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更

崔景行回到家中後匆匆吃了一口飯, 便立刻将所背典籍默寫下來。

每次崔景行寫東西的時候, 崔恩都不會在旁邊看,但這一次崔恩卻幾次三番從崔景行背後經過,便是崔景行想要不發現異常都難。

崔景行放下筆, 看向崔恩笑道:“崔叔,有什麽事嗎?”

崔恩猶豫下才問道:“少爺在寫梁史?”

“只是搜集資料罷了。”崔景行道, “崔叔, 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生分, 有什麽話便直說就行。”

崔恩沉默一下道:“少爺可發現了什麽見不得光的東西?”

崔景行一點就透,立刻明白崔恩未竟之語,想必對方是想問當年他爹穆平生到底因何被株連九族。崔景行想起往事,心中便有些低落,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今日看的不過是梁朝政令律法罷了,更何況這些日子我放下心結後仔細想了想, 當年家父身居高位, 豈能僅僅因為修著前朝史而被株連九族?”

“那是因為什麽?”

“千裏之堤毀于蟻穴, 你我所見只是其中之一。”崔景行看着崔恩,“我猜測,當年先帝登基後便愈發縱情聲色之中, 家父身為一國丞相自然看不慣, 在政令朝堂上家父與先帝多有不和,只是家父身居其位無法回避這些矛盾,最終累積到梁史一事上, 先帝才會将往日裏諸多不滿一起發洩出來。”

崔恩緊緊抿着嘴唇,半晌後才咬牙道:“所以即便日後當今皇帝允許少爺修前朝史,那也無法為恩公翻案?”

崔景行搖頭道:“崔叔,你可聽說過北魏國史案?”

崔恩道:“從前與恩公相交時,曾聽恩公說過一段。北魏時期,崔浩驚才豔豔深受器重,當政主修國史,結果因其貪污受賄,再加上修史時不懂避諱,随意聽從小人讒言,為标榜其直筆而書,将有辱北魏的國史刻在了石碑之上,所以被株連九族。不過當時朝局混亂,恩公說崔浩之死也與政黨勢力有些許關系。”

崔景行道:“崔叔,你可知不久後北魏皇帝如何看待?”

崔恩道:“恩公沒有說。”

“皇帝後悔了,”崔恩道,“不過即便皇帝後悔,也只說了一句‘崔司徒可惜’,從未有翻案一說。”

崔恩沉默良久,最後冷哼一聲,“這群狗皇帝都是一個樣兒。”崔恩這語氣與以往的溫和口吻不同,無端帶了幾分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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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景行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心裏對崔恩以前的身份有了些許猜測,最後說道:“往事不可追,後人心裏自有公道,家父也不在乎那些虛名。”

可崔恩始終意難平,他給崔景行端了一碗補身湯,然後大半夜的就去院子裏劈柴了。

崔景行摸着湯碗,覺得崔恩劈的不是柴而是先皇的骨頭渣。

崔景行把湯喝完了,正好含羞草從窗戶跳進來,結果窗戶縫有點窄把含羞草給卡住了。

崔景行忍不住笑了一聲,把剛背寫完的紙張放進書匣裏,然後走過去把窗戶推開一些,“要不我在窗戶上給你開一個小門吧。”

含羞草的葉子都合攏了起來,它又羞又惱,氣的跳起來扯崔景行的頭發。它剛扯了一下,突然想起昨日崔景行說他會禿,連忙按了按崔景行的頭皮,想把頭發都按回去。

崔景行笑着把它拿下來,然後用盆子給它洗洗澡,他與這小妖精相處起來很輕松,不用顧慮太多,所以一見到它就忍不住大吐苦水,“今日我去教皇上讀書,這個小皇帝明年便要親自執政了,如今還像個不成才的纨绔子弟似的。”

含羞草擡起葉子碰了碰崔景行的額頭。

崔景行笑了笑,有些好奇地問道:“你平日裏早出晚歸的都在做什麽?”

含羞草扭過身子不看他了。

崔景行見它不想回答,也不繼續追問,“你若是進得去皇宮,便幫我吓唬吓唬他吧,讓他好好讀書。”

含羞草面向崔景行,以前它怎麽不知道這人不但城府深,而且還這麽缺德?

片刻後崔景行把含羞草從水裏撈出來,然後給它擦了擦身子。

含羞草跳到桌子上,勾起一支毛筆寫道:“妖也有妖的規矩。”言下之意便是不能幫崔景行去吓唬皇帝了。它雖然是妖,但也沒有通天之能,若是被凡人抓到,也是會死的。它不怕一個十個凡人,卻怕成百上千的凡人一起圍毆,再加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兵器,簡直是妖的噩夢,凡人太兇殘了。

崔景行笑道:“我只是在說玩笑罷了。”

含羞草敲了敲他的腦袋,你呀。

崔景行捧着它上床休息,一想起明日還要教導小皇帝,他就頭疼的睡不着覺。

含羞草按了按他的胸口,身上發着淡淡的綠光一閃一閃,似乎在沉思什麽。

崔景行這一覺睡得不太好,含羞草壓住了他的脖子,他有些喘不上氣,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身上趴着一個十分俊美的青年,他實在太困也沒有深究。

第二日崔景行醒過來,回想起昨日半夢半醒間的夢境,他心跳都要停止了,他、他居然看到慕疏風趴在他身上!

崔景行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這實在太荒誕了,絕對是他做的一個夢,不過就算是夢也未免可怕。

崔恩給他端來洗臉水,見狀問道:“少爺,怎麽了?”

“無礙,做了個噩夢。”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崔景行覺得自己要多想想別的,比如小妖精之類的,總好過慕疏風。

今日崔景行入宮後,皇帝異常用功。事反必有妖,崔景行暗中試探了一番,果不其然,早晨的時候慕疏風過來把皇帝給教訓了一番。

崔景行不由得贊嘆慕疏風對皇帝的惰性很了解,這樣一來,倒是給他省去了許多麻煩。

但本性難移,皇帝也不過正經了一上午,下午時分他側頭看着崔景行道:“崔愛卿,朕聽聞過幾日南蠻會來進貢許多美人。”

崔景行道:‘臣并未聽聞此事。’

皇帝打量着他的眉眼,他不是第一次見到男生女相的人,卻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明豔動人的眉眼,忽然問道:“崔愛卿,你成親了嗎?”

崔景行板着臉道:“不曾。”

皇帝有些驚訝,“你倒是和相父像的很,朕見相父很是維護你,難不成......”

崔景行皺眉道:“皇上,臣與慕大人是君子之交。”

“這麽說來相父對崔愛卿沒有其他想法了?”

崔景行起身行禮,“皇上。”

皇帝起身拖着他的胳膊扶他站起來,伸手輕輕擦了一下崔景行的耳邊,貼近他輕笑道:“朕和你說着玩呢,崔愛卿真是一點玩笑也開不得。”

崔景行心頭一跳,下意識後退半步。

皇帝順勢抓住他的胳膊,低聲笑道:“崔愛卿可要站穩了。”

“多謝皇上。”崔景行掙紮要行禮。

皇帝卻不肯放手,反而欺身湊過去,“崔愛卿,你長得這樣好,愛慕你的姑娘應該有不少吧?”

“皇上!”崔景行臉色隐隐發白,他後退幾步,沒想到皇帝居然跟了過來,他再退就要貼在牆上了,他心裏萬分惱怒,可又不好直接發火,咬了咬牙道,“皇上,臣還有事,先告退了。”

皇帝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崔愛卿可知欺君之罪是何下場?”

風吹窗簾,打在窗戶框上噼啪作響,這不僅不顯煩躁,反而襯得屋內的氣氛更加死寂僵冷,崔景行遇到過對他有不軌之心的人,但從未遇到過如此明目張膽的人!

崔景行側過頭避開皇帝的手,心裏的惡心的要命。

“嘭!”書房的門被一腳踹開,慕疏風一臉陰沉地站在門口。

崔景行一甩手,輕輕松松地把皇帝的手甩下去了。

慕疏風臉色漆黑地走進來,“皇上的功課是不是少了點?”

皇帝轉身看向他,若無其事地笑道:“相父,朕只是在和崔愛卿說笑罷了。”

崔景行理了理袖子,低着頭不再說話。

先皇子嗣單薄,大多夭折,慕疏風倒是動過換個皇帝扶持的念頭,只是其他的皇子王爺還不如這位呢,他以為這位年紀小一點,只要好好教導終究能掰過來,現在看來果然是天生劣根!

慕疏風眸光微暗,如今細想下來,就算找一個不合适的人,也好比扶持一個昏君。

“相父......”

慕疏風打斷皇帝的話,道:“崔大人身兼史館之職,日後每日上午在宮中教導皇上,下午就回史館做事吧。”

崔景行知道這是慕疏風在替他解圍,他也不是不識趣的人,便拱手道:“下官知道了。”

慕疏風給小皇帝布置了許多功課,然後帶着崔景行離開了皇宮。

長長的廊道通向宮門,二人一前一後安靜無聲。今日實在丢臉,崔景行一句話也不想說,此時又外人在身邊,崔景行一向要強不喜歡示弱,所以沒有流露出異樣的情緒。

慕疏風從懷裏拿出一個素淨的手絹,落後半步等崔景行跟上來,然後把手絹遞給他。

“多謝慕大人。”崔景行會意地接過手絹,攥緊手帕擦了擦臉頰,手帕上面似有若無的青草香讓他的心平靜了一些。

慕疏風沉默片刻道:“我不知他會如此。”他原本只是想讓崔景行在小皇帝面前露個臉,讓小皇帝對崔景行重視一些,畢竟他不可能一輩子呆在朝堂裏,若是沒有他的照拂,這個老狐貍再狡猾也會因為勢單力薄而被人欺負。

崔景行神态冷漠地說道:“下官的容貌确實不夠粗犷。”

慕疏風愠怒地瞪了他一眼,恨得牙根癢癢,這個老狐貍不是很聰明嗎?今日他若是沒有湊巧進宮,又該怎麽脫身?現在還故作輕松地開起了玩笑,他想起來都後怕。

“慕大人。”崔景行平複了一下心情,然後問道,“下官聽皇上說過幾天南蠻會進貢美人?”、

“不錯。”

崔景行猶豫一下,皺眉道:“以皇上如今的心性,若真有美人進貢入宮,恐怕皇上從此以後更會縱情聲色,最後誤國誤民。”

慕疏風冷笑一聲,這個皇位他也坐不了多久了。

崔景行見慕疏風沒有回答,打量了一下對方的臉色,料想慕疏風已經有了應對之法,他很放心慕疏風的能力,只是他實在放心不下這個皇帝,不知若是爹爹在世該如何應對?

二人并肩行走了一會兒,慕疏風忽然問道:“若我有朝一日做出枉顧人臣之事,你會不會在史書上寫我一筆奸佞?”

崔景行看了慕疏風一眼,然後繼續低頭看着腳下的路,半晌後才回道:“是非評判不可一概而論,古有項羽、曹操,豈可單一從一方面評判?”

慕疏風聞言露出一抹笑意,他熟稔地擡起手去扯崔景行的頭發,再接觸到發絲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在做什麽,随即立刻頓住動作,然後若無其事地放下了手。

崔景行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大人的手抽筋了?”

慕疏風敲了一下崔景行的頭,然後拿出一塊手帕擦着手。

崔景行下意識看向慕疏風的胸口,他想知道那衣襟裏到底裝了多少手帕。

這人今日想必受了很大的驚吓,慕疏風想了想便沒有回尚書府,而是忙裏偷閑送崔景行走了一段,路過糕點鋪子時,他進去買了些糕點糖塊送給崔景行。

崔景行自小便喜好甜品,他推辭幾番,最後還是接過來了,眼睛時不時地往袋子裏看兩眼,看樣子若不是慕疏風還在身邊,想必崔景行都已經拿出來吃了。

慕疏風見他饞的厲害,笑了笑從袋子拿出一顆乳糖喂給崔景行,“高興一些了嗎?”

崔景行注視着慕疏風的手指,那根手指剛剛差點碰到他的口水,慕疏風這麽潔癖的人居然會喂別人東西?

慕疏風回過神後也是尴尬不已,他瞪了崔景行一眼,呵斥道:“快吃!”

崔景行吓了一跳,被糕點噎了一下,他咳嗽幾聲,臉色微紅,“多謝慕大人關心。”

慕疏風負手看着長街熙熙攘攘,忽然感慨道:“你和他真的很像。”一樣的眉眼,一樣的機靈,就連口味都差不多。

崔景行有些好奇道:“是大人的那位故友?”

“嗯。”慕疏風道,“每次他被他爹教訓或者受傷了,只要喂他吃一些甜品,他就活蹦亂跳了。”

慕疏風這形容可真不像是個正常人,崔景行暗道,如此幼稚的作風,那人該不會是個傻子吧?他沒有把這個猜測問出去,畢竟這很不尊重人。

慕疏風道:“第一次看到你,我還以為是他回來了。”

崔景行猶豫一下道:“我記得大人曾說過那人已經過世。”

慕疏風沒有說話,即便身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體諒他,但慕疏風從不覺得孤獨,只是每一次從糕點鋪子裏出來,看到來來往往的人群,心裏覺得很難過,他總覺得一轉身至少應該能看到那個人,和那個人說說這街上的風光。可這長街人來人往,終究沒有他想遇到的那個人,即便旁邊站着個萬分相似的人,但終究不是他想陪伴的那一個。

“慕大人如此惦念着他,若那位故友泉下有知,想必也是很高興的。”

慕疏風轉頭看了看崔景行,“多謝。明日我派個人和你一起入宮,你不必擔心今日之事還會發生。”

“多謝慕大人。”

“早點回家休息吧,我還有公務在身就不繼續送你了。”慕疏風說罷也沒有離開,直到目送崔景行走遠。

崔景行回到家中後,終于忍不住吐了出來,他吐了一刻鐘才停下來,一張本就瘦削的臉蒼白下來,愈顯病弱憐人。

崔恩心疼地拍着他的後背,“少爺,這是怎麽了?”

崔景行不想讓崔恩擔心,沒有将宮中發生的事說出來,他擺了擺手,“身體突然有些不适罷了,大概是中暑,崔叔,你給我熬點綠豆湯吧。”

“好,我這就去。”

崔景行等崔恩離開後,看着桌子上的書冊,突然一揮手全都掃到了地上。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彎腰将東西撿起來放回原位。

屋子裏有一面銅鏡,過去崔景行并不在乎儀容,這鏡子自打買回來也不曾換過,所以照起人來也不大清晰。崔景行手持銅鏡,用手在臉上比比劃劃。

崔恩進來的時候吓了一跳,“少爺,你這是在做什麽?”

“崔叔,你說我留個胡子怎麽樣?”

崔恩想了想道:“恩公生前便留過長須,倒是顯得很是儒雅。”

崔景行想起他爹那張溫潤儒雅的臉,有些洩氣看着手裏的鏡子,“我爹長得那麽儒雅,我怎麽就長成了這個樣子?”

“少爺容貌也很好。”崔恩仔細看了看,頓了下道,“不過除去嘴唇鼻子,少爺的确不大像恩公,看來是随夫人的多。”

崔景行自打出生起便沒有見過他的親娘,聽說是病逝了,他爹也沒有再續弦,“崔叔,你以前見過我娘嗎?”

崔恩搖頭道:“我沒見過,不過我聽說過一些關于夫人的事情。聽聞夫人長得猶如天仙下凡,不過也因為其容貌太過出衆,所以也不怎麽見人,免得給恩公招來禍患。”

崔景行很費解,“言過其實,一個人怎麽會因為容貌而給夫家招來禍患?”

崔恩欲言又止地看着崔景行,片刻後還是忍不住說道:“少爺,你沒事多看看女人吧,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您一樣只愛書籍的。古有禍國妲己,後有貂蟬西施,三十六計裏還有美人計呢。”

崔景行沉默片刻道:“還是讀書有趣。”

“......”

崔景行又想起南蠻進貢美人一事,“崔叔,你說這四海諸國進貢,大多進貢有些奇珍異寶或特産,怎麽這一次南蠻突然想起進貢美人了?”

“少爺此言何意?”

崔景行道:“我是怕真被你給說中了——美人計。南蠻偏居邊境之外,生活環境惡劣,他們怎麽可能真的打算永遠這麽消停下去?”不過那個昏君,便不是美人計,只要是個美人他自己就能給自己找個圈套鑽進去。

崔恩道:“天塌下來還有慕大人頂着。”

崔景行回想起方才與慕疏風一路并肩而行,輕嘆一口氣,低聲道:“他也是人,所有事都讓他擔着,他總會有累的那一天。”

崔恩聞言警覺起來,“少爺,你可不要輕易插手此事。”

“我明白。”

崔恩松了口氣,随即又提心吊膽起來,“少爺,你怎麽和慕疏風如此熟稔?”他家少爺竟然還會為慕疏風着想了!

崔景行哭笑不得道:“崔叔,我只是很佩服他而已。”

那就好,崔恩起身把湯碗端出去。

崔景行提筆練字,他要修身養心,絕對不能輕易破功,今日皇帝靠近他的那一刻,他竟然動了弑君的心思,還好慕疏風及時進來。想起慕疏風,崔景行有些走神,筆下的字漸漸變成翻來覆去重複的三個字——慕疏風。

他寫到半夜終于撐不住,看着紙上一片的慕疏風,心中有些尴尬,連忙把紙都燒了,然後回床睡覺。今夜不知為何,小妖精竟然沒有回來,崔景行依舊把窗戶留着一道縫,等含羞草半夜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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