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0天

蘇芮說完那些話後毫不留戀的轉身離開。

背影帶着堅毅和決絕。

在那一刻, 所有人都在向她行注目禮。

喜氣盈盈的日子裏,有些話不吐不快。

但這個年,注定比以往更難忘。

蘇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便是連蘇成邺也一改往日狀态, 站在那兒愣了許久。

忽然,一個茶杯重重地甩出去。

哐當。

一聲清脆的響把衆人游離在外的思緒都拉了回來,但大家又都用厭煩的眼神看向蘇成邺。

他猛一拍茶幾, 瞪圓了眼睛, 眼珠子都快要蹦出來, 一連說了幾個“好啊好”, 爾後嗤笑, “這就是我養的好女兒。”

“蘇江!”蘇成邺扭頭看向蘇江,“你到底是怎麽教她的?怎麽她就成了這幅德行!”

蘇江站在樓梯口, 一直低着頭, 雙手插兜。許久沒剪頭發,斜長的劉海兒都有些擋視線,他略微往右偏了下頭, 微微擡眼看向蘇成邺。

這一眼,盡顯冷漠疏離。

在蘇成邺暴怒的目光中,他不疾不徐的開口, “你也說了, 那是你女兒。”

“養她不該是你的責任麽?和我有什麽關系?”

蘇成邺怒吼:“你是她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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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爹的都不管。”蘇江唇角微勾, 笑意不達眼底,“當哥的能管着什麽。”

“再說了。”蘇江忽然話鋒一轉,氣定神閑的看着他笑:“我也是第一次見這樣養孩子的。養得好了就是你的功勞,養得不好都是別人的問題。”

“未免……”蘇江頓了頓,“太厚顏無恥了些。”

噗嗤。

蘇原玩着手機笑了。

聲音過大。

蘇成邺看過去的時候他還擡頭挑了挑眉, 唇角微微上揚。

帶着挑釁意味。

“你們!”蘇成邺往沙發上一坐,徑直往後癱去,“反了!都反了!”

“一個兩個的,都是想做什麽?”蘇成邺吼,“想逼死我嗎?!”

“想多了。”蘇江面無表情,“你少說話,我們還能維持表面平和。”

“蘇芮的脾氣大家都了解,你沒必要往她身上撞。”

“還有……”蘇江在房間裏掃了一圈,“逝者已逝。有些名字,你确實…….不配提。”

說完之後,蘇江徑直上樓。

蘇原也放下手機,手往兜裏一叉,吊兒郎當的跟着他走。

蘇曼枝站了起來,即使沈溪一直在給她使眼色,她也慢慢搖了搖頭,打算回房間。

蘇江上樓把黎冬帶下來,路過一樓客廳時,所有的傭人都屏息凝神。

蘇江只是低下頭,把挂在門口的衣服給黎冬遞過去,然後看着她穿好,帶着她往外走。

“站住!”蘇成邺冷冷開口。

蘇江和黎冬同時頓住腳步,但沒回頭。

“還有事?”蘇江稍微挑高了點兒聲音。

“別的我不管。”蘇成邺壓抑着怒氣,“你把一個小女孩兒來帶家養着是做什麽?”

黎冬的心一緊,目光徑直望向蘇江。

他眼角餘光看到了黎冬,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撫。

“無親無故的。”蘇成邺說:“你把她養着就是個□□!等爆出去你的演藝生涯就結束了!”

蘇江的動作極為緩慢,他緩緩回頭,目光犀利,“我不養,你養嗎?”

蘇成邺:“……!”

“你這是詭辯!”蘇成邺說:“她都這麽大了,跟你一個單身男人住在一起像什麽話?!被狗仔拍到都會說你在亂搞!”

“比不上你。”蘇江淡淡的,“更何況,清者自清。”

“要真是清者自清的話,你跟桑茵就不會上那麽多頭條!”蘇成邺怒吼,“戀愛懷孕結婚,早就給你安排的明明白白!跟一個未成年的女孩住一塊,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腦子壞了嗎?!”

客廳裏是死一般的寂靜。

蘇江的呼吸聲重了些,但他依舊是輕輕拍了下黎冬的肩膀。

黎冬能感覺到他的手在抖,她勉強笑了下,垂在雙側的手緊握成拳,然後又松開,她擡起頭,嘴角咧開一個不大的弧度,“哥哥,我去外邊等你。”

這些話,不适合她聽。

黎冬疾步走出客廳。

蘇原在後邊喊:“黎冬,你去哪兒?!”

豪奢的大院裏,黎冬找不到自己的歸屬。

這裏本就不屬于她。

她不姓蘇,也不姓趙,甚至連黎都不應該姓。

她是被這個世界抛棄的邊緣人,這個世界不應該有她的存在。

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該到何處去。

記得小時候問,孫悟空為什麽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他為什麽沒有家呢?

後來慢慢長大才明白,原來人類也是會找不到來路,恨不得自己是從自然中的某個物件中蹦出來。

原來,有人是真的沒有家。

北城的陽光很足,但風也很大。

冷風吹過來的時候,黎冬也沒感覺到冷。

蘇原在黎冬身邊停下,就那麽看着她,一句話也不說。

最重要的是不知道說什麽。

剛剛當着她的面說想讓她無家可歸的是他的爸爸。

這是永遠無法割舍的血緣關系。

哪怕這段關系讓你厭惡至極。

黎冬把手揣到兜裏,扭頭沖着他咧嘴笑了下,“新年快樂。”

蘇原一愣,手摸向後腦勺,“你……你也新年快樂。”

“那些話……”蘇原開了個頭,但沒說下去。

黎冬自然的接過話茬,“沒事,我沒放在心上。”

蘇原:“哦。”

黎冬眯着眼望向客廳,蘇江已經走了出來。

一如既往地堅定向前,目光深邃,令人忍不住沉迷。

黎冬跳了一下和他揮手,蘇江的腳步頓住,插着兜的雙手伸出來,也朝她揮了下。

“走吧。”蘇江說,“回家。”

**

黎冬沒再去問蘇成邺和蘇江說了些什麽。

蘇江一句回家足以表明一切。

晚上的飯是蘇江做的。

兩人坐在餐桌前,蘇江開了一瓶蠻貴的紅酒,給黎冬也倒了一些。

酒喝到一半,桑茵忽然打來電話。

蘇江沒接。

他朝着黎冬舉起杯,“新年快樂。”

隔着鮮紅的酒液,黎冬看到了他的側臉。

一如既往讓人心動。

她學着他的樣子舉杯,笑道:“新年快樂。”

電話不停在打,蘇江一直挂。

黎冬說:“哥哥接吧,萬一……是有急事呢。”

蘇江聞言往後靠,放松的倚在椅子上,“沒急事。”

“她就想提醒我。”蘇江忽然壓低了聲音,變得神秘,“在某些日子裏,她聽不到這個世界,所以我也不可以過得快樂。”

黎冬沉默。

她只是看着蘇江,許久之後,她輕聲問:“那,哥哥,你快樂嗎?”

蘇江把這個詞反複咀嚼,爾後笑了。

“快樂?”他看向黎冬,“你看我配嗎?”

黎冬點頭。

蘇江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眼角泛紅,眼裏帶着幾分醉意,唇角微勾,顯得格外誘人。

他說:“不。”

“從她站在我身前的那一刻起,我就不配擁有快樂。”

說完之後又頓了下,補充道:“或許從我選擇堕落開始。”

“我再也不配擁有快樂。”

“我的人生,毀在起點。”

“也毀在我自己手裏。”

黎冬朝着他緩緩伸出手。

明明那麽近,卻又感覺那麽遠。

他的臉就在光影重疊中不停霧化,好像随時都要消失。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帶着哽,但他一直都笑着。

黎冬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喪到了谷底。

她的手在半空中握成了拳,慢慢又縮了回來。

她說:“不會的,你的人生還有很長很遠,你還能快樂。”

“不論是誰都不能剝奪你快樂的權利。”

“你是你的,只是你自己的。”

一句比一句急切,似乎在尋求什麽肯定。

蘇江猛灌了一口酒,輕笑着搖頭。

“很多時候,我不是我。站在舞臺的聚光燈下,我是明星。在導演的鏡頭裏,我是劇裏的某一個人,演員沒有自己的臉。我演過很多角色,小市民和大人物都有,但那些都不是我。很多時候我會問,我是誰?我自己都給不出來一個答案。”蘇江說:“我知道我現在活的不像我了,但誰又知道真正的我是什麽樣兒?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生了我,但沒告訴我該怎麽活。”

“随風而去,自由生長。這就是所有的我。我值得什麽?什麽都不值得。 ”蘇江的臉泛紅,他忽然趴在桌上,開口喊桑茵的名字,帶着幾分哽咽。

他說,“桑茵,這輩子我不後悔認識你。”

“你擋在我身前的時候,我第一次感覺到了痛意。”

“只有感覺到疼,我才能認為自己像個人一樣活着。”

“哪怕狼狽,還被所有人譏諷,但我覺得自己活着。”

“可是桑茵。”蘇江看向她,眼睛晶瑩剔透,“我不想再這樣了。”

“我知道自己病了,但我不能繼續病着。”

“我得照顧妹妹。我媽就交給我這麽一件事,我得辦好。”

“我不能……讓她再被抛下了。”

黎冬的淚就那麽落在了桌子上。

她擡手抹掉眼淚。

“哥哥。”黎冬喊。

蘇江已經閉上了眼睛,卻又皺着眉頭嗯了一聲,眼睛睜開了一條小縫。

“我還有你。”黎冬笑着說:“你也……還有我。”

蘇江淡淡的哦了聲。

他坐起來晃了晃腦袋,眼神看向窗外,然後起身走到窗邊 。

他伸出手指向窗外,“你看。”

黎冬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外面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這個城市最好看的景色盡收眼底,卻又顯得自己愈發孤獨。

“芮芮今天說得很對。”蘇江說:“有些孩子是水晶,但有些孩子注定是玻璃渣。”

他們不被愛的活着,從遠處看甚至能和水晶混為一談。

一旦走近,任誰都能看出二者的差別。

一個晶瑩剔透,一個會傷人。

“我注定是玻璃渣。”蘇江看着黎冬,“但我希望你……”

沒等他說完,黎冬就搶道:“我也是玻璃渣。”

“碎的最徹底的,原材料最劣質的玻璃渣。”

蘇江的目光略有些呆滞,話就那麽被堵在喉嚨口。

黎冬卻別過臉去,哽着聲音繼續說:“玻璃渣混在水晶裏,就注定被水晶看不起。因為原材料不好,因為被人摔碎,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但玻璃渣就永遠會是玻璃渣嗎?如果可以的話,誰不想做水晶?”

“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的不如意,為什麽要因為自己是玻璃渣就要被歧視,被看不起?成為玻璃渣還是水晶,這個選擇不是我們自己做的,但我們必須承受結果。這并不代表我們要接受。”

“哥哥,你知道嗎?”黎冬踮起腳尖打開了窗戶,“我原來以為我只要努力就能變成材質不那麽差的玻璃渣,到現在才發現,不管如何,我永遠都是玻璃渣。”

“我那不負責任的父母給我選的路,命運早已讓我踏上了這條軌跡,我沒有任何選擇,我只能做那個玻璃渣。我怨,我恨,但我不能放棄自己。”

黎冬吸了吸鼻子,“我努力學習,想要來到大城市,想融入人群,就是因為只要在玻璃渣上裹上一層亮色的粉,在太陽的照耀下,她也能成為水晶。”

“哪怕有朝一日會被人發現,她也是有着包裹的玻璃渣,而不是一眼看去就要被譏諷、被漠視、被歧視的水晶。”

蘇江看着她。

在她說話的時候,一言不發,目光也從未挪開過。

天空忽然有煙花綻開,絢爛奪目。

黎冬說:“你看,煙花再漂亮也只有一瞬間的光彩,但人要活一輩子。不管再平凡的人,都會有人生高光的那一刻。”

原來,她覺得她的人生不過如此。

但蘇江把她從恽縣帶出來的那一刻,她覺得人生真的不過如此。

她還有無數種可能,能活着,甚至活得更體面。

客廳裏寂靜無聲,只有冷風呼嘯而過。

許久之後,蘇江悶着聲音說:“我們去看極光吧。”

去遙遠的地方。

玻璃渣也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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