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29天
蘇江說的家在這個城市的另一邊, 離一中也很近。
是他爸的新家。
黎冬坐在蘇江的副駕,看他平緩的行駛在這個城市擁擠的道路上,百無聊賴, 開始數路上的車輛。
在過了兩個十字路口後, 她才舔了舔唇開口,“這不合适吧?”
那個家裏都是蘇家人,也都是不喜歡她的人。
蘇江帶着她去, 豈不是大過年就要鬧得大家不開心?
蘇江看都沒看她, 語氣淡淡地:“有什麽不合适?”
黎冬只是望着他的側臉, 陽光從他的側臉灑下來。
溫暖, 耀眼。
她保持沉默。
從蘇江家開車過去也就半個多小時, 但今天大年初一,路上稍微堵了些, 用了快一個小時才到。
蘇家是一座別墅, 有一個極大的庭院,車子可以直接開進院子裏,但今天回來的人有點多, 院裏停了三輛車,蘇江幹脆把車停在了外邊。
一道鐵栅欄門,上邊纏饒着綠色的假藤蔓, 黎冬只是在外邊看, 都覺得這裏壓抑。
一草一木都擺放的井然有序, 傭人皆都是不茍言笑,站在那兒畢恭畢敬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夢回古代,進了哪個高官府邸。
察覺到黎冬的抗拒和緊張,蘇江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沒事的,你要是害怕就站在我身後。”
“嗯。”黎冬點頭,步子和蘇江縮的愈發小,整個人小小一只都快要靠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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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江不由輕笑,等了會兒幹脆伸手把她給拎了出來,讓她站在自己身側,“怕什麽?他們又不會吃了你。”
“啊 ?”黎冬愣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反正這個院子讓她有着天然的敬畏。
天空中有飛機飛過的白色痕跡,她一擡起頭就能夠看見,之後把自己的手緊了又松,然後揪住了蘇江的衣服下擺。
蘇江低頭看她,她也擡起頭回望,眯着眼笑,“這樣我就不怕了。”
蘇江的目光在她的手上停留了會兒,回過頭往前走,黎冬看到他的嘴角揚起了輕微的弧度。
“哥!”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蘇原一把手推開門,另一只手朝着空中揮舞,看到黎冬的那一瞬間眼睛一亮,然後往前走了兩步,頗為嫌惡地說:“你怎麽也來了?”
“阿元。”蘇江低喝了一聲。
黎冬卻朝着他們笑,“哥哥去哪,我就跟去哪。”
“你就是個跟屁蟲。”蘇原怼。
“不用你管。”黎冬朝着他做了個鬼臉。
蘇原伸手就要去揪黎冬臉上的肉,結果胳膊剛伸出去就被蘇江給攔了回去,蘇原氣得瞪大了雙眼,“哥!”
“嗯?”蘇江沖他挑了挑眉。
“你就護着她吧! ”蘇原冷哼。
蘇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還記不記得她是個小姑娘?怎麽總欺負小姑娘?我就這麽教你的?”
蘇原:“……”
蘇家的人都到齊了,即便是倔脾氣如蘇芮,她也乖巧地坐在沙發上。
電視上正在重播昨晚的電視聯歡晚會,一派喜氣融融,只是大家臉上都不怎麽開心。
進入屋裏很容易就能辨別出哪個是蘇成邺,哪個是沈溪。
黎冬也只是瞟了一眼便立馬移開。
孰料坐在主位的蘇成邺卻慢悠悠的開口問道:“你就是秀然的女兒?”
黎冬愣了一下。
她的第一反應是去看蘇芮。
蘇芮坐在沙發的另一側,正低頭玩手機,聞言頭都沒擡,只是手指劃拉屏幕的速度愈發快。
黎冬舔了舔唇,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蘇江。
蘇江把她往身後藏了藏,毫不客氣的回:“你知道這些做什麽?”
蘇成邺穿着一件灰色的襯衣,領帶打得一絲不茍,坐在沙發上依舊是板板正正的,兩只手搭在膝蓋上,他微微擡眼,經過歲月洗禮的眼眸就那麽出現在衆人眼前,尤其是直勾勾的看向黎冬。
黎冬下意識的後退了半步。
那個目光,嚴厲中又帶着幾分威脅,是黎冬從未見過的。
蘇江一把拉過她的手腕,讓她躲在了自己的身後,然後拉着她坐到蘇蔓枝身邊,順勢在她旁邊坐下。
“随意問問。”蘇成邺忽然笑了下,“關心一下前妻也不行麽?”
這話一出,客廳瞬間變得寂靜。
衆人的目光齊齊看向他。
“不必。”
“你配?”
蘇江和蘇芮同時開口,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彙,卻又極有默契的移開。
“怎麽說話呢?”蘇成邺皺起了眉,語氣嚴厲,“你們都這麽跟爸爸說話嗎?出去學習上好學校 ,爸爸就是這麽教你們的?!”
沈溪伸手揪了揪他的衣服。
蘇成邺低頭瞟了她一眼,把她的手從自己衣服上拿下來,然後手背在身後,像極了黎冬中學時的那個油膩班主任 。
他輕哼了聲,“你也別勸我。我看他們一個個的,就是長大了,翅膀硬了,都不用我管了,說話也沒大沒小的。從大的到小的,脾氣一個比一個倔,一說話就頂撞,我還是不是你們的長輩?誰家跟長輩說話就這樣?!”
沈溪的手僵在那,嘟囔着看誰理你,冷哼了聲別過臉去沒再說話。
“爸!”蘇蔓枝擡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繼續低頭戳手機,“你別激動,一會兒要是高血壓犯了,大過年的我們領導可不想臨時加班。”
“你!”蘇成邺用手指着她,“你是不是就想把我氣進醫院裏去啊?一個一個的,沒一個孝順的!”
“你也配?”蘇芮收起了手機,雙手插兜,淡淡擡眼,一臉不屑,“這話你一年說一遍,你不嫌膩嗎?”
蘇成邺生氣瞬間拔高,“我年年說還不是因為你們年年不聽話?但凡你們要是能夠聽話點兒,我至于生這麽大氣麽我?!我這些年來供你們吃供你們穿,讓你們上學,體體面面的活着,結果呢?!你們就這麽對我?!到底是誰把你們教成了這個德行!”
房間裏頓時變得寂靜。
但這個屋裏的人都不覺得害怕。
哪怕蘇成邺釋放出那麽低的氣壓,他們依舊各自玩各自的,甚至蘇原那邊還傳出了一聲“double kill”。
“蘇原!”蘇成邺把矛頭指向了蘇原,“你在做什麽?!還不放下你那個破手機?整天就知道玩游戲,也不看看自己的成績?!這次期末考試你才考幾分,不說重本了,就連個一本你都考不上!”
“別拿我撒氣。”蘇原連頭都沒擡,“大過年的,你就不能安生點?”
“就是!”沈溪也跟着附和,“原原下次努力就好了,誰惹你的,你去說誰,別把火往無辜的人身上撒。”
“無辜?”蘇芮開口輕嗤,“這裏坐着的人誰無辜?”
“你什麽意思?”蘇成邺厲聲問。
蘇芮冷笑,毫不畏懼的站起來看向他,“字面意思。”
“在座的各位都不無辜。因為我們都是靠你的精/子出來的,雖然你不養,但你貢獻了精/子和你的臭錢啊。”
蘇江抿了抿唇,扭頭伸手捂住了黎冬的耳朵,朝着她做口型,“閉上眼睛。”
黎冬照做。
這個世界在她這裏歸于寂靜。
但其實喧嚣和紛争還在繼續。
蘇芮的話如同一顆炸彈,瞬間點燃了蘇成邺的情緒。
“我這麽多年,風裏來雨裏去的,讓你們吃好的穿好的上……”蘇成邺的聲音都已經瀕臨破音邊緣,但蘇芮卻不疾不徐的接過他的話,“上好學校,就是讓你們這麽報答我的?我怕是給你們吃多了!現在一個個的畢業了,自己掙錢了就翅膀硬了是吧?我告訴你們,不管過多少年,我都是你們爹!你們記住,沒有我,就沒有現在的你們!”
蘇成邺愣住。
他指在半空中的手就那麽懸着,甚至在發抖。
蘇芮勾唇一笑,玫色的口紅顯得格外妖豔,“是不是把你想說的話都說了?很生氣?”她随意把蘇成邺的手扒拉下去,“一把年紀的人了是不是更想體會阖家歡樂,兒孫圍繞膝下?”
“你做什麽夢呢?”蘇芮笑,“也不照鏡子看看自己,這麽多年了,你配嗎?還要當着大家的面提我媽,你好意思?哪來的臉?當初要不是你……”
“蘇芮!”蘇江喊她的名字,幾乎是用吼的。
蘇芮望過去,凄凄然一笑,“怎麽?連你也要跟他一樣?”
“等一下。”蘇江說。
在衆人錯愕的目光裏,蘇江松開手,然後捏了下黎冬的手腕,低聲附在黎冬耳邊說:“睜開眼睛吧。”
在黑暗中呆久了,剛睜開眼睛都感覺這個世界有些刺眼。
黎冬看向蘇江,他的臉上都泛着柔和的光。
蘇江牽起黎冬的手腕,“走,我帶你上去。”
“蘇江!”蘇成邺喊他,“你在做什麽?!”
蘇江剛要邁臺階的腳步頓住,他先把黎冬放在身前,然後回頭看向蘇成邺,“難道這場戰争還要波及無辜的人麽?”
說完不等他回答就讓黎冬邁臺階。
蘇江站在她身後,耐心的等着她一步步上去。
蘇原在後邊喊,“帶去三樓我房間吧。”
三樓相對安靜許多,蘇原的房間是暗色調,沒有拉窗簾,進去之後一片漆黑。
蘇江率先去拉開了一面極大的落地窗,陽光傾瀉而入,黎冬這才能夠打量這個房間。
沒有電視和電腦,只有一面書牆,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各個類型的都有,有許多書甚至是絕版。
蘇江低聲問:“餓嗎?”
黎冬搖頭。
蘇江:“渴嗎?”
黎冬繼續搖頭。
她那雙灰褐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看向蘇江,滿眼都是擔憂。
蘇江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沒事。”
“他們……”黎冬遲疑了下,“一直都是那樣嗎?”
“嗯。”蘇江說,“沒事的。”
早都習慣了這個家的氛圍。
風雨飄搖,劍拔弩張。
“放心。”蘇江怕黎冬多想,“不是因為你。”
“可是他提了媽媽……”黎冬說。
蘇江本來都走到了門口,卻又忽然回頭,像親人那般的抱了抱她,大手撫着她的頭發,“在這個地方,媽的名字就是禁忌 。”
“但這和你無關,也和媽無關。”蘇江顫着聲音說,“這一切,都只是因為有些人做了對不起媽的事。”
“所以,從始至終都是他的錯。”
“和我們沒關系。”
***
樓下的氣氛依舊緊張。
蘇江下樓時,他們仍舊維持着他上樓前的狀态,甚至連姿勢都沒換。
蘇江打量了一圈,忽然輕笑,“還挺敬業。”
“蘇江!”蘇成邺眼睛裏的怒火都快把人燃燒,“你就是這麽管你妹妹的?一個女孩子家,成天就知道什麽精子和錢!能成什麽大氣候!”
“跟你有關系嗎?!”沒等蘇江開口,蘇芮就站到了蘇江身前,并且直呼他的姓名,“蘇成邺,這麽多年了,你還是狗改不了吃屎!”
“蘇芮!”蘇成邺氣得捂着心口,“蘇江,你就是這麽管她的?二十多歲的女孩子滿口髒話,成何體統?!”
“總比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好。”蘇芮輕嗤,“蘇成邺,你都五十多歲的人了,半截身子都埋到土裏了,能不能認清自己?自稱大男人,一點擔當都沒有,好意思說自己是我們的爹?生我們的時候,你除了提供精/子還提供什麽了?屁都沒有!生了孩子讓別人養,最後還想讓孩子叫你爹,你咋那麽美?還要點臉不要了?”
“蘇芮!”蘇成邺手指着蘇芮,氣得發顫,紅着眼怒吼,“你!你!你!”
卻是什麽也說不上來。
沈溪看着這架勢不對,站起來拍了拍蘇成邺的後背,“她們都是孩子,你和她們計較什麽啊?別生氣,氣壞了不值得。”
“可別。”蘇芮笑,“都長大了,成年人,能為自己的話負責。”
“一年又一年陪他演戲,大家都挺累的。明明就是人生的loser,非得裝的事業有成,讓大家都配合着,我憑什麽啊?!這麽多年了,這個家裏,誰真的開心過嗎?沈阿姨,現在,哪怕是一天,你快樂嗎?”
沈溪忽然語塞。
她扭頭看着身旁的蘇成邺。
這些年,他變了太多。
剛結婚時明明溫柔浪漫,卻在創業成功後變得和原來背道而馳。
自大愛吹噓,渴望讓人看到他成功的那一面,不僅如此,還想讓這個家庭和諧又溫馨。
但是當年打破的鏡子,一朝一夕之間怎麽可能拼湊完整?
有些碎片都不知道掉落到了哪裏。
蘇芮看着蘇成邺,忽然紅了眼睛。
她哽着聲音喊他,“蘇成邺。”
“我承認,你生了我,還把我送去了好的學校。我從一歲到十六歲,上學讀書都是花得你的錢,但我沒有別的選擇。這些錢,我都會一筆一筆還給你。我不想陪着你演戲了,每年過年大家湊到一起,從來都沒開心過。”
“我哥和我就不說了,我們跟你們一家人沒感情。但蘇蔓枝和蘇原,這是你和你拼了命都要在一起的初戀結婚生下的孩子,你有好好珍惜他們嗎?蘇蔓枝一個正兒八經985醫科大學被你貶的一文不值,明明是能當女明星的臉愣是被說成沒有特點,沒有遺傳你和沈阿姨的一點兒優點。”
“蘇原,以前每次考試都是全校第一,中考還是全市第一進的一中,然後呢?功勞都是你的,他不能玩一點兒游戲,不能去一次網吧,不能跟朋友出去玩,只要做了就是不正經。你是指望他成為機器人嗎?更何況,他初中以前的所有成就都是爺爺奶奶的功勞,自從爺爺奶奶走了之後,你看他還正經搭理你嗎?!”
蘇芮面無表情的流淚,說到誰的名字,誰就忽然低下頭或是別過臉去擦眼淚,連一向堅強的蘇原也默不作聲的站起來,背過了身去。
蘇成邺也愣了,他萬萬沒想到今天會鬧到如此局面。
以往過年,他也說教,但蘇芮他們都是聽聽就過去了。
基本上吃頓飯就散,大家各做各的。
但今天的蘇芮,無比較真。
她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隐形的刀,不見血的刺入他的心髒。
他握了握拳頭,所有憤怒的氣焰在一瞬間好像被一盆冰水所澆熄。
蘇芮閉了閉眼睛,一滴淚從她的眼睛裏直接落到地上,晶瑩的水珠經過太陽的折射散發着晃眼的光,她哽着聲音說:“蘇成邺……你……這輩子就是個巨嬰。”
“從小爺爺奶奶養你,把你當祖宗一樣供着。”
“結婚了,你三心二意,遇見了趙秀然那個傻女人,她給你生孩子,還給你樣別人的孩子,一養就是十幾年。你追求愛情,可以啊,但你能不能單純追求愛情,不要生這麽多孩子!”
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蘇芮的嗓子都快要破音。
“蘇芮。”蘇江在她身後溫聲喊她,“別再說了。”
“咱們回家吧。”
蘇芮慢慢搖頭,“我要說。”
“這些話,我憋很久了。”
“蘇成邺。”蘇芮繼續說:“你知不知道,有的孩子是父母愛情的結晶,是晶瑩剔透的水晶,但有的孩子就是一塊玻璃渣。他們會被別的水晶說是有人生沒人養,會被覺得不是完整的個體,還會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暴力。”
“你覺得你創業辛苦,為我們掙錢太難了,在外面低聲下氣,所以回到這個家來就要頤指氣使,但你知不知道,當你的孩子一樣很辛苦!我們從小都覺得自己沒有爸爸!”
“沒有盡過一天養育責任,你永遠都不能說是我們的爸爸。”
“還有。”蘇芮摸了一把眼淚,忽然擡起頭來,她望着空白的天花板,一字一頓地說:“我再也不要從你的口中聽到我媽的名字。”
“你,永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