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秋高氣爽，适宜養傷。
嬛從郏山獵場撿回來的那個落魄士人甘嘉，修養半月，傷勢已大好。
叱奴離去半月，無人陪着嬛馳馬射禦，嬛頗覺無聊，想起馬囿裏還有個她撿回來的“病人”。
嬛再度莅臨馬囿，見到甘嘉時，甘嘉身着一身土色的圉人綌布短褐，先前一頭亂七八糟的頭發用巾帻整齊束在頭頂，手上拿着柄馬刷，奮力地在給嬛的棗紅漠北馬梳理着皮毛。
大老遠見嬛施然而來，緊忙放下手中馬刷，将手在短褐上蹭了蹭，扯了扯窄袖，整理衣襟，雙手相疊，躬身稽首向嬛深深一禮，拜謝道：“小人甘嘉，拜見王姬，感謝王姬相救之恩。”
“公子無須多禮。公子一介士子，卻肯委身馬囿，替馬梳毛，當真可屈可伸大丈夫也。”嬛撫了撫馬鬃，“公子身子可大好？”
“已大好，甘嘉萬分感激。”
“如此，我觀公子姿容齊整，非池中之魚，往後可有何打算？”
“甘嘉至今尚未離開，便是再此等候王姬，想當面向王姬道謝後再辭行。”
“公子欲往何處？”
“洛邑已容不下甘嘉，甘嘉欲往他國尋求施展。或韓，或贏，或他國，尚未知也。”
嬛頷了颔首，示意寺人堇。
寺人堇上前遞給了甘嘉一副行裝及一只荷包，甘嘉躬身接過行裝，掂了掂荷包，滿滿一袋子圜錢。
甘嘉大驚，緊忙俯身跪地稽首：“王姬大恩，甘嘉無以為報。”
“起來吧，幫你于我不過舉手之勞，我知曉，公子大才，不得周室所用，乃成周之失，周室沒落，往後公子得勢，只望公子不落石于周室便好。”
甘嘉起身，再度一揖，起誓：“嘉乃周人，必不施惡于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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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如梭，忽如而已......
眨眼已是春。
周室大王姬嬛及笄，天子大喜，大慶于公宮。
公宮中，宗室聚集，賓客盈席。
天子玄冠朝服，缁帶赤金韠，正容含笑高坐于東方丹墀之上。
嬛于東室由寺人侍候沐浴，換好采衣采履，端莊跽坐靜候着。
室外禮音高揚，嬛起身由傧者引路帶入正宮，向端坐丹墀之上的父王稽首行禮後，走到西側，跽坐于笄者席上。
一名面容慈祥，雍容華貴的宗族世婦為贊者，屈身上前替嬛以盥洗手。
而後，贊者輕輕解下她頭上的兩只總角，以一柄雪潤玉蓖将萬千烏絲梳理齊整，複又一縷一髻将烏發绾起梳成高髻。
有司者高捧黑漆髹金托盤，內置羅帕和一柄翡玉展翅鸾鳥笄躬身上前，贊者笑着取過玉笄，将笄簪入高髻。
梳發畢，嬛複轉回東室，由贊者侍候着換下采衣，穿上與發笄相輔的曲裾深衣，着大袖禮服，釵冠金笄畢，由贊者再次引至公宮正堂，向着天子三加三拜。
禮拜畢，有司撤去笄禮陳設，贊者雙手高舉向嬛奉上醴酒，嬛接過贊者手中銅爵，贊者慈祥地面向王姬嬛高唱祝詞：“甘醴惟厚，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乘天之休，壽考不忘。”
贊者唱畢，嬛将手中銅爵裏的醴酒緩緩灑在地上，複又自贊者手中接過另一爵，輕抿一口爵中醴酒，甘甜微醺。
主賓适時激情澎湃、抑揚頓挫頌唱：“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受天之慶。”
嬛答：“某雖不敏，敢不夙夜袛來。”
言畢，稽首拜跪于父王腳下聆訓。
嫡女及笄，天子甚是開懷，滿面容光笑道：“你發間所簪玉笄乃你母後王姒生前替你備下，只望吾子得五彩鸾鳥庇佑，生生安寧。”
天子高坐在堂，洪生訓導，拳拳父愛，不摻一絲虛假。
“母後憐愛，嬛心感恩之，永生不忘。”王姬嬛臻首垂眸，乖巧應答。
是以及笄禮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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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禮持續了一整日，暮色四合，嬛才得以回到自己的寝宮。
沐浴後，嬛沉沉将自己往鋪着柔軟衾褥的榻上一倒，閉眼呢喃：“總算禮畢，行個及笄禮竟比騎馬射獵還累，成人太不容易了。”
師氏茗唇角含着笑意往青銅鎏金熏爐裏加了一匙金顏香，薰香緩緩焚之，袅袅散出，極是清婉。
嬛輕嗅一口，疲乏輕緩。
師氏茗上前跽坐于塌上，嬛順勢将頭靠在她腿上，師氏茗垂眸寵溺的望着自己眼前的王姬，肌瑩膚潤，朱唇皓齒，眉眼間稚氣漸退，杏眼微閡，慵懶又妩媚，愈發天姿國色。
師氏茗溫潤的手指撫上嬛額邊穴位，輕緩按揉，微笑說道：“王姬長大哩，如此貌美無雙，王姒在天之靈定然欣慰，也不知哪位公子能娶到王姬，那真真是福祉無垠。”
師氏茗原是嬛母後王姒陪嫁的寺人，王姒孕育嬛的時候，擡她做了天子女禦，她也曾替天子育有一女，比嬛小半歲，可惜早夭。茗為人略板正，相貌亦不出衆，王姒出月子可侍寝後，天子便再未幸過她，她也不怨，繼續忠貞服侍着王姒。王姒故後，又自請侍候王姬嬛，将嬛一手帶大。是以，嬛對師氏茗一直心存親近。
“我不嫁人，世間無男子配的上我。”嬛慵懶呢喃。
“小人知曉，王姬在等叱奴王子哩。”寺人堇跪坐在榻前，替嬛輕捶着腿，歡快接口道。
寺人堇年歲與嬛相仿，自幼侍候嬛，嬛人善，一向善待寺人，對寺人堇尤其青睐有加，原因無二，寺人均是閹人，唯有寺人堇是女子。
寺人堇家貧，父母生的一水的女兒，眼瞅着旁的窮人家可将男兒去啦子孫根送入宮，賺份例，寺人堇父母眼紅不已，一時昏了腦門，不知走了甚門路，将年僅七歲的寺人堇賣了入宮。
寺人堇原先只是馬囿裏幹最低等苦累活兒的低等寺人，一昭不甚，心癢偷穿女裝時，被其他寺人識穿了身份，這些寺人沒了命根子，卻對女人仍有着變.态的渴望，他們極盡玩.弄了堇後，将堇交給了司常，堇險些命喪于囿人棍棒之下。所幸王姬嬛那日入馬囿挑選馬駒，欲學騎術，方才湊巧救下了她，還将她收為自己貼身侍婢，嚴懲了那些做惡的寺人。
此事在堇心裏留下了極大的創傷，堇及其抗拒女裝，一直堅持着寺人服制。
嬛不欲逼迫于她，便讓她一直以寺人身份侍候在自己身側。
寺人堇性本純善，視王姬嬛為救命恩人，是以侍候起來分外細心忠誠。堇本來生性活潑，發生被一衆寺人侵犯事件之後，消沉過很長時間。
後來，在王姬溫言絮語相待下，漸漸忘卻了那段黑暗的經歷，又被王姬嬛給慣得本性重現，在王姬跟前直言直語，甚都敢說。所幸，寺人堇亦是個明白人，行事說話分寸有佳，禮道周全。
師氏茗與寺人堇二人及是得王姬嬛信任。
“叱奴......他還活着啊？！我以為他死了呢！”嬛嘀咕道。口信也未曾帶來一個。
“叱奴王子當然還活着，聽說現在帶着赤狄族整日追着他庶兄惡戰，北方戎狄各部亂成一團糟。是以戎狄今年都未顧得上來騷擾大周呢。”寺人堇年少，對枭雄故事總是充滿無限幻想與崇拜。
“一統漠北，談何容易。”嬛嘀咕完便沉沉睡了過去，這一天她實在是太累了，一個蠻夷子還不值得她費腦費力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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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翌日，朝陽方現，嬛便在師氏茗的侍候下，盛裝來到燕宮拜谒祖母妘太後。
當嬛步入燕宮的時候，宗室貴婦盈堂，異常熱鬧。妘太後喜靜，鮮少有如此賓客雲集的時候。
妘太後與宗親貴婦親切話語間，見嬛到來，微笑着對嬛招了招手，喚道：“吾子過來，坐祖母身旁。”
嬛聞言，乖巧施然上前跽坐于妘太後身旁的茵席上。
“經年不見，大王姬愈發出挑了。瑰姿豔逸的，倒是與太後年輕時有幾分相似。”一世婦微笑着夤緣讨好先行開口。
“梓婦這張嘴一如既往會說甜言，嬛姿容乃随了她母親王姒方才生的這般榮曜，與吾老妪淡寡之姿可無甚幹系。”妘太後拉着嬛的手輕拍，自謙回道。
“太後太過自謙，太後經年之姿吾等也是見過的，雅致高雲的，哪就淡寡了？！”世婦紛紛回應。
妘太後聞言笑容更璨，佯嗤一聲道：“爾等好生膚淺，話語來話語去，盡是姿容，吾子王姬嬛可不只姿容出衆，才情更是絕絕，爾等怎就不提呢？”
言盡于此，嬛便是再傻也意會過來，敢情今日太後是讓她來給衆世婦相看的？！
世婦們亦是心知肚明，自打嬛入宮室，世婦們偶爾佯裝無意瞅過來，探尋的眼神就未停歇過。嬛被看得一陣陣頭皮發麻，卻仍得強打着精神端莊跽坐，唇角吟笑撐住大王姬的顏面。
嬛面澹風清，內心裏咆哮無奈，妘太後疼愛自己，嬛也是一直知曉的，只是這份疼愛有時候真是讓嬛招架不住，生怕她嫁不出去似的，她昨日方才及笄，今朝便開始給她相看夫家了。
“母後這裏好生熱鬧，怎都不叫上我？叫我好生失落。”
一記妩媚女聲打斷室內的寒暄，一雍容華貴的女子施迤而入。
“就你這潑辣性子，我不請你，你不一樣自來，又何故費我氣力。”太後寵溺的睨她一眼，笑得更加璀璨。
嬛起身，對來人恭謹屈身一禮，“拜見母後。”嬛雖非常不情願喚來人母後，但在衆世婦面前禮數還是要講究的。
來者正是當今王後，姝後。
姝後是申國宗女。往上追溯，周幽王專寵褒姒，廢申後及太子宜臼，改立褒姒為後，褒姒之子伯服為太子。宜臼被廢，逃到申國，求助于外祖父申侯。申侯大怒，串聯缯國與西夷犬戎弑殺幽王，後擁立宜臼為周平王，并助周平王大敗攜惠王，奪回周室大權。是以，申國與周室一向關系親厚。
嬛的母親陳國公女陳姒嫁入周室的時候，申國便将申姝媵來。
自平王後，連着幾代王後均出自申國，到了嬛的父親這一代，王後之位倏然落入陳國公女之手，申侯表面通識大義，實則一直持重待機。
申姝是個野心極大之人，對後位的渴望從不掩飾，王姒生前便與她極不對付。王姒是個性情溫婉之人，每每提及姝夫人，亦是咬牙切齒，斥責其為冶豔蕪俚之人。
王姒生前，二人已交惡到了水火不相容之地步。
申姝也的确擔得起冶豔一詞，也不算王姒冤枉她。要論臉蛋，申姝未必有王姒精致絕豔。但勝在一對豐胸高聳挺拔，臀部渾圓高翹，身材如描似削，舉手投足間盡是風情，食色性也，牢牢把控着天子的身體。
嬛年幼時，不止一次于夜間聽到母親宮室內傳出摔碎陶之聲，伴之而來是母親憤怒地斥罵姝夫人是禍國亂綱的妲己之流，專擅取締天子床笫歡闱，無一絲貴女之方。
不過，姝夫人雖長期占據着天子的寵愛，卻也一直未能逾過王姒，直至王姒因病逝世，姝夫人見到王姒仍得下跪行禮，周王從不曾動過廢後之念。
王姒逝去一載，在妘太後的提醒下，周王才将姝夫人扶持為後。
長輩間的恩怨，本不該波及到下一代，可姝後每次見到嬛都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嬛也沒那耐心做那表面功夫，是以，申姝稱後五年，嬛都是盡可能的繞着她走，能離她多遠有多遠。
“吾子多禮。吾子及笄，拆去總角，竟像換了一個人，好看得叫母後不敢直視。”
于衆人面前，姝後還是曉得維持幾分周室顏面的，話裏話外對嬛親切萬分，只是這笑意始終是無法達到眼底。
“霓也來了，也過來坐祖母身邊。”妘太後親切地對姝後身後的妙齡女子亦招了招手。
名為霓的妙齡女子高髻雲雲，是姝後的女兒，比嬛還年長幾個月，只因姝後生她的時候，只是一名寵姬，是以大王姬之名并未落到她頭上。
現下姝後雖貴為王後，霓也因母而貴，衆人卻習慣了稱呼嬛為大王姬，并未因其母上位而稱其大王姬。
霓的性子與其母一脈相承，眼波婉轉間盡是風流。這樣豔昳風情的女子，做女人，天子很是受用，可做女兒，天子難免就有些挑剔，覺得她太過輕佻，不穩重，擔不起王室的端莊。
霓與嬛年歲相仿，天子皆以嬛為楷模，諸次訓斥霓，讓其端方，多多效仿嬛，莫失了王姬之姿。
這樣一來，申姝母女可算是與王姒母女輩輩結了怨。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及笄描寫參考《商務主持與婚禮主持實用教程》by 賀嘉
及笄禮上所用古言均來自《儀禮.冠》卷四十 禮部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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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氏：周代官名，①指學官或教師。②女師，指撫育貴族女子并教授其女德者。③管家，保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