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秋觐畢, 秦玙憐惜嬛遠嫁，特意在洛邑多逗留了幾日，讓嬛多陪陪妘太後與天子。
贏國秋狝在即, 秦玙作為國君初登大寶, 不可缺席。
是以，這日一早, 秦玙與嬛在公室與天子、妘太後用過膳食, 祭過行神、水神。在天子、妘太後及萬千洛邑百姓的相送下，自雒水登舟，離開洛邑，一路西去。
嬛與秦玙并肩站在大舟之首, 遠眺着漸漸隐匿在雒水盡頭的洛邑城郭。
秦玙收回目光望向嬛，伸手将嬛攬入懷裏，勸慰道：“嬛莫不舍, 日後有機會，玙會再帶嬛入王畿拜谒天子和太後的。”
嬛伸手環住他的勁腰，他的身型一如既往的挺拔筆直，将頭靠在他胸前, 含笑親昵點了點頭。
此番離開洛邑, 嬛的心情與春分時節離開王畿, 遠嫁贏國時的心情分外不同。
那時, 嬛孤身一人坐在鮮亮奢靡的輿車，思緒迷茫, 對未來全無頭緒；可這一回, 截然不同，她身旁多了一人，關心她、呵護她, 陪着她，回家。
是的，回家！
此番回程，不若來時那般惬意，一則要趕回去行秋狝田獵之禮，二則雍都相王，與魏王彭城擅自相王不同，贏君乃是受天子封王，莫大榮焉。
渡過平緩淙淙的雒水，穿過虞、魏、程等國，駛入洶湧澎湃的沩水，贏國縱橫阡陌的田野近在眼前，金黃的麥穗壓低了隋稈，随着秋風輕輕搖曳，似在歡迎國君歸來。
沩水邊上，卿士大夫們已早早候在此處多時，車馬齊備，精神翟爍的迎接國君及君夫人歸來，筆直的官道旁，萬人空巷，贏君被天子封王的消息，早早傳入了雍都，國人聞訊而來，将街道擠得熙熙攘攘，卻不雜亂，在侍衛的管理下，井然有序圍觀着國君盛況歸來。
贏君夫婦二人回宮後，先去高陽宮拜谒了妫□□太後，伊太後亦早早便去往了高陽宮候着國君歸來。
見禮後，妫□□太後笑容可掬的将二人拉到身旁坐下。
嬛向寺人堇頷了颔首，寺人堇出殿領了一串小寺人捧着自洛邑帶回來的首飾、器皿魚貫而入，依次獻給兩位太後。
兩位太後笑着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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妫太後拉着嬛的手，向嬛一一問了天子及妘太後是否安好，旅途是否順利後，轉身睇了秦玙一眼，道：“子昭去了趟洛邑，倒像是長了些肉了呢！”
秦玙一聽不幹了，挑眉反駁：“怎會是我長肉？長肉的明明是嬛，祖母是沒見着，妘太後就跟怕嬛在贏國吃不飽似的，每食珍馐鋪遍十張食案，食了朝食，食大食，食完大食又小食，嬛在洛邑，甚也未做，光顧着吃了。”
嬛聽完，氣得直攥拳頭，勾首環顧了下四周，抄起身旁一個團枕，沖着秦玙就砸了過去，笑着罵道：“玙胡鄒！”
秦玙嬉笑着精準接住團枕，回道：“我是否胡鄒，嬛摸摸自己身上的肉不就知曉了麽？”
“哼！”嬛狠狠用鼻音嗤應。
看着他夫婦二人，在一衆下人跟前沒臉沒皮的嬉鬧，妫太後輕搖頭笑了笑，遽然想起甚，問道：“吾聽聞，魏王給子昭送媵，子昭接了？
“嗯！”秦玙收斂了些許打鬧的笑意，随意答道：“然後又送人了！”
“送人？送誰？”
“齊公子鹄。”
“胡鬧！魏王給子昭送媵，乃是向贏國相好之态。當今天下諸國，屬魏最盛，子昭即将相王，屆時立于風口浪尖之上，成為衆矢之的，子昭身為國君，怎可此時意氣用事？”
“祖母居深宮太久，已與時代脫節，魏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魏了。”秦玙淡淡說道。
妫太後本來還想再說些甚，看了眼嬛，想到二人剛從洛邑回來，忍了忍還是講話咽了下去，輕嘆口氣：“子昭已是國君，又将相王，該知曉後宮之事，與前朝社稷亦息息相關，不可輕視。”
恰逢此時，門外寺人來禀，說仲姬回宮了。
昨日是仲相七七之祭，仲姬得了妫太後的允，出宮祭祀父親。
妫太後點點頭：“剛好君上及君夫人歸來，讓她進來拜谒君上君夫人。”
“仲姬還住祖母宮中？”秦玙問。
“然，仲姬乖巧，有她陪吾，吾甚是歡喜。”
秦玙沉默。
未幾，一身素缟，頭簪素簪的仲妍緩步入內，服身向妫太後、伊太後、君上及君夫人行禮後，便乖乖站到了妫太後身後，倒也不多話。
秦玙及嬛在妫太後宮裏用了膳，又陪着太後說了會兒子話，方才相攜回了辰宮。
“嬛，仲姬之事嬛莫多思，孤會解決的，祖母年邁固執，嬛莫與祖母計較。”回寝宮的路上，秦玙主動開口提及。
嬛莞爾，勾了勾手指，撓了撓秦玙牽着自己的手，“嬛并未曾惱祖母，嬛入贏宮，受到祖母頗多照顧，嬛感激還來不及，怎會因這等小事與祖母離心。”
“吾婦通識大義，吾幸哉！”秦玙将嬛攬入懷中道。
嬛輕笑一聲，“玙莫嫌嬛善妒便好。”
“孤懼內，嬛善妒，天造地設一對！”
嬛聞言咯咯笑開，對于秦玙這種孤傲，內斂，不善表達的性子，能偶爾說出這些土味情話，嬛是非常樂意見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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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陽杲杲。
贏國秋狝及贏國相王，同時在贏國與戎狄交接的那片廣袤原野之上拉開帷幕。
諸國國君，天子使臣及戎狄諸部落酋長共聚河西原野，盛況空前。
吉時至，贏國君親自禦車，執辔如組，君夫人嬛乘車左，兩骖如舞自大澤那方威武疾馳至壇臺，贏君當着諸賓客的面，牽着君夫人的手緩緩下車，在諸國國君及酋長的注視下，沉穩大氣一步步邁上高階，祭天子祀宗廟。
天子使臣适時躬身上前，接過寺人手中的鎏金托盤，高高舉起獻給贏君，宏聲唱道：“贏君相王，天子欣慰，賜胙以賀！”
贏君恭敬接過天使手中的胙肉，供奉于天地社稷之間，三加三拜，起身除去頭頂玉冠，由天使為贏君冠冕旒，以示贏王稱王正統。
禮畢，鼙鼓鐘瑟齊鳴，響徹原野，諸國國君及戎狄酋長均紛紛起身道賀。
贏王于壇臺之上，大笑，半開玩笑，半認真向着諸位戎狄酋長那方說道：“贏國軒敞好客，河套草原草肥水美，歡迎諸位前來放牧，但放肆不可。”
諸位酋長揚聲大笑，有些不置可否。
今日，即是秋狝首日，又是贏王相王首日。
諸國諸部落不論平日裏打得多兇，有多龌蹉，今日均把酒言歡。
河西大草原上三五成群，載歌縱舞，漠北人與中原諸國人士交融彙雜。
禮畢後，嬛換下繁複的袆衣，随意套了身茜色繡白雲紋窄袖曲裾衣，帶着寺人堇混入泱泱人群，享受着這難得的各族大團結。
草原上有中原人鼓瑟而戲，亦有戎狄人舞刀而跳。
嬛穿來十數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像前生廟會這般熱鬧的場景，拖着寺人堇，這看看中原雜技，那看看戎狄傩舞，不亦樂哉。
寺人堇本也就是活潑愛熱鬧的性子，這回可好了，主仆兩人都有些玩得興奮過頭。
離壇臺最遠處，有幾名狄人帶着面具在跳傩舞，夔面面具以彩漆描繪，鮮豔猙獰，舞者四肢健碩颀長，舞動張揚有夯力，立馬就吸引了嬛的注意力。
嬛拉着堇很快便鑽到了人群最前面，興致勃勃地看着狄人傩舞。
跳舞的幾名狄人，似乎也留意到了嬛這名漂亮的圍觀者，踩着鼓點跳至嬛的跟前，伸手遞給嬛一張木質夔紋面具，邀請嬛與他們共舞。
嬛猶豫了一息，便放棄矜持，接過面具戴上，在狄人的帶領下，跟上狄人舞動的腳步，歡騰跳躍起來……
鼓聲，瑟聲，人聲，噪雜聲，漸漸淡去……
寺人堇被洶湧而來的人群擠開到了一邊，眼前人影憧憧，寺人堇看不見前方，也尋不着嬛，急得大聲呼喊着，“王後……王後……”，卻無人回應她。
寺人堇大汗淋漓的擠開人群，傻眼了，人呢？方才在此處傩舞的狄人呢？
王後呢？
寺人堇大駭，手腳發軟的欲回去找人求助，冷不丁頸後挨了一下，寺人堇倒頭暈了過去。
……
寺人堇再度醒來時，發現自己身在一片密林裏，杲杲日光已經漸漸西傾，王後不見了蹤影。
不遠處的草原，喧嚣依然。
寺人堇頂着沉痛欲裂的大腦，及酸軟發麻的四肢，連滾帶爬，跌跌撞撞跑回了王幄營地，見到一名贏人戍門士卒，便撲了過去，大喊：“快，快帶我去見王上。”
此時，秦玙正與諸國國君及戎狄諸部落酋長相談邦交，無人敢擾。
戍門士卒見過寺人堇，乍一見寺人堇形容狼狽，焦急萬分踉跄回營，雖寺人堇未向他說甚，他卻也知曉定是王後出了甚事，絲毫不敢耽擱的将她帶去見了小臣，由小臣帶她去見王上。
寺人堇心急如焚的站在王幄前，等候王上召見，卻見寺人汩先出了幄。
寺人汩一出王幄，見到寺人堇一副如喪考妣的狼狽樣，額頭一跳，緊忙問道：“你怎這般狼狽，王後呢？”
寺人堇忍住哭意，攥住寺人汩的袖子，哽咽道：“王後被狄人擄走了……”
寺人汩一聽，急了，緊忙轉身大邁步跑回了大幄。
不過一息間，便見贏王大跨步出了王幄，将寺人堇帶入另一頂大幄，一入幄便旋身，色厲聲疾問道：“寺人堇，你将今日發生之事一五一十給孤說清楚了。”
寺人堇極力忍住哽咽，磕磕巴巴将方才所發生之事敘述了個大概。
秦玙拳頭攥的生緊，手上青筋畢露，極力壓下怒氣，旋身便出了大幄。
=====
話說回嬛。
白日裏，她興致盎然的戴上狄人遞過來的面具，與狄人一同傩舞，不知怎的突然就失去了意識。
嬛是被一陣陣劇烈的颠簸給震醒的，嬛醒來時，發現自己四肢被葛繩捆綁得緊緊的，口中亦被塞了布團，蜷縮在一方木箱子裏，四下黑黢黢的，分不清晝夜。
耳畔除了橐橐奔跑馬蹄聲，還有簡易馬車因極速奔跑而發出的木板嘎吱聲。
嬛意識到自己被狄人綁架了，可是狄人為什麽要綁她？今日能來出席秦玙雍都相王的狄人部落均是與贏相善的。
這群人明顯是沖着自己，有備而來。
嬛在木箱子裏無法翻身動彈，劇烈的颠簸讓她難受得頭暈腦脹，無法思考。
不知駛出了多久，挾持她的車馬終于停了下來。
困住嬛的木箱被人打開，嬛頭暈腦脹的睜開混沌的雙眼，只見眼前繁星如鬥，銀河如瀑，已是夜深。
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将嬛抱出木箱子，放在草地上，解開嬛口中的布條與手腳上的葛繩，低沉着聲音，恭敬說道：“王姬許久未進水進食，請用些水和食物。”
說完，将手中的水囊和糗糧塞到嬛的手中，後再不言語，旋身坐到了幾丈之外。
嬛困在馬車裏許久，被颠得頭暈腦脹的，閡眼凝神了好一會，待神思清明了一些方才徐徐睜開眼，環視了一圈四周，周圍林高葉茂，郁郁蔥蔥，數十名狄裝打扮的魁梧男子将自己團團圍在中間，或小憩，或進食。
想起方才給自己水糧的那名男子，對自己的态度，極為恭敬，似對自己并無太大惡意，不是因仇擄走的自己。
不因仇，又使計擄走自己……嬛似乎有了答案，莫不是叱奴不死心，又故伎重施，又給她下螟蛉子齑粉了？
若真是這樣，叱奴人呢？
嬛留神環視了一圈四周，并無熟悉的身影。
嗓子幹渴的厲害，嬛拔開水囊的塞子，喝了一口囊中水，清涼的泉水讓嬛頭腦清醒過來一些。
見嬛只飲了口水，再無動靜，先前那名男子又走過來，道：“路程尚遠，王姬還是用些糗糧墊墊腹為好。若王姬配合吾等，吾可以不将王姬綁起塞回木箱，王姬可選騎馬或乘車。”
頓了頓，補充道：“王姬亦莫想逃跑或呼聲求救，吾等位于密林深處，周圍數百裏均是綿綿山脈，杳無人煙，王姬一人是逃不出去的。”
說完，便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男子這一番話，并無甚不妥，卻讓嬛心下大駭。
這群男子身型魁梧，身着狄人曲領左衽裳袍，明明是狄人打扮，卻說這一口流利的雅言，雖發音有些不準，但絕不是狄人的口音。
嬛極力抑制住內心的恐慌，手腳發麻的垂眸望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糗糧，用梁菽制成的菽餅。
狄人是游牧部族，多食乳酪，肉幹。
行路在外，從不吃菽餅，帶的都是肉幹。
這群人并不是狄人！
這個認知讓嬛無比驚駭，他們裝扮成狄人将自己擄走，是為了掩人耳目。
秦玙是否也認為自己是被狄人擄走的？他營救自救會不會錯失了線索？
愈思嬛愈無比絕望。
這群人休息了不過兩刻鐘，便又要上馬趕路。
男子走過來問，“王姬可想好了？是否要配合吾等？”
嬛道：“我不逃，我要騎馬。”
男子點頭，牽了一匹馬過來，将馬缰繩交給嬛。
嬛上馬，随着這群男子繼續趕路。
一路上，嬛一直留意着密林、枝葉，星宿。
愈走嬛愈沮喪，愈焦急。
嬛通過觀察星宿和枝葉的濃密，大約判斷出自己正随着這群男子往西南方去。
西南方？他們到底是何人？何故往西南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小王姬“阿芙”,灌溉3瓶營養液！麽麽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