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有人驀然來襲, 酣睡間的北狄武士迅速起身備戰，篝火熊熊燃燒，将四周的北狄人暴露無遺, 來者隐匿于山間, 毫不可見。
“嗖嗖——”又有箭矢破空之音傳來，一只箭簇深深刺入叱奴右肩胛, 死死将叱奴釘在了樹幹之上, 箭矢尾羽嗡嗡翕動，可見射箭之人力慣之重。
篝火旁，其他幾名起身的北狄武士亦均在毫無還擊的情況下，被利矢擊斃。
嬛大駭, 顫抖着爬到叱奴身旁，驚恐望着箭矢射來的方向。
少頃，晨曦微微透出山頭, 前方山垣上，一隊人馬披堅執銳疾馳而來。
為首者，身披甲胄，手執強弓, 頭盔下一張英氣逼人的俊顏, 殺氣騰騰。
亭瞳初升, 晴曛透過幽暗的森林, 來者馬不停蹄，帶着晨風眨眼便到了嬛跟前。
嬛熱淚奪眶而出, 沖着來人便起身飛奔過去, 奈何大悲大喜下，四肢竟全然失了控制，嬛踉跄着撲倒了下去, 身體觸地前，嬛被一只勁實的手臂一撈，投身入了一具溫暖堅實的懷裏。
“嬛——嬛——”秦玙濃濃的嗓音帶着些失而複得的哽咽之氣。
嬛緊緊會抱着秦玙，霎時淚流滿面。
晨曦映着長劍的寒光，餘下的幾名北狄武士，揮刀便向來人劈了過去。
兵器铿锵相撞，不過幾個回合的交鋒，北狄武士不敵來者，均束手就擒。
盧桫問：“王上，這群狄人如何處置？”
秦玙冷漠說道：“就地斬殺！”
“不，不要！”嬛掙脫開秦玙的懷抱，阻止道：“他們救了我。”
秦玙蹙眉，“嬛，他們是北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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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嬛知曉，嬛亦知曉北狄與贏素來惡交，可是，今天不是他們擄走嬛的，是他們将嬛從歹人手中救下的。“嬛急急解釋道。
秦玙垂眸看了嬛一眼，不語，複擡眸看了一眼叱奴。
只見燒得整張臉通紅的叱奴，緩緩舉起雙手，眦目咬牙，用盡全身力氣折斷箭羽，“啊——”狂哮一聲，整個人往前一撲，盡是生生咬牙讓雙側肩甲穿透箭身，脫身而出，叱奴力竭脫虛，雙膝重重跪在地上，大口的喘息着，待身體适應了劇痛後，撿起地上的彎刀，趔趄着向秦玙迎面劈來。
秦玙一手摟着嬛，微微側身，提腳便揣在叱奴胸口。
下一瞬，只見叱奴猶如破布般高高騰空而起，複又如頑石般重重砸在了地上。
觸底那一瞬間，叱奴一口鮮血噴得足足有一丈之高。
秦玙松開手臂攬着的嬛，确定嬛站穩之後，手握長劍，腳步沉沉走到叱奴身旁，提腳踏在叱奴胸口，高高舉起手中長劍，道：“北狄王，死在孤的劍下，亦是你的造化。”
“不——”嬛沖過去一頭紮在秦玙胸膛，手臂緊緊環住他的腰際，哭求道：“玙，你別殺他，求求你別殺他，你放過他這一次，就一次......”
秦玙不可置信的側首看着嬛，眼裏滿是不解，“嬛......”
“玙，求求你......”嬛酸澀的眼眶湧出了熱淚，“他是為了救我才受的傷，你放過他這一次吧......”
秦玙薄唇抿得緊緊地，一字一句說道：“嬛可知曉他是誰？他是北狄王，他是叱奴，北狄屢屢犯我贏境，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一手促成贏奚之戰，害贏國損失士卒數萬，嬛讓孤放了他？孤如何能放了他？放了他，孤如何面對孤的部曲，孤的子民？”
秦玙高舉長劍的手臂，堅毅果斷，嬛毅然松開環住他腰間的手，俯身護在叱奴身前，哭着求道：“玙，求你了......我向你保證，你放了他，他再不侵犯河西，我讓他向你保證！”
“嬛......嬛莫哭，嬛不用為我求情......敗者為寇，我認！”叱奴平躺着喘息道。
“閉嘴，你給我閉嘴，你保證啊，你向贏王保證啊，自此以後不會再在河西滋事。”嬛側首沖着叱奴哭喊道。
“嬛，你希望我活嗎？”叱奴低聲問。
嬛抽泣不語。
“嬛若希望我活......莫說是向贏王低頭，便是為奴為人鬲，我都會活下去......嬛一直是我努力活下去的理由。”叱奴氣息虛薄，聲色極低，可林間阒寂，衆人仍舊可清晰耳聞。
嬛哽咽不語，只是怔怔垂淚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秦玙，僵持着......
身旁衆人一動不敢動，只恨不得能消失在此處。
良久，秦玙收回與嬛對視的目光，仰首阖目，緩緩放下手中的長劍，道：“帶着你的人給孤滾，以後若在犯境滋事，孤帶軍踏平漠北。”
秦玙一聲令下，鉗制住北狄武士的贏君将士面面相觑一息後，齊齊松手，放開了這群北狄人。
虜敕靼等人一朝脫離束縛，飛快的跑到叱奴身旁，虜敕靼一把背起叱奴，向贏王躬身一禮，便背着叱奴，翻身上馬向北而去。
自始自終，嬛一直怔怔注視着秦玙，叱奴離去，她一絲目光也未投去。
叱奴對她的情意，她與叱奴之間的友誼，今日算是劃上了句號。
秦玙一直仰首阖眼，直至叱奴一行人逃遠，方才睜開赤紅的雙眼。
他前所未有的酸澀了眼眶與鼻尖。
他身心俱疲，走到嬛跟前，一言不語，打橫将哭得有些脫力的嬛抱起，翻身上馬，帶隊原路返回。
深秋朔風北下，林野清晨寒風凜冽。
秦玙抱着嬛，一言不發疾馳在山間野道間，他結實的手臂緊緊的箍着嬛的腰身，将嬛緊緊貼在他冰涼的甲胄之上，沉默不語。
冷風撲面而來，凍得嬛渾身僵硬發抖，秦玙不着聲色拉過身後的大氅兜頭把嬛罩了個嚴實。
嬛鼻頭一酸，他盛怒之下，還是關心自己的。
可是他不看她，不與她說話，甚至連餘光都不曾給過她一瞥。
=====
辰宮的寺人們很明顯感覺到了最近王上和王後不睦。
數日前，于王上相王大典之上，王後被歹人擄走，王上救回王後後，兩人關系似乎便僵到了極點。
王後受驚受涼，回宮當日便發起了高熱，整個人燒得迷迷糊糊，王上尋了扁鵲來給王後治病，卻一刻不曾露面來看望過王後。
王後亦也不纏着找王上，乖乖按時喝下一劑又一劑黑乎乎的苦藥。
高熱退去些許，王後便起身前往路寝尋找王上。
可是，王上并未召見王後。
一連三日，王後日日前去路寝，卻次次敗興而歸。
今日回了辰宮，王後忍不住俯趴在榻上低聲涰泣起來。
師氏茗和寺人堇難過極了，王上和王後那麽融洽的感情，怎這般說變就變了。
是夜，王後又發起了高熱。
寺人堇再也忍不住，哭泣着自作主張跑向路寝去求見王上，她懊悔極了，她覺得就是因為那日就是因為她沒守護好王後，讓王後受歹人擄走，才發生後續一系列變化的。她要去求王上來看望王後。
寺人堇流淚直挺挺跪在路寝門口，寺人汩出來沖她使了個眼色，勸道：“回去吧，別白費力氣了，王上近幾日情緒不好，已經有好幾名臣工受到懲處了。”
頓了頓，寺人汩蹲下身湊到寺人堇耳畔小聲說道：“巴姬亦被王上下了大獄。”
寺人堇止住抽噎，問：“何故？”
“詳情不知，似與王後被擄有關。你趕緊回去吧，別跪在這了，王上近日萬分繁忙，沒有時間理會你的......”歇了歇，寺人汩更加壓低聲音道：“王上許将伐巴。”
說完，寺人汩起身回了路寝，開門那一瞬，寺人堇只聽殿內一陣簡牍噼裏啪啦落地之聲，王上厲聲斥道：“何人上的奏疏？寫得甚亂七八糟的，讓他回去練練字再來。”
寺人汩縮了縮肩膀，回頭睇了寺人堇一眼，用眼神告訴她，看吧，我說了吧，王上近日脾氣大着呢。
寺人汩躬身入了路寝。
坐在大案後埋首案牍之上的秦玙，眼皮也不曾擡的，冷冷問道：“你方才去了何處？”
寺人汩一抖，躬身上前，回道：“回王上，方才王後宮裏的寺人堇來求見王上，小人出去打發她走了。”
寺人汩語落良久，也不見王上發話。
寺人汩不敢再說，躬身上去替王上研磨，半晌，只聽王上又淡淡開口問道：“寺人堇為何而來？”
寺人汩心下一松，道：“王後高熱複發，寺人堇想來請王上過去看看。”
“發熱請扁鵲去，找孤有何用？”語訖，秦玙結束了這段談話，繼續埋首于政務，可身上的凜冽之氣卻更甚。
寺人汩在一旁凍得抖了抖，險些沒把硯中的墨汁給灑出來。
是夜，夜深阒寂，天地歸一。
廊檐殿角處，橙色的燈籠随着秋風輕輕搖晃，守夜的小寺人抱膝坐在殿門口，頭一點一點地犯着瞌睡，迷迷糊糊間，似有一道偉岸的身影靠近，小寺人驚醒過來，俯身跪在地上：“請王上安！”
秦玙面無表情推開殿門，因嬛高熱，不能受涼，現下殿內的螭紋獸首青銅爐裏已燃起了金絲碳，熏得殿內暖暾暾的。
秦玙輕輕嗅了一口殿內熟悉的幽蘭清香，焦躁的情緒驀然舒緩下來，入殿之前剛毅肅穆的神情，稍稍緩和。
他甚是想念這股幽香。
只今夜，這股幽香還帶着些許草藥的清洌之氣。
睡在嬛隔間的寺人堇，很快便醒了過來，下榻跪地向贏王請安。
贏王罷了罷手，屏退了寺人堇，獨身一人，輕輕走到床榻旁，緩緩坐在床沿上，就着殿角一只微弱的燭光，貪婪的看着榻上之人。
他是如此思念她，卻也如此惱怒她。
她竟當着如此多贏國士卒的面，袒護北狄王，逼得他不得不放走自己此生最大的敵人。
他當真是太過寵她了，他就該冷着她，讓她反省反省她所犯下的錯誤。
可今日聽說她又高熱了，他便再也坐不住。
秦玙伸手輕輕撫上嬛的額頭，高熱已經散去，在藥物的作用下，嬛睡的深沉。
秦玙退去靴履，輕身上榻，及盡溫柔的将嬛攬入懷中，鼻尖輕輕擱在嬛發頂，輕嗅一口，熟悉的幽蘭清香溢滿他無比酸澀的胸膛。
她那般護着北狄王，他是真的很受傷......
翌日雞未鳴，秦玙便從沉眠中醒來，已有數日，他不曾好眠。
他留戀的看了一眼嬛，抿了抿唇，終是別扭的起身離去。
病體纏身數日，心情又抑郁難解，嬛醒來時，已是日昃，這一覺嬛足足睡了一夜一日。
寺人堇擔憂的候在榻旁，見嬛終于醒來，忍不住紅了眼眶，屈身上前侍候：“王後感覺如何？”
嬛微微扯了扯唇角，道：“感覺好多了，只覺腹饑。”
寺人堇熟稔地替嬛盥洗完畢時，小寺人已捧着食器魚貫而入，布置好食案。
嬛大病體虛，寺人呈上的食物都比較清淡稀軟。
嬛用了盨雞絲黍米羹，及些許酢魚，便歇了梜，問：“堇，可是有何是想說？”
寺人堇與師氏茗對看一眼，道：“今日國君廢黜了巴姬，處以其劓刑。”
嬛靜默片刻，而後問道：“巴姬與我被擄之事有幹？”
寺人堇點了點頭，“擄走王後之人，乃是巴人，受巴君示意的，巴姬從中做了內應，給巴君提供了不少關于王後的信息。”
“如此。”嬛淡淡說道。
“......”寺人堇站在一旁，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堇還有何事想說？”
“王上、王上......說他私自放走北狄王，違背軍規，處置了巴姬後，還自請領了十杖笞杖，因無人敢對王上施刑，王上便當衆軍之面，用鞭鞭笞了自己十鞭，以儆效尤。”
嬛聽完，久久不語。
嬛知曉，她做為贏國王後，卻當衆軍之面苦苦央求秦玙放了叱奴，于秦玙是多殘忍一事。可若能重來，她還是會那般做，叱奴對她的一片赤誠之心，她無以回報，唯有以救他一命還之，從此二人天各一方，再不想幹。
這也是嬛對與叱奴的情分做一個了斷。
秦玙惱她怒她，不願理她，她自會慢慢感化他，她知曉他會原諒她的。
正因知曉這點，所以她才肆無忌憚。
可她卻忘了，他是一國之主，君師之帥，贏國王師一向以威武之師著稱，軍紀嚴苛，主帥犯錯，自是需以身作則。
嬛眼角鼻尖一陣陣酸澀，問：“王上現在何處？”
寺人堇答：“王上自罰了鞭笞之刑，太後知曉後，心痛不已，将王上請去高陽宮療傷去了。”
嬛起身道：“替我更衣，我去往高陽宮一趟。”
寺人堇聞言起身，替嬛将披肩的長發高高束起，穿上素沙中單及重重禮衣。去往太後的高陽宮，畢竟不是去往王上的路寝，需寬衣薄帶、莊重端莊些。
待嬛整裝畢時，日昃已然将沒入地平線內，嬛抱恙在身，只能乘車而去。
輿車在宮城昏暗的青石道上辚辚前行，停在高陽宮正門口，寺人堇攙扶着嬛下了車。
高陽宮寺人見是王後到來，邁着小碎步快步迎了過來行禮，引着王後穿過宮門，來到中庭，往日太後均是在中庭召見宗卿世婦，可今日，寺人卻引着嬛去了□□。
嬛不疑有他，跟着寺人穿過長長廊庑，繞過重重雙庑重檐的高大宮殿，穿過一面繪有螭蟠夔首紋的影壁。
影壁後是一棟飛檐鬥拱的紅瓦飛檐大殿，不是妫太後的寝殿，立在殿門口，高陽宮的寺人對嬛躬身伸手一禮，道：“王後請。”
随後側身讓路，侯在了影壁處。
嬛由寺人堇攙扶着，緩緩擡步邁上拾階，嬛時常來拜谒太後，嬛知曉這幢庭院不是妫太後寝居的宮殿。
許是妫太後留宿王上，讓王上下榻的宮殿。
嬛拾階而上，門楹輕掩，隐約可聞空氣裏散發着一股草藥清香。
嬛伸手輕輕推開門楹，欲擡腳邁入內堂之時，驀然頓住了腳步，堂中華幔重重的後面，只見秦玙精裸着上身，匐趴在闊榻之上，身旁一抹靈秀纖細的身影，手執藥膏，在替他細心擦拭着背上斑駁交錯的鞭痕。
仲姬的聲線很美很柔，就似春風輕拂般，輕聲柔語與他說着甚。
秦玙匐趴着，時而輕輕嗯一聲回應她。
嬛知曉秦玙有潔癖，不喜她人近人。
原來，除了自己以外，仲姬亦是可以的碰觸他的。
嬛心下有些酸澀，她該相信他的，仲姬只是替他上藥而已。嬛深吸一口氣，擡腳準備邁入進去。
此時，肩膀被人輕輕攬了一下。
嬛回首。
是妫太後。
妫太後牽起嬛的手，不容她拒絕的将她牽出了庭院，方才放開她的手，循循開導善誘道：“嬛方才也看到了，王上并不抗拒仲姬的接觸，說明王上心裏多少是有仲姬的。嬛貴為王後，關系社稷，理應替王上操持後宮，廣開嗣源，為王室萬世福澤而為，而非獨寵擅專。
仲相為贏鞠躬盡瘁，從不曾開口對先君索要甚，唯一一次開口便是為國捐軀，臨終遺言願送仲姬入後宮，給子昭為妾。仲相一身偉岸忠貞，吾與先君實在是無法拒絕。
望嬛莫讓吾與先君兩位老人失信于大忠之前。”
妫太後語訖，退後一步，躬身向嬛行了一禮。
嬛側身避開伸手扶起太後，胸腹酸澀得厲害，嘴唇翕動，愣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王後——”見嬛不語，太後略提聲，再次躬身下去。
嬛閡了閡眼，想起先君臨終前，那一幕……自己是應允了的。
秦玙給了她愛，視她為唯一，她其實應該滿足了。
也許，是她太過悖逆時代，太過自我。
嬛睜開空洞的雙眼：“太後容嬛想想。”
妫太後深深凝視了嬛一眼，頷了颔首，挺拔着肩背，轉身沒入融融暮色中。
嬛怔怔站在原地，看着最後一抹夕曛消失在灰暗的天際。
高陽宮的寺人依次掌起了廊檐屋角的燈。
仲姬與秦玙仍舊在嬛身後的大殿之內……
嬛心下有些蒼茫，不知何處出了岔子。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王姬“阿芙”,灌溉3瓶營養液～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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