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罂栗》 (1)

民國十一年,深秋。

天津,彙金樓。

打外面看,不過是普普通通的青灰石牆小樓,可裏邊兒卻絕對對得起這招牌。

金絲盤枝繡的黑緞拿來當紙糊上了牆,地上鋪的是透着金紋的墨雲石,頂上吊的是八方琉璃烏木大宮燈,臺上挂着繡金腥紅幡,臺下擺着花梨四方桌,桌上放着暗金琺琅彩的果盤。

唐孝嘉自問也是見過世面的,卻沒想到京津一地,原本的天子腳下能奢華成這樣。

他和孫副官坐在偏桌,喝着一壺剛沏的茉莉香片。三個月前,他還是長沙地頭的督軍,呼風喚雨,卻不想一夜之間整只軍隊被打出了長沙城。現在,他的隊伍只剩兩千人,在土頭溝啃泥呢。

想到這兒,唐孝嘉不禁重重的放下了手裏的茶杯。

臺上唱的是京韻大鼓,一口的京片兒,唐孝嘉一個湖南人也沒聽不太明白,更何況這會兒他也沒那個閑心思琢磨。

“孫副官,你找的人靠譜嗎?”

孫副官把喉嚨裏的香片咽了下去,點頭道:“爺,您放心。賣消息的說了,今天那位就在彙金樓。”說着,他用眼神指了指二樓的獨一間的包廂。

唐孝嘉擡眼望向二樓,那裏邊有一個他想見卻難見的人。

自打出了湖南地頭,唐孝嘉四處收人□□,本來上海是最近的生意處,可是把他打出長沙的董學武和上海青幫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不得已才只好舍近求遠來了天津。

滬上有青幫,津門也有青幫,同宗不同源。

津門青幫的當家便是這彙金樓的老板,天津衛的鳳二爺,盧鳳樓。

這頭唐孝嘉還在愁着,那邊二樓的包廂裏轟的一聲,伴着破了窗板一個身影從二樓摔了下來,重重的砸在墨雲石板上,一口血噴出來濺了一地。

唐孝嘉轉頭望向二樓,先是兩個冷臉的漢子站到了欄杆邊,随後一個身影走近了窗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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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身而立,黑色暗紋高領長衫襯着一張白淨的臉,他從容的整理着衣袖和領子,随手彈掉了袖口的一點灰塵,嘴角揚起了一弧嘲諷的笑容,眼眸裏似是映着零星燈火。

“拖出去。髒了我的地兒。”

随後,幾個跑堂的上前把那人擡了出去,取了布巾沾了水把地上的血擦了個幹淨。

唐孝嘉怔怔的看着身邊的發生的一幕,回過神來才發現,臺上的京韻大鼓不曾斷,臺下茶客的閑聊沒有停,仿佛沒有任何人聽到見到剛剛發生的事,到是他和孫副官顯得特別傻。

“樓下的先生,讓您受驚了。”

唐孝嘉尋聲望去,樓上的公子哥正幽幽的笑着。

“請上樓來。”

唐孝嘉心中暗喜,等了三個月,總算是能上二樓會一會這天津衛的混混頭子了。

二樓包廂十分雅致,金絲盤枝繡的黑緞牆面,紫檀桌上放着通透的月白胎瓷器皿,包廂四角擺着鎏金的銅質盤枝暖爐。

“姐,你先回去。”他正和對面的女子說着話,“晚上,我給你補上。”

語氣溫和,和剛才的輕蔑判若兩人。

随行的護衛幾乎都随着那女子走了,只有一個冷面的護衛站在窗邊,一言不發。

對方擡手示意他落坐,茶倌換了一壺新茶,滿廂房的桂花香氣。

“先生打哪兒來?”

“湖南。”

“哦。湘客。”

唐孝嘉是帶兵的,不懂這些個江湖套話,于是想直來直往,可他還沒開口,對方便先讓見識了什麽叫耳聽八方,眼觀六路。

“兩湖是富地,先生背鄉北上,想來是遇到難事兒了。…您入津就四處找人打聽在下的行蹤,不知是想交朋友呢,還是做買賣呢?”

唐孝嘉蒼白的笑了笑,原來自己一早被人家摸了底兒清。他嘆了一口氣,道,“唐某想□□。”

盧鳳樓笑了起來,明眸皓齒,唐孝嘉卻覺得他這公子哥兒的形容下藏着的狡猾不只一星半點。

關于他的傳聞,唐孝嘉也沒少聽。

盧鳳樓的父親盧興平是津門青幫的龍頭,老謀深算心狠手辣,然而再是翻手雲覆手雨,卻終是死在了親兒子手中,一槍穿了喉嚨。

從那時起,天津就換了天,雖然還是姓盧。盧鳳樓的手段比他老子有過之而無不及,手裏的生意也越做越大,販賣鴉片、走私軍火、買賣人口,如果這世上的惡人有榜可以評,他必是榜首。

盧鳳樓大概聽了唐孝嘉的事兒,面兒上沒什麽變化,吮了口桂花香片,擡眼看着唐孝嘉,仿佛要把他映在眼珠子,到是唐孝嘉被他看的卻是有些不自在。

“唐督軍這是害羞了麽?”說着,盧鳳樓笑出了聲。

唐孝嘉聽着很是不通快,可虎落平陽想要翻身就得忍。他一向看不起混幫派的,一群沒見識的烏合之衆罷了,因利而聚無利則散,就像刍狗食肉,根本沒有什麽了不起。

“槍,我這兒正有五車皮。三萬大洋為定,您事兒成了,我去長沙收尾款。”

“你這不明搶嗎?”孫副官一聽火了。

盧鳳樓笑着搖了搖,還沒等唐孝嘉反應過來,耳邊槍聲炸響,孫副官大腿中槍跌坐在地,盧鳳樓随手把槍撩在了桌上。

“長臉了?爺們在說話呢,你插的哪門子嘴。坐地起價理所當然,難不成你還指望我雪中送碳麽?……唐督軍,今兒我說的話您最好聽清楚,也記清楚。”盧鳳樓臉上的笑容只消失了一瞬間,轉而又面露微笑的對唐孝嘉說道:“我不管你和姓董怎麽鬥,你可千萬別輸了。你輸了,他不要你的命,我要。……姓杜的在他背後,你的背後有我。長沙你打下來了,一半兒是我盧鳳樓的。”

盧鳳樓說着把唐孝嘉杯子裏的冷茶倒進了盥缽裏,重新給他倒了一杯熱的,“上海青幫姓杜,津門青幫姓盧。他姓杜的挑事兒,我奉陪。”

到了這會兒唐孝嘉才算明白了,他和董學武都被人當了槍使。上海的杜月笙給董學武撐腰,讓他來搶長沙這塊地頭,同時也逼着唐孝嘉來天津。

唐孝嘉覺得自己蠢透了,盧鳳樓太精明了。

自打彙金樓見過之後,盧鳳樓就把他和孫副官安置在了盧家大宅的通院裏,小小一座院子和大宅一徑相通,宅子裏的人也方便照應。

那晚,盧家很熱鬧,唐孝嘉隔天才知道,原來那天是盧家大小姐盧雁堂的生辰。

盧興平生前娶了九房姨太太,盧雁堂是他原配太太的女兒,而盧鳳樓是三姨太生的,是盧興平獨子。

整個天津衛都知道盧鳳樓是個連親爹都殺的畜生,可是卻沒人敢得罪這個畜生,盧鳳樓到也不在意,而且似乎更樂得看到那些恨他恨的牙癢癢的人,對他敢怒不敢言。

唐孝嘉對盧鳳樓很有興趣,他周身有一種讓人猜不透看不明的感覺,你看他笑吧他似乎根本不高興,他殺人殺的輕描淡寫,唯利是圖心狠手辣。

惡人最怕精明,而盧鳳樓就是那種精明的惡人。

可就那麽一回,唐孝嘉看到了盧鳳樓真心的笑容,就是他和盧雁堂說話的時候。那個時候,他的眼中沒有精明,只有清澈和幹淨,甚至是溫暖而善良的,就像一個孩子。

唐孝嘉有些恍惚,彙金樓的盧鳳樓和此刻的盧鳳樓真的是同一個人麽?

“我心疼你。”

若不是那個寒冬的雨夜,唐孝嘉做夢都不會夢到,他會對盧鳳樓說這樣的話。

因為孫副官受了傷,唐孝嘉不得不留在天津,他心裏早就想帶着那五車皮的軍火回土頭溝重整旗鼓了。

有幾回,盧鳳樓請了他到宅子裏吃飯,其實唐孝嘉一早就注意到了,盧鳳樓一個三十都不到的人,總是拿個手杖杵來杵去。起初,他以為他是為了玩派頭,後來才發現,原來盧鳳樓的右腿有些不利索,特別是天越冷越明顯。

盧家宅子裏,無論堂屋還是花廳都燃着暖爐,大大小小無處不在,把屋裏烘的溫暖異常。天越冷,盧鳳樓越少出門,入了冬之後,他幾乎都不出屋了。

天津入了冬,又幹又冷,風吹的像刀子似的刮臉。

唐孝嘉見孫副官已經好了七八成,便到大宅跟盧鳳樓辭行,雖然他心裏堵着氣,可是他也明白眼前的局面只能忍,他指着這五車皮的軍械打回長沙,比起盧鳳樓他更恨董學武,而且他心裏也有盤算,他唐孝嘉也不是吃素的,盧鳳樓想占一半兒長沙,也得看看到時候他有沒有這個本事。

匆匆路過花廳,就見管家正在打發人辦事兒,不知為何今日的盧宅顯得有些忙亂。

聽說唐孝嘉是來向盧鳳樓辭行的,林管家顯得有些為難,事先盧鳳樓已經囑咐過他,唐孝嘉若要走一定要通報過他,畢竟沒有他的手令誰也不敢放那五車皮的軍械出城。

“唐軍爺,要不你再等兩日。……今兒,有些不便。”

唐孝嘉一聽,覺得是林管家在敷衍他,盧鳳樓這個人精明狡猾,又不知道還要耍什麽手腕。

“林管家,這已經入冬了,我的兄弟們還等着我回去。要是二爺不方便出來見我,我去見他可行?”

林管家見勸不動,便讓唐孝嘉在內堂候着。差不多過了半柱香的時間,唐孝嘉被林管家領着進了盧鳳樓住的獨院。

轉過影壁,穿過左右耳房進了主屋,撩開厚重的門簾了股濃烈的香氣便湧了過來,那種香甜的醉人,唐孝嘉下意識的掩了口鼻,轉眼望向沉香木簾子後面的卧房,盧鳳樓穿着襯衣,披了一件麥爾登呢的外套撩開簾子緩緩的走到廳裏的榻上坐了下來。

唐孝嘉雖然不沾這東西,可也知道是什麽。他側目向卧房瞄了一眼,那窗邊的卧榻上放着的煙槍,還有那袅袅而升的煙,整間屋子彌漫着的那股子甜膩香氣,是鴉片。

“唐督軍今兒就走?”

唐孝嘉的注意力被盧鳳樓的說話聲拉了回來,直到目光落到他的臉上,唐孝嘉才确定林管家并非敷衍搪塞。盧鳳樓本來生的白淨,可今天他的面容卻顯的異常憔悴蒼白,幾天沒見他好似在大病中。

“來向二爺辭行。”

屋裏燃了五六個紫銅爐子,暖的有些悶人,盧鳳樓從紫檀盒子裏取了一塊小牌子,丢到了唐孝嘉懷裏,“憑牌子去南郊取貨吧。”

唐孝嘉覺得他明顯有些不耐煩,不過反正也沒打算和他繼續打交道,三萬銀元早已交了給他,長沙的事兒也根本只是虛晃一招,日後就算他真來讨要,那時手下有人手裏有槍,難不成還真怕他麽。

想到這兒,唐孝嘉笑了笑轉身便要走,卻和沖進屋的林管家撞了個滿懷,一紙書信飄落在地。

“爺,……大小姐,大小姐被人給綁了。”

盧鳳樓聞言猛的站了起來,卻沒站穩猛的向前倒了下去,唐孝嘉身手敏捷一把攬住了他,吃住了他整個人的力氣,差點摔在一起。

懷裏,盧鳳樓周身散發出鴉片的甜膩香氣,臉色比剛才還蒼白,皺緊的眉間洇出一些細汗。

林管家趕忙上前來扶,和唐孝嘉合力把他扶到了榻上坐下。

接過信,盧鳳樓的臉上凝着怒色。

“備車。”

“爺,眼看要下雨了。還是讓仇爺和裴爺去吧。”

盧鳳樓根本不理會林管家,草草穿上外套,從抽屜裏取了槍,杵着手杖走出了屋子。

唐孝嘉覺得自己一定是中邪了,明明跟他沒半點兒關系,他卻鬼使神差的開着車一路跟着盧鳳樓往北城的舊碼頭去了。

林管家說的還真不錯,車才開出去不到一刻鐘,雨就落下來了,寒冬驟雨,坐在車裏都覺得手腳冰涼。唐孝嘉跟着盧鳳樓的車尾燈,身上染着他的鴉片煙味,濃郁甜膩,手上殘留着他的觸感,細汗微溫,只是一瞬,他的眼中籠着焦急與擔憂,只是一瞬,唐孝嘉覺心頭稍緊。

車開了半個多小時,路上的人越來越少,雨也越下越大,唐孝嘉望了一眼後視鏡,後面遠遠的跟着幾輛車,看來青幫的人還是跟來了。

舊碼頭荒廢了很久,早已沒了泊船。

“我來了。”

盧鳳樓出門的時候,什麽也沒準備,既不帶錢也帶人,明擺着綁盧家大小姐的并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他的命。

破漏的倉庫裏亮起了燈,盧雁堂被推出了門外,身後一個男人舉着槍頂在她頭上。

“盧二爺,我可說了要你一個人來。我膽子小不經吓,萬一我手一哆嗦,只怕大小姐的命就沒了。”

盧鳳樓轉頭看了一眼尾随而來的車,舉槍崩在了當頭的車前,車裏的青幫兄弟只得發動了車子,掉頭往回開。

唐孝嘉一早把車停在了百米開外,尋着樹蔭跟了過來,此時正蹲在離盧鳳樓不遠的廢木箱子後面。

“放了我姐。”

一聲槍響,盧鳳樓手裏的槍飛出好遠,子彈打穿了右臂,鮮血随着雨水淌下來,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好像子彈根本不是打在他身上。

唐孝嘉自問是在戰場上拼過命的,吃槍子兒的滋味兒可不是那麽好受的。

“放了我姐。”

還是那一句話,沒有半點服軟,更像是在命令。

綁匪大聲的笑了起來,把盧雁堂推了出去。盧雁堂是盧興平的女兒,也是見過大場面,她神情到也淡定,緩步的向盧鳳樓走了過去。

“姐,你上車,回去。”

唯有和姐姐說話時,他的聲音才是溫柔的,眼中的神色也多了許多擔憂。

然而,一切都是那麽的不可預料。

冰冷的槍口頂在了他的太陽穴上,握着槍的正是他的姐姐盧雁堂。

盧鳳樓滿眼充滿了疑惑,怔怔的轉頭看向她,槍口就那麽抵在了他的眉心,嘲笑似的笑容在姐姐的臉上綻放。

“很意外吧。那個對你言聽計從的姐姐,居然會拿槍,居然要殺你。”盧雁堂看着弟弟蒼白到沒有半點血色的臉龐,格外的得意,“生在盧家,活着是多麽不易。……盧興平從來沒有把我們當兒女看待,我們就像他起的名字一樣,不過是養在盧家大宅子裏鳥兒,他想送給誰就送給誰,想弄死誰就弄死誰。姐姐不想一輩子都被人擺布,好弟弟你活着太礙眼了。……你那個媽,空長了一副美麗的皮囊,卻沒有半點腦子。她心心念念她那個師哥,我答應她幫她逃出盧家,可我沒答應她讓她活着出去。盧興平那麽喜歡你母親,照樣親手勒死了她,你是親眼看到的不是麽。”

唐孝嘉聽的真切,這盧家簡直不是正常人能待的地方,女兒出賣姨娘,老子當着兒子的面殺了他母親。

盧鳳樓蒼白的臉龐被雨水拍打着,分不清眼裏流出來的是眼淚,還是滴進去的雨水。

“我就是要你看着她死,她不死在你眼前,你又怎麽會去殺盧興平。”盧雁堂的話比刀子還狠,一刀刀的往盧鳳樓的心裏捅,“我要你殺了盧興平,我也盼着他殺了你。他捅進你後腰的刀子是我遞的,就像你打穿他喉嚨的槍也是我給的一樣。…可惜,你命硬,死不了。不過死不了也有死不了的好處,這些年,你的日子也不好過吧,為了止疼連大煙都抽上了。”

盧雁堂的眼中不知何時也流下了淚,“我的好弟弟,看到你疼,我心裏別提有多高興了。……你永遠都不會明白我有多恨你。”

話說完了,只有雨聲敲打着一切。

唐孝嘉看着盧鳳樓的失魂落魄,那個不可一視的鳳二爺,那個蔑視衆生的青幫當家,他不該是現在這樣兒,至少不該就這麽死了,那會讓唐孝嘉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曾經被他脅迫牽制。唐孝嘉擡手一槍先幹掉了盧雁堂雇來的綁匪,回手又是一槍打中了盧雁堂的手腕,她手中的槍随之被抛向一邊。

盧鳳樓回手将手杖重重的砸在了她的額角,盧雁堂跌倒在地。

唐孝嘉愣住了,沒想到他下手不留半點情面,就算那是他曾經那麽在乎的親姐姐。

緊接着,唐孝嘉看到了這世上最殘忍的殺戮,他手裏的槍被盧鳳樓奪了去,一連二十幾槍,每一槍都打在盧雁堂的胸口,血肉飛濺,沾上身又被雨水沖掉,再沾上,再沖掉,周而複始。直到槍裏的子彈打完了,盧鳳樓的虎口早已裂開,胳膊上的血、手上的血都被雨沖散了。

散亂的車燈把碼頭照的透亮,領頭的仇爺和裴爺看以雨中盧雁堂血肉模糊的屍體,當下也懵了。

“大小姐這是……”

“沒有大小姐。”盧鳳樓冷冷的打斷了仇爺的問,随手把槍丢還給了唐孝嘉,“盧家有過大小姐麽?”

仇爺和裴爺互相看了看彼此不再多言,于是吩咐手下把丙具屍體裝進了麻袋,沉進了河裏。

盧家有過大小姐麽?沒有。

終于變成孤身一人。盧鳳樓用一雙冷透了的眼睛看着曾經珍視的人被河水淹沒,如果說盧雁堂曾是他唯一可以停一停歇一歇的碼頭,那麽從此以後,他身邊除了永遠止境的驚濤駭浪之外,什麽也沒有了。

唐孝嘉看着雨中盧鳳樓的身影,沒有頹廢,沒有軟弱,依舊昂首俯視着一切。唐孝嘉掏出手絹包了他胳臂的傷,他全身除了流出來的血是熱的,其餘全是冰冷的,他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了,卻還推開了唐孝嘉。

那晚,盧宅所有的下人都早早的回屋了,細碎的閑言碎語在安靜的夜裏彌漫着,盧家陰郁的像一座鬼宅。

穿過耳房,唐孝嘉走進了盧鳳樓的屋子,屋裏充斥着大煙的味道,他像一具屍體似的靠在床腳邊,直到唐孝嘉撩開沉香木簾子,他的眼珠子才緩緩的望向了走進他卧房的人。

驀然揚起的嘴角,戲谑似的問道:“大半夜的找我。是想跟我睡麽?”

唐孝嘉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明明那麽想和他撇清,卻越陷越深,深到已經分不清是在可憐他,還是為他着魔了。

“來啊,我跟你睡。……爺我剛抽了大煙,這會兒可精神了。”

“別糟蹋自己了。”唐孝嘉把他擁進懷裏,只想要焐熱他冰冷的身子。

盧鳳樓不回應,也不靠近,只是在他耳邊冷冷的說道:“你可想清楚了,過了今晚,你這輩子都別想了。”

那是理智繃斷的聲音,清脆短促,引燃了欲望,瞬間翻天覆地洶湧而來,把他們淹沒。

唐孝嘉把無數炙熱的唇烙在盧鳳樓冰冷的背脊上,腰窩上醒目的傷痕刺痛着他的眼睛,耳畔只有他戲谑的笑聲。盧鳳樓深吸了一口大煙,轉頭貼上了唐孝嘉的唇,煙霧在他們的唇齒間萦繞着,苦澀、辛辣、甘甜,撩撥着舌尖,撕扯着心髒。

他濃烈、冷酷、瘋魔。他是鴉片,他是唐孝嘉再也戒不掉的毒。

刺眼的光亮把唐孝嘉從睡夢中喚醒,冰冷的床褥,寒意彌漫的屋子,連大煙的味道都淡的難以嗅不到了,昨晚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回到通院,林管家把裝着三萬銀元的皮箱子交給了唐孝嘉。

“爺吩咐,那五車皮是送給督軍的回禮。”

“你們爺呢?”

“去北平了,今兒天一亮就啓程了。”

林管家走後,唐孝嘉獨自一個人坐在廳裏,望着那裝銀元的箱子發愣,心裏只有說不出口的郁悶。

“盧鳳樓,這算什麽?是我把你睡了,還是你把我睡了。”

打下長沙是在半年後,董學武死在了督軍府門前,暴屍三日。

唐孝嘉原以為他和盧鳳樓之間只是一場荒唐的夢,夢醒了他還是長沙的督軍,他也只是天津的青幫頭子。可是自從那日盧鳳樓的回避,自從收了那五車皮的軍械,唐孝嘉覺得自己就像是賣身的窯姐兒,心裏的憤恨和憋屈讓他沒有一天能舒坦。

自從收回了長沙城,他就天天在等,等着盧鳳樓來,等着把一肚子的氣撒給他看,他要讓這個眼高于頂不可一視的盧二爺嘗嘗被人羞辱的感覺。

他讓孫副官往天津發了很多封電報,卻沒有半點回音,唐孝嘉覺得自己就快發瘋了。

直到有一天,孫副官把一封只有“擇日前往”四個字的電報交到他手上,他終于确定了一件事,他已經無可救藥的中了他的毒了。

他一個督軍,儀表堂堂,文能通墨、武能執槍,可他卻栽在了他盧鳳樓手裏,每天就像一個怨婦一樣,在心裏盤算着怎麽回敬盧鳳樓那時的折辱,然後又盼着他能回個信。

唐孝嘉憤憤地把電報拍在了桌上。

盧鳳樓像是事先盤算好了似的,在唐孝嘉最焦灼、最煩躁的時候造訪,來的不着痕跡,從容不迫。

那晚,長沙城全城宵禁,唐孝嘉一身戎裝身姿挺拔站在督軍府門前,一站就是一個多鐘頭,盧鳳樓的車從遠處駛了過來,停在他眼前。

那個熟悉卻又陌生的身影下了車,藏藍色的三件套西服剪裁合體,他習慣性的整了整衣袖和領子,接過司機遞過來的鷹頭鎏金黑酸枝手杖,擡望向臺階上等了許久的唐孝嘉,揚起了一弧微笑。

唐孝嘉壓了壓火氣,把盧鳳樓讓進了督軍府。

客套,除了客套沒有半句唐孝嘉想聽的話,花廳裏只有他倆人的酒宴,卻只有那些客套。

“督軍打算僅止于長沙一城嗎?”

唐孝嘉的酒杯停在了唇邊,盧鳳樓幽然一笑,繼續說道:“生逢亂世,不正是枭雄逐鹿的好時候麽?”

在那一刻,唐孝嘉看到了盧鳳樓眼中的野心和欲望,他不禁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張網中,那一夜真的只是荒唐的迷亂嗎?

“你想要什麽?”

盧鳳樓取過唐孝嘉手中的酒杯,将杯中的酒飲盡,又斟滿了一杯遞了給他,“民國了,可又怎麽樣。天津的租界裏,住着的清朝遺老和那個退了位的皇上,天天盤算着複辟。租界外邊兒,今兒是皖軍來了,明兒奉軍來了,後兒直軍又來了,這若大的中華民國就像塊兒糖糕,誰都想多占點兒。……你有軍隊,我有槍炮。亂世相逢,這是機緣,更是機會。”

唐孝嘉接過他的酒一飲而盡,他有他的盤算,盧鳳樓的話也合他的盤算,長沙是他的根本,可如果就此止步,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董學武。

“所以那五車皮軍械是什麽?回禮?落定?”

盧鳳樓笑了起來,眼中映着屋中的燈火明亮清澈,“自己琢磨。”

唐孝嘉起身一把将他拉了起來把他推到了牆角,深深的吻上了他的唇,伸手要解他的扣子,一只槍卻頂在了他的肋間。

“你是不是精蟲上腦了?別以為睡過一回,就真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唐孝嘉從沒覺得順從這東西會出現在盧鳳樓的身上,他一直是嗆口的烈酒。

“放開。不然就在你腸子上開洞。”

唐孝嘉帶着五分醉意,已經把這些日子積澱的怨氣抛到了九霄雲外,盧鳳樓就在他的眼前,那麽近,那股鴉片煙的甜膩香氣還依稀可以嗅到。

“怕死就不會睡你。”

話音落在他們瘋狂的擁吻間。唐孝嘉要證明他們之間不是大煙帶來的迷亂,不是一時迷失理智的沖動,他要征服他,徹徹底底的把他占為己有。

幾日的醉生夢死耳鬓厮磨,滿屋子的鴉片煙味,唐孝嘉覺得自己也快染上大煙瘾了,又或者說盧鳳樓就是他的鴉片,他早已沉溺其中無法自拔了。

盧鳳樓起身穿上襯衣,唐孝嘉從身後摟住他,把頭埋在他的頸側,問道:“腰上的傷,還疼嗎?”

“習慣了。”

聲音很輕,輕地只有他們彼此能聽到。

“我心疼你。”唐孝嘉說着,把他摟的更緊了。

盧鳳樓淺淺的揚了揚嘴角,“我不信。…我誰也不信。”

戰争不是簡單的單打獨鬥,而是一場勢力與勢力之間的角逐,各方人脈需要拉攏,唐孝嘉直來直往不屑與那些幫派勢力打交道,而盧鳳樓則深谙此道。

督軍府安排了一場夜宴,唐孝嘉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局外人。他看着盧鳳樓和那些幫派頭子、土匪散兵推杯換盞,那些看起來肮髒惡心家夥,仿佛都在用猥瑣的目光盯着盧鳳樓,他恨不得殺了他們。

酒過三巡,唐孝嘉再也忍不住了,但他不能真的殺了這些家夥,于是他重重的放下杯子,把盧鳳樓拽出了花廳。

盧鳳樓被他拽着,一路踉跄的來到他的房間門前,還沒進門,唐孝嘉就開始吻他,不顧他此刻的惱怒。盧鳳樓掙脫了他的擁抱,拿起廊上的花瓶,把一瓶子冷水潑在了他的臉上,終于讓他燒着的腦子冷靜了稍許。

“唐大督軍,你到底生的哪門子的氣。我就願意對着那些土兵頭子陪笑臉嗎?…我不是說過了麽,你不願做的事,我來;你不屑殺的人,我殺。”盧鳳樓不是不明白唐孝嘉的不痛快,他也是個傲氣的人,可要立足就不得不放下傲氣跟這些人打交道。“我這是為了誰?你難道不知道,你不去拉攏這些人,別人就會去。到時候,你就成了孤家寡人、成了衆矢之的,那是憑你有多少人、多少槍都難保全自己的局面。”

“所以只要是有利的,你就不分高低的巴結拉攏。你今天陪他們喝酒,明天是不是還能陪他們……”

那個睡字還沒出口,盧鳳樓的巴掌已經結結實實的扇在他臉上了。

唐孝嘉快步追了上去,緊緊的拉住了他的胳臂,可他還沒來得急開口,盧鳳樓的槍口已經抵住了他的下額。

“別逼我開槍。”怒氣冰冷的凝在他眼中。

看着他決絕的背影,唐孝嘉的酒醒了。

三年。他沒有想到那一次的分別,足足讓他等了三年。岳陽、湘潭,襄陽、宜昌,打仗成了唐孝嘉唯一排解煩躁的方式。除了電報,他們沒有任何交集,就連盧鳳樓發來電報,也不曾長過五個字,無非都是公事上的消息往來。

盧鳳樓總是知道用什麽方法最能讓他倍受折磨,唐孝嘉就像一個抽不到鴉片的大煙鬼。

武漢一場惡戰之後,剩下的是斷壁殘垣餓殍遍野,清晨的寒意湧進心窩,唐孝嘉不由得咬緊了牙根,亂世之中,誰的命又金貴的過誰。

看着城門前插在屍體堆上的軍旗,軍旗下站着一個身影,深灰色的麥爾登呢大衣,用手裏的鷹頭鎏金黑酸枝手杖撩起軍旗一腳,伸手輕輕的拍了拍上面的灰土。

唐孝嘉以為自己産生幻覺了,可當看到那人從容的整理着衣袖,輕輕彈掉袖口的灰土,轉臉對他昂首一笑,他才确定,那真的是盧鳳樓。

可是他的喜悅卻在一瞬間遲疑了。他很清楚,盧鳳樓的野心和欲望是無休無止的,為了他的欲望唐孝嘉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了,自己就是他的槍,為他驅除擋路的障礙,為他取得更大的地盤和利益。

深深的自我厭惡湧了上來,疲憊溢滿身心。唐孝嘉很久沒有這麽累了,終于他支撐不住,病倒了。

夢境像鏡子的碎片浮在腦海裏,折射出光怪陸離的影象,伸手想要握住什麽,只覺得一只冰冷的手将他拖出燥熱的輾轉反側。

唐孝嘉适應着灼眼的光亮,手裏的觸感真實,略顯蒼白的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尋着望去,盧鳳樓一身單衣靠在床邊睡着了,臉上帶着些許疲憊。

伸出手,手指輕輕地勾勒着他的輪廓,不争吵、不猜疑,這是唐孝嘉想要留住的最安靜、最美好的時刻。

湘鄂兩地都收進了唐孝嘉的地盤,他成了這亂世舞臺上的一方名角兒,想要拉攏他的,想要消滅他的紛紛向他投來注視的目光。

除了無休止的宴請和暗殺之外,他似乎已經無暇和盧鳳樓相處。

“督軍,你說姓盧的會不會過河拆橋。”

孫副官的一句話,點燃了唐孝嘉心中一絲懷疑。他不只一次的告訴盧鳳樓,他累了,他不想再折騰了,然而每一次的談話都在争執中休止。

如果有一天,唐孝嘉不再能為盧鳳樓的野心和欲望效力了,那還有留在他身邊的價值嗎?唐孝嘉沒有自信,長久以來一直是他在向盧鳳樓索求,而對方卻不曾有過動容,甚至連一句相信都不曾給過。

懷疑就像炸彈裏的火藥,積的越多,殺傷力就越大。

又一次的暗殺,唐孝嘉還沒來得急抓到殺手,對方已經死在了盧鳳樓的槍下。

“為什麽殺了他?”

“不該殺嗎?”

盧鳳樓疑惑的看着唐孝嘉,他已經感覺到了他的變化,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遠得讓他心寒了。

“你是真要救我?…還是殺人滅口?”

“你懷疑我?”盧鳳樓眼中透着寒厲的光,是質問,是惱怒。

唐孝嘉受不了他這樣的目光,于是他也執拗了起來,明知他的倔強,卻偏偏故意要拿話來互相傷害,“你不也不信我嗎?”

然而,他低估了他的固執和倔強。

盧鳳樓掏出槍塞進唐孝嘉的手裏,将槍口抵在了自己的胸口上,面對唐孝嘉的措手不及,他仍舊咄咄逼人,“開槍。你懷疑我派人殺你,怎麽不開槍打死我?…下不了手麽?”

唐孝嘉皺着眉頭,想要收回槍,這樣的場面不是他想要的。

“你下不了手,我來。”

話音還未落,盧鳳樓已經按着唐孝嘉的食指扣動了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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