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秋澄萬景。
雲層于天際印射出朝陽柔和的光輝,澄清缥缈,洗遍寰瀛。
郏山下獵場。
“啪——啪——”幾聲揚鞭拍馬聲劃破秋風,只見兩匹駿馬馳如風、疑流電般劃過草原奔向密林深處。
陽光灼灼照射在首馬背上少女瑩潤的臉龐與雪白的鵝頸上熠熠生輝,嬛神情灑脫歡愉,控馬娴熟。
一高大巍峨的年輕男子,身着曲領左衽狄人騎裝落後嬛半個馬身,一直留意照看着身前的少女,唇角噙笑,滿意地看着嬛甚是自如地策馬疾馳于廣袤天地間。
山野間林木高大濃密,在初秋的渲染下漸漸染上金黃的顏色,自山頂覆蓋而下。愈往裏走,愈無道路可循。
嬛勒住馬缰,降下奔速,緩緩深入林間,仍舊和煦的秋風掠過草葉,将橐橐馬蹄窸窣聲蔽住,嬛驀然停下,取下身上斜挎着的精弓,将玉韘套入拇指,自身後矢箙抽出一弋搭在弦上,滿力拉開。
“铮——”的一聲,弋離弦疾去,在林間劃過一道白影,群鳥撲騰而起。
狄裝男子打馬上前,用手中弓弦勾起草叢間奄奄一息,撲騰掙紮幾下方才斷氣的山雉,笑笑,“中殺,尚可!”
周室歷代世族貴胄蒐田射獵,中心對穿獵物,一弋斃命,為上殺;一弋未斷氣為中殺;射中非要害部位,腸肚肆流,獵物痛苦,久不斷氣為下殺。
幾百年前,周王室祲威盛容,威儀震懾天下的時候,天子每年照制進行四次蒐田——春蒐、夏苗、秋狝、冬狩。
分封諸侯國除了各自與封國行春蒐秋狝兩次蒐田以外,亦紛紛踴躍參與周王室的蒐田。
那時的天子蒐田,動辄出動十數萬人,戰車萬乘以計。行獵時,號角長鳴,鼓角齊喧,聲勢之浩大,威懾八方。
嬛聽了男子的評語,不滿的抿抿唇,擡首向頭頂望去,蒼穹一如幾百年前那般燦爛無雙,可周王室的傾頹之勢卻一發不可扭轉。
自平王東遷以來,周王室祖制的每年四次蒐田,随着天子統治王權崩塌,割地退讓,勢弱于衆諸侯國,衆諸侯國再也不勞師動衆集本國精銳之士,齊聚成周蒐田,天子威信大減,漸漸也磨滅了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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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嬛這一代,一場車禍将嬛胎穿穿了過來。
嬛記得她幼時那些年,她父王尚存幾分中興之志,大蒐禮雖不如史書記載那般恢弘,卻也不失氣勢。
幾番北伐戎狄南征荊楚均失利後,今上天子那折了翼的鷹隼,鬥志漸滅,至今歲,她父王竟是已若幹年未再行大蒐禮。
反倒晉楚贏等強勢諸侯國,每年兩次的蒐田都搞得聲勢無不浩大。好一番打天子顏面。
狄裝男子提着山雉,打馬旋身回來,溫言笑道:“王姬騎射進步神速,假以時日,可與我草原女兒一較高下。”
“等着,今日我非射出個上殺不可。”嬛輕嗤一聲,不服氣的繼續在林間搜尋。
男子一如方才那般落後半個馬身小心尾随護衛着,有些心事重重。
“昨日北狄遣使入周,上書天子,我父王病重,欲接我回北狄,若無意外,這幾日約莫着我就離開了。”男子低沉的聲音自嬛聲後傳來,聲氣有些低落。
“唔,我已聽說。你入周為質已五年,回去也好,你母族強盛,不出意外北狄王位便是你的,回去總比在洛邑蹉跎歲月為好。”嬛略偏頭看了一眼男子不鹹不淡回道。
“我不覺得我在洛邑是蹉跎歲月。”
“你不覺委屈便好。”
“我歸國,王姬可會不舍?”狄人向來直爽,有一說一,從不扭捏作态,直接問出心中所想。
“叱奴,你哪來那麽大的臉!”嬛大笑出聲,回眸睨了男子一眼,本是随意一瞥,卻眼波流轉,風情萬分。
名為叱奴的狄人男子聞言一怔,大掌揉了揉俊顏,刀鑄劍刻,棱角分明,分明還是那張頗具魅力的臉,“我臉很大嗎??王姬何意?”
瞅着叱奴這副懵懂樣,嬛莞爾:“無何意,說你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呢。你歸國奪權幹我何事?我為何要不舍?”
叱奴打馬上前與嬛并辔而行,眸光炯亮望着身旁馬背上的素有王畿第一美人稱號的周朝大王姬嬛,渾身被穿透芾芾枝葉的晛光沐浴着,熠熠生光,姣妍葳蕤若玄女,叫叱奴有些不敢直視。
“我相信王姬對我也是有幾分情意的。”叱奴對自己向來很有信心,哪怕委身在周為質五年,也沒磨去他一絲一毫草原蒼狼的嗜血之性。
“這份情意許不如我對王姬的情意深,但我堅信王姬心裏應是有我的。”
“你想多了,你授我射禦,我尊你為小師。如此而已。”嬛莞爾輕笑,回眸望向前方,輕夾馬腹,快行幾步,又與叱奴拉開半個馬身。
“嬛,我是認真的。你等我三年……”叱奴頓了頓,王姬嬛明年開春便及笈,三年怕是等不得他,“……兩年,就兩年,你給我兩年時間,我定安定北狄,揮舞北狄大纛來迎娶你。”
嬛不為所動,仍舊目視前方,倏爾猛夾馬腹,疾馳起來,伴着疾風,歡快若銀鈴的嗓音遠遠飄來:“我才不要嫁你,我心中的檀郎乃是如晉公子榭那般溫潤如玉,如圭如璧般的郎君,可不是你這般魁梧豪壯的莽夫。”
叱奴聽了也不惱,這麽些年,他早已被這位口齒伶俐、精靈古怪、行事總與世俗悖逆的周朝大王姬給打擊慣了。
五年前,他十五,入周為質,周人勢微,卻仍舊自大,鄙夷他蠻人粗鄙不知禮,無人與他交好。
唯有年方九歲的大王姬嬛,頂着張稚嫩的臉蛋,杏眼彎彎,騎着匹棗紅矮腳馬,悠悠噠噠踱到他跟前,馬鞭一指。
“你,你就是那個北狄王子?!你們狄人乃馬背上的族群,你定擅長騎射,自今日起本王姬認命你為本王姬小師,教授本王姬射禦。”
……
“你名諱何字?本王姬不能總是‘哎’、‘哎’、‘哎,那誰’的喚你吧?”
……
“叱奴!”
“叱奴?叱……奴……哈哈哈哈哈……你說你一個堂堂王子為何要取名為‘奴’呢?”
“‘奴’在北狄語裏是勇者、王者的意思,非中原那個‘奴’。”叱奴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耐心,竟心平氣和解釋給她。後來回想起,原來自那時起,自己就已失了心智。
……
“善!那你以後就是我的‘奴’了。”
……
叱奴閃神片刻,須臾間便回過神來。五年前小王姬一語成谶,如今他真成了她的“奴”,願一輩子臣服于她。
叱奴馬鞭輕揚追了上去,輕嗤一聲:“晉國大亂,你那個晉公子榭奪權失利,早已不知流亡到哪,你嫁誰去?”
“那也無妨,這天下三條腿的蟾/蜍難找,兩條腿的郎君不多得是嗎,翩翩佳郎總歸是有的。”
嬛無所謂,自幼見多了王室貴胄之間,各種政治姻親之聯,周祚傾頹,她早已不對自己的婚事報太多幻想。她作為當今周天子嫡出王姬,将來的郎君,不是晉公子榭,也會是某強大諸侯國公子,只看她父王衡量如何将她姻親之事,竟可能大的利益化。
“中原貴冑聯姻,諸國送媵,你那針尖麥芒般地小心眼,受得了與她人共侍一夫?你嫁我,我保證此生只娶你一個夫人,旁人眼角都不瞅一眼。”叱奴一臉認真。
嬛一聽針尖麥芒四字,別的甚都聽不進了,反手一鞭子高高揚起佯裝要抽人,氣極反笑道:“說誰心眼針尖麥芒呢?”
這詞還是她教他的,居然被他用到她頭上。
叱奴大笑,上前一步,再度與嬛并辔,擡手準備壓下嬛高舉的手臂,焉知嬛神色陡然肅穆起來,眼神微涼,凝視着叱奴的身後厲聲叱道:“何人藏匿于草灌之間?如此鬼鬼祟祟,是何居心?”
叱奴聞言一驚,不知是何高手,居然能不動聲色靠近王姬和自己,而自己習武多年,警覺向來異于常人竟毫無察覺。
幾乎同時,叱奴驀然回首望向身後。
綿延起伏的刺柏間,隐約可見有人影匐趴隐匿其間。绛紫色的袍子與翠綠的刺柏全然倆色,很是顯眼。
叱奴瞳孔寒光一現,張弓滿弦對準刺柏,矢弋離弦之際,嬛喚住他,“慢着。”
叱奴回眸望不解的望向嬛,拉弓姿勢卻未變。
嬛翻身下馬,向着刺客走去。
叱奴見狀,緊忙收了弓弋,跳下馬,抽出腰側彎刀,護着嬛靠近刺客。距刺客三步之遙時,叱奴倏然長鞭一甩打在绛紫裳袍上,紫袍質地棉柔,瞬時帶着鮮紅的血珠撕裂開來,巨痛下“刺客”悶哼一聲,仍舊一動不動匐趴在刺柏間。
嬛當即知曉,此人非刺客。
在嬛的示意下,叱奴大步上前,将匐趴着的男子翻身過來,男子雙眼緊閉,呼吸綿長,嬛蹲下來替他把脈,手腕觸及滾燙,男子高熱,嬛抽出頭上發簪,對準男子人中用力一戳……
“痛!痛……”紫袍男子龇牙咧嘴的緩緩睜開雙眼,雙瞳布滿了紅血絲,呆滞環視四周一眼複又閡了回去。
“閣下是想以身飼這林中山魈否?竟熟眠于這山林僻野間。”嬛将簪子複插回發間,漫不經心問道。
“痛,痛……鄙人尻子俱裂否?”紫袍男子并不回答嬛的話,只顧着龇牙咧嘴自顧自說。
嬛一聽險些被他氣笑,這人真是臉皮甚厚,醒來甚事不管,就只顧着關心自己屁/股。
“冢宰孔老匹夫,不贊同鄙人政見便不贊同,何故往死裏打人……哎喲……要殺要剮也不給個痛快……嘉可不是那般懼怕生死,夤緣攀附權貴之人……嘉不愛那華服美馔、不求那權貴名利,但求所學有所施展,可惜……時不待我甘嘉也……”
紫袍男子瘋瘋癫癫、自顧自說了一堆。
他口中的冢宰孔,嬛認得,她父王禦下首號重臣,王室家宰——太宰孔威也。
要說太宰這個職位,要是在個百八十年前,那可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
可自打周祚傾頹,她父王在公室地位連年下降以後,這位王室的家宰随之也失去了手中對外施壓諸侯的權力。
老太宰孔乃三朝元老,也曾表面輝煌過,随着今上天子一朝沒落,表面上漸漸隐退朝野,實際上仍舊牢牢把控着周王室那點僅餘的可憐權勢,連王姬嬛的父王也需敬他三分,留有薄面。
對這位長期把控朝政,卻不作為的老太宰,嬛其實無甚好感。似太宰孔這樣的貴胄老世族就似大周的蛀蟲,富貴滔天,卻無所作為,不斷蠶食蛀空着羸弱大周。
這位敢對太宰孔言辭大不敬的落魄士人,嬛徒生莫名好感。
嬛起身,用手中馬鞭指了指地上躺着的甘嘉,命令道:“把他帶回去給他治傷。”
叱奴撇撇嘴角,雖不大情願,卻仍舊順着嬛之命,将他扛到自己坐騎身上,防他摔下馬,還用缰繩将他與馬匹困了個結實,勒得甘嘉閉着眼直哼哼。
“你來與我共乘一匹吧。”嬛先行上了馬。
叱奴一聽,樂了。
二人雖時常一道騎射,可叱奴絲毫不敢亵渎心中璨若神明的嬛,一直與嬛持禮相待,雖心中對嬛渴望萬分,卻從未逾矩。
叱奴懷着雀躍的心情,翻身上馬,坐在嬛的身後,長臂一伸拉住馬缰繩,松松将嬛攏在自己懷裏,嬛身上獨有的幽蘭清香萦繞在叱奴鼻尖,叱奴只覺心蕩神馳,倏爾覺得若可以停留在這一刻,甚王位,甚權利他全都可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