下來用晚飯吧。”

慕家父子剛剛吵完架,又恰巧被崔景行撞見,崔景行自然尴尬至極,他也不差這口吃的,便婉拒了,“家裏有老人等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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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白微微颔首,下巴上的白胡子随之顫抖,“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勉強。”

花貓極為小聲地叫了一聲,勾着崔景行的衣服不願意離開,這裏的氣氛太可怕,他想跟着這個狐貍精一起離開。

慕疏風冷眼看向它。

花貓身上的毛毛都炸了起來,它嗖地一下飛跳出去,然後跑遠了。

崔景行忍俊不禁,勉強維持着嚴肅的神情,告辭離開。

崔景行離開後,剛剛緩和的氣氛又緊張起來。

慕疏風揉着眉心,指甲把眉心摳出了兩個小月牙兒,“渭河水災的事情我已經處理的差不多了。”

“可又生匪亂。”慕白冷着臉道。

慕疏風道:“這世上哪有永遠的太平?但只要盡力而為,總能有太平盛世。”

慕白道:“這就是你盡力而為的結果?”

“我......”

“慕疏風。”慕白的語氣愈發嚴厲,“這些年你讓我等,等你實現太平盛世的那一天,可你看看,你如今榮登高位只手遮天,可這天下卻越來越亂。我看你根本就是利欲熏心,早就忘記了自己當初的諾言!”

“慕白!”慕疏風拍案而起,他喘了幾口粗氣,抿了下嘴唇,一言不發向門口走去。

慕白閉上眼睛道:“你不是我的親兒子,也不用和我說那些大道理,我聽不懂也不想聽。我說過,我和你不一樣,你有你的抱負,可我活着只為了主人。若我見不到實現主人心願的希望,那我更願意拉着這個王朝給主人陪葬!”

慕疏風腳步微頓,最終什麽話也沒說就離開了。

崔景行走路慢,又去了慕府一趟,回到家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他用手絹浸了水,擦了一把臉,“崔叔,下次我回來晚就不要等我一起吃飯了。”

崔恩把飯菜端上來,“自己吃有什麽意思?少爺,你不必擔心我,我身體好着呢。倒是你,若是日後回來的晚了,便在外面吃吧,可別餓着肚子。”

崔景行手下動作一頓,這才想起來,他還是以前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他,而崔叔早已經不是年事已高的老管家了。自從崔恩不再隐瞞武功,崔家被他打理的更加好了,便是修補房子都輕輕松松的。

崔恩一邊給崔景行夾菜,一邊說道:“少爺,我想做點小本買賣貼補家用。”

崔景行想起當年初見時崔恩那一身綢緞錦衣,想必崔恩以前的身份不會低,如今散盡家財陪着他委屈了二十年,崔景行一時之間心頭發酸,“崔叔,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明日我便要教導皇帝讀書了,只要把握好機會,無論日後是慕疏風執政,還是皇帝掌權,都不會牽扯到我們身上,我們也不必像從前那樣躲躲藏藏。”

崔恩不贊同道:“把自己的性命拴在掌權者手裏是最不明智的做法,少爺不要忘了恩公的教訓。”

當年的穆平生何等風光?與先皇一起打下天下,是先皇的軍師智囊,立國後更是身居丞相高位,監任史館監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即便如此到頭來還是落得個株連九族的下場。

崔景行垂眸道:“家父那麽聰明的人怎麽可能預料不到日後自己的下場?過去我眼界小不懂,只以為家父是為了修撰前朝史不小心觸怒了先皇。可如今與慕疏風接觸的多了,我卻有些理解了,有些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皆因身居其位。家父是一朝宰相,他眼界很寬,對前路看的明白通透,可也因為他是一朝宰相,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不能停下來。”

崔恩不能理解這種想法,可他想起穆平生,卻又無法将反駁的話說出口。

崔景行道:“崔叔,自打在臨河縣走一遭,我突然明白了我作《春秋斷紀》不應該是為了家父遺願,丞相有丞相不得不為的職責,而我作為史官也應該履行好我自己的職責。過去我只想着要查出前朝史,查出家父為何被株連九族,再将這些事原原本本的寫出來,可一心想着秉筆直書便形成了執念,本身就已經會有失偏頗了。‘心存執念’是修史之人的大忌。”

崔恩安安靜靜地聽着,他見崔景行的雙眼光彩逼人,不似往日雖有目标卻很是消沉。

崔景行繼續說道:“修史之人在未修史之前,首當其沖的便應該學會‘養心’,‘氣昌而情摯,天下之至文也’,若心不平氣不和,情緒激蕩被私人情感左右,那寫出來的東西也有失偏頗,最後‘害義而違道,其人猶不自知’。過去我常常被先父的事影響,如今我已放下前事,只想修身養心,謹慎修史。”

崔恩其實聽不太懂他家少爺的話,但他見他家少爺此刻猶如脫胎換骨,心中高興至極,也不再繼續揪着方才的問題不放,他家少爺和恩公一樣都是固執的人,勸解一事急不來。

崔景行看着桌子上的飯菜道:“崔叔,以後做些清淡的菜吧。”

這句話崔恩聽明白了,他哭笑不得道:“少爺,即便你想要修養心性,也得把身體補好再說。”

崔景行心裏有些郁悶,早知崔恩會武功,他小時候就應該跟着學學把身體鍛煉好。他吃了半碗飯便放下碗筷,然後回房點了一盞燈讀書。

燈花跳動,映得崔景行面龐愈發柔和,他看書的時候十分專注,看在別人眼中這比他平日裏不經意流露的風情更為吸引人。

含羞草從窗戶爬進來,見到屋內的崔景行,不由得愣了一下,片刻後撲打着莖葉飛過去,碰了碰崔景行的臉頰,然後穩穩地落在書上。

崔景行回過神摸了摸它,看着葉子合攏起來,笑道:“我還要看書,去一邊玩。”

含羞草不挪動,它卷起一支毛筆在紙上寫道:“傷眼。”燈下讀書的确傷眼,崔景行的眼神再好也經不起這麽糟蹋。

崔景行有些驚訝這小妖精的字寫得倒是不錯,他無奈地笑了笑,拿起含羞草把書合上,然後洗了把臉上床休息。

含羞草跳到他的胸口上,卷起一縷頭發,一下一下地輕輕扯着。

崔景行見狀問道:“怎麽不高興了?”

含羞草縮在他懷裏不動彈了,看來是真不高興了。

“和其他妖精打架打輸了?”

含羞草用力扯了一下他的頭發。

崔景行揉了揉頭皮,“你再扯我就禿了。”

含羞草聞言立刻松開他的頭發,勾住他的衣帶,有一下沒有下地扯着,把衣帶都扯松了。

崔景行嘆了口氣道:“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慕大人嗎?”

含羞草動作微頓。

“我今日瞧着他的身形與你十分相像。”崔景行道,“你們妖精化形會找參照之人嗎?”這小妖精怕不是看慕疏風長得好,就照着人家變吧?這要是讓慕疏風知道了還不得氣死?

含羞草一動不動似乎睡着了,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崔景行的問題。

崔景行戳了戳它,看樣子真的睡死了。他也不知這小妖精是真的睡着了還是假的睡着了,原本他還打算求小妖精給他變個身看看,不過今日小妖精心情不好,他也不再繼續打擾它了。崔景行拉上薄被,打了個哈欠也入睡了。

次日,崔景行剛到史館,便有人帶着聖旨來讓他入宮面聖。崔景行早有準備,片刻也沒耽擱便跟着那人進宮了。史館其他人早就知道以崔景行現在的樣子,根本不可能安居史館一隅了,所以他們看着崔景行入宮,心中也只有些許羨慕,卻沒有驚訝。

那人帶着崔景行直接去了皇帝的書房。小皇帝拿着一本書,百無聊賴地胡亂翻着,見到崔景行過來,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崔景行行禮道:“臣崔景行拜見皇上。”

皇帝沒有理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擡了下手,“免禮。”

崔景行維持着行禮的姿态,胳膊都酸了,不過他收回胳膊後沒有露出異樣,神色如常道:“臣奉命前來教皇上讀書。”

皇帝道:“崔愛卿坐吧。”說罷他便不說下一句了。

對方是一國之君,崔景行也不好催促。

二人僵坐了半個時辰,外面突然傳來騷動聲,片刻後慕疏風板着一張臉進來了。

小皇帝看到他便緊張,手腳都不值該怎麽放,“相、相父......”

慕疏風掃了一眼崔景行道:“日後你便從四書五經教起,書一會兒我讓人送過來。皇上,臣會随時過來。”

小皇帝想說什麽,但看了慕疏風兩眼又不敢說了。

慕疏風眉頭輕斂,“皇上可是還有什麽話?”

小皇帝小聲道:“母後說,朕學的應該是為君之道。”

這話分明是在挑撥離間了,皇帝學的自然應該是為君之道,但慕疏風卻拿着四書五經來教育他,搞得好像慕疏風要把小皇帝養廢了似的。

慕疏風聞言倒也沒有生氣,太後時不時在背後挑撥皇帝,他都已經習慣了,左右也幹預不了慕疏風,他也不在乎這些反對他的話。若是他一一在乎,那整個朝堂都是反對他的聲音,只要那些人安安分分不幹預他做事就行,他沒有興趣管別人高不高興。

慕疏風看着小皇帝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同樣是四書五經,臣能看出臣道,君能看出君道。上古時,君臣皆讀三墳五典,典籍一樣,有區別的只是個人眼界罷了。只要陛下用心背讀,這經史子集皆是帝王之璞。崔大人,日後除了四書五經,還有各類經史子集也要教給皇上。”

崔景行看向皇帝,他日後又不能單指望慕疏風做靠山,日後的天下終究是皇帝的,他沒有直接答應,而是先停頓片刻等皇帝回複。

小皇帝蔫蔫地說道:“朕知道了。”

崔景行便依言教導皇帝,他書讀得多,懂得也不少,但真正教起學生來,還是有些不适,再加上皇帝不專心聽講,這一天的功夫才講了一篇文章。

皇帝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高興地說道:“時辰不早了,崔愛卿今日先回去吧。”

“是。”崔景行看着吊兒郎當的皇帝,這若是把國家交到這樣的皇帝手裏,那這個國家也就算是完了,他覺得自己還是得跟慕疏風商讨一下如何教導皇帝。

離開皇宮後,崔景行沒有立刻去找慕疏風,而是改路去了秘閣。慕疏風已經把允入秘閣的文書給他了,他直接把文書遞給看守秘閣的官員,然後立刻被放進去了。

秘閣書庫有三層樓高,這秘閣裏的書雖然不輕易示人,但基本的保養還是會做的,所以裏面并沒有腐爛的味道。一踏入其中,一股陳舊的書香味便湧入鼻翼間,崔景行的心情都變好了。

他看着上面經史子集的分類标志,越過一排排書架,來到史部書架前。

史部書架上已經按照朝代區分好典籍了,他直接來到梁朝書架這裏。其他朝代的史部典籍最少也占了一整排的書架,可梁朝卻少的可憐,只占了一小塊地方,連半個書架都沒有占滿。

崔景行拿起第一本書,這本書記載着梁□□到梁朝第四任皇帝時期的所有政令律法,他自小便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秘閣裏的書不讓帶出去,他便在這裏直接背下來,回去再寫在紙上。

背完一本書後,外面的天要黑了,崔景行把書放回去,然後便離開了。

崔景行剛離開不久,看守秘閣的一個官員便悄悄走進去。那官員沒有去別的書架,而是徑直走到梁朝史部的書架前,看着上面被翻動的痕跡,他摸着書脊,神情微冷。

入夜後,萬家百姓已休息,但安平王依舊歌舞徹夜,燈火通明。在慕疏風霸道執政時,紙醉金迷也是皇族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安平王是當今皇帝的兄長,雖然是兄長,但比小皇帝卻大了十五歲,如今已有三十有二,樣貌随了先皇英俊非常,一舉一動帶着一股沙場上下來的野性。他是先皇打下天下之前出生的,幼時沒過過什麽好日子,但又聰明懂事,很受先皇寵愛。不過即便先皇再寵愛他,也沒有把皇位傳給他的意思,這也讓很多人都十分費解。

安平王摟着一個漂亮的姬妾,端起凝脂白玉的杯子,杯子裏裝的是西域進貢的葡萄酒。他用手捏了捏那姬妾的腰肢。那姬妾身子一軟倒在了安平王的身上,她輕輕打了安平王的胸口以下,嬌媚地嗔怪道:“王爺。”

安平王大笑兩聲,仰頭将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王爺。”管家走到安平王旁邊,小聲道,“秘閣馮大人求見。”

安平王放下酒杯,懷裏的姬妾識趣地站起來,“讓他過來。”

“是。”

屋子裏還有很多身姿妖嬈的舞姬,但馮大人一進來,直接目不斜視地低頭行禮,“王爺。”

安平王笑道:“馮大人深夜來訪可是有什麽事?”

馮大人欲言又止。

安平王見他這為難的模樣,起身道:“跟我來書房吧。”

“是。”

書房裏的脂粉味依舊不減多少,可見平日裏來書房的姬妾也不會少,但馮大人卻好似沒有察覺安平王的作風,依舊維持着拘謹嚴肅的姿态。

安平王随意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水,“這書房裏外都是我的親信,有什麽話就說吧。”

“是。”馮大人道,“王爺,似乎有人想要動前朝史。”

安平王手做一頓,眸光微暗,“何人?”

“史館修撰崔景行。”

“史館。”安平王冷笑道,“還真是有人賊心不死。”

“這......”

安平王看向他,“下去領賞吧。”

“多謝王爺。”

管家沒有離開,而是站在安平王身邊等候吩咐,過了片刻他依然不見安平王發話,猶豫一下問道:“王爺,是否要将此人除去?”

安平王沉默片刻,看向明滅搖曳的燈花,伸手彈了一下那燈花差點就被熄滅,“區區燭火,何需動射日之箭?他既然在史館當值,那就讓人給他挑個錯,扒了他這身官袍。”

“不過我聽說他與慕狗走的很近。”

“哦?”

管家繼續說道:“最近這位崔大人可是朝裏的紅人,他幾次被慕狗提攜,如今更是時不時地就去慕府走動,看樣子和慕狗關系匪淺。有慕狗照拂,恐怕想要把他踢出京城不大容易。”

安平王臉色微沉。

“王爺,”管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安平王,“動前朝史這事兒會不會是慕狗暗中授意?”

安平王盯着着方才一指可滅的燭火,周身的氣場愈發陰沉,“又是慕疏風......無妨,秋後螞蚱,他也跳不了多久了。進貢的美人挑選的怎麽樣了?”

管家道:“都挑選的差不多了,只是還沒有經過訓練。”

安平王皺眉道:“南蠻進貢的隊伍馬上就要入京了,速度快一點,不然如何把人混進隊伍裏?”

“是。”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讀者君對正版的支持,晚上還有一章更新,麽麽噠~

備注:“氣昌而情摯,天下之至文也。”出自章學誠《文史通義》(史德範疇,指做史之人要修煉心術,氣平

情正,不以私人情緒影響修史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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