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叛逆

蘇容倒是照舊,像沒事發生一樣,也不管別人看他眼神是不是戰戰兢兢,專心當他的化妝師兼助理,黎商後來知道這事,那時候他們關系已經親近許多,畢竟是從工作室剛建立一起走過來的,見蘇容在整理他的刷子,勾着他肩膀,問他:“原來妹妹還有這後臺?”

蘇容垂着眼睛不說話,被他問急了,直接拿起化妝刷往他臉上糊。黎商笑着躲開了,把他的頭揉成雞窩。

那時候他們的關系還很好。黎商身上确實有種能領導團隊的男性特質,用時下流行的話說,叫“蘇”,所以他穿正裝好看,身形修長,寬肩窄腰,再加上眉宇間氣質,活脫脫是書裏走出來的霸道總裁。工作室整個獨立出來後,團隊裏的工作人員笑着叫他“黎總”,不知道怎麽傳了出去,連粉絲也跟着叫。一直叫到黎商連演三部古裝戲,才變成“殿下”。

蘇容混跡于其中,誰也看不出來。黎商時而有察覺,那年SV臺跨年,險些發生踩踏事故,黎商護着粉絲,整個人從臺階上摔下來,半邊臉直接擦地,顴骨頓時破了皮,血流不止,眼眶也腫起來。後臺兵荒馬亂,找到個小休息室,蘇容拿着冰袋替他敷臉,手凍得通紅,狹窄的休息室裏,兩個人近得呼吸可聞,外面走廊裏紛雜喧鬧,像在亂世中相依為命。

沉默得太久,黎商覺得應該說點什麽,但是蘇容只是不出聲,垂着眼睛。有人撞到門上,蘇容吓得睫毛顫了顫,那瞬間黎商覺得不管進來的是誰,他都會沖上去擋在自己面前。

怪不得叫“妹妹”,原來是沒經過事。

“沒事的。”黎商笑着告訴他:“我受過比這重的傷多了去了。”

蘇容仍然垂着眼睛,黎商以為他根本沒聽到自己說什麽。

“為什麽你會受比這重的傷?”蘇容問。

他的聲音很奇怪,黎商琢磨不清裏面究竟有什麽,不過他也懶得琢磨。不過心頭掠過這一念,自己也沒在意。

他張開手臂,枕在腦後,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氣。

“我常打架,所以受傷多。”

那是蘇容第一次看見他露出這種神氣,像個浪子。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黎商在國外上的是所謂的私立貴族學校,那是将近二十年前,有色人種占不到學校三個百分點,何況亞裔。黎蕊為了和他生父鬥氣,扔他進去,如同把一只斑馬扔進熱帶雨林,想不引人注目都不行。

此時一切都過去了。斑馬在熱帶雨林裏摸爬滾打地長大了,長成一頭獅子,傷口都痊愈結疤,反而平添一股天生氣質——他沒合群過,也不知道平凡為何物,很多藝人經不起注視,感覺像撿到彩票冒領了別人的大獎,不敢理直氣壯。黎商卻安之若素。

那學校也被Rita善加利用,成為他履歷表上華麗一筆,歷數他那些同校“學長”,比當年那種族歧視舍監罵他時數得還清楚。

那天跨年結束,黎商在酒店房間叫了一桌,十幾個工作人員坐下開慶功宴,展望來年,蘇容在落地窗前面看夜景,黎商端着酒敬他一杯,笑着說:“我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蘇容看着他顴骨上的免縫膠帶,莫名地有點傷心。

這個人不喜歡自己,蘇容知道。他的心跳這樣平穩,眼神如此坦蕩,不像自己,是懷揣着珍寶過鬧市的賊。

但自己還是忍不住對他笑,甚至還要忍不住囑咐道:“你傷口沒愈合,別喝酒。”

要是裴隐知道,一定要罵自己一頓。他最看不得人犯賤,景華被女人騙了之後回來哭,已經很可憐了,他看得心煩,叫他斷絕關系他不肯,氣得又揍了他一頓。

越怕什麽,越來什麽,第一個人發現蘇容喜歡黎商的,就是裴隐。

那是個國內的電影獎,黎商以某部電影裏客串三分鐘的身份,帶來那電影頒獎典禮一半以上的流量,那時候他還沒開始漫長的陪跑生涯,輕裝上陣,光彩照人。蘇容也開心,因為有機會給黎商穿正裝了,那年十月,HK的春夏系列大放異彩,Vincent是國內最快拿到的,一排排衣服挂在那裏,只沒有機會穿,蘇容急得百爪撓心。

電影獎邀請函一來,蘇容掃空半排衣架,氣得裴隐打電話來罵:“黎商是要蛻皮嗎?你拿十多套,他穿得過來?”

蘇容只笑嘻嘻不說話,等裴隐罵過了,還問他:“師哥,青果領算正裝嗎?”

“正你的頭。直接拿壓軸那套,虧你還要學服設,哪套剪裁最好都看不出來嗎?老子早三百年就定下借這套去給齊楚穿,沒想到被你這小混蛋搶了先。”裴隐說完,又忍不住放狠話:“告訴黎商,他要是敢把這套穿差了,老子打斷他的腿。”

黎商當然沒穿差,他把那套衣服穿得精彩紛呈,穿得高屋建瓴,讓人嘆服,他的粉絲至今拿那晚的紅毯圖打天下,是他第一個造型巅峰。

但就是穿得太好了,那晚黎商在後臺接受采訪,頭發往後梳,露出漂亮的眉骨和眼睛,側面輪廓像混血,蘇容站在畫面外看,眼神不由得溫柔起來。正好裴隐過來準備雞蛋裏挑骨頭,嘲諷兩句,結果撞個正着,當時沒說什麽,等采訪完了,直接把蘇容抓到酒店房間審問。

“好啊你,一天不管你,你就去找死。當初景華為那女的要死要活,你笑他什麽來着?現在自己也搞上了,緊跟潮流追星了?”

裴隐一通罵下來,蘇容只不說話,連否認也懶得否認了,一整個負隅頑抗,裴隐氣得想揍人,一腳把吧臺前凳子踹出三米遠,蘇容吓得人都顫了顫,只不肯說話。

裴隐沒想到他已經到了這程度,知道勸也白勸,罵也白罵,自己在旁邊吸了半包煙,冷笑道:“還跑去給人做助理,你以為你是肖林呢?”

肖林是這圈子裏以前的一個金牌經紀人,愛上自己帶的藝人,會成了個傳奇,一半是因為那個藝人現在地位高——三座金熊獎影帝齊楚,一半是因為那故事太慘烈,最後狼藉收場,老死不相往來。

經紀人确實是高危職業,近距離接觸藝人,雖然也見到粉絲見不到的缺點,但畢竟皮相氣質在那裏。況且你自己都不喜歡他,如何做到讓粉絲喜歡呢?所以圈裏從來不少經紀人迷戀藝人的故事,連張黎年輕時也吃過這苦頭。

裴隐以為他懂這道理,誰知道蘇容擡起頭來,神色倔強地反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做不成肖林?”

他和裴隐說的是同一個肖林,但裴隐說的是求不得,他說的是轟轟烈烈,畢竟最後齊楚一直未婚,明眼人都知道為什麽。就算博不到一個白頭偕老,博一個刻骨銘心也是賺的。

年輕人就這樣蠢,随時準備為了一段偉大愛情奮不顧身,不管結局如何。

裴隐出了名的嘴毒,連自己的女助理都被罵哭過,然而那瞬間看着蘇容的眼神竟然無話可說。疲倦地擺了擺手,道:“滾吧。”

如果有個人,一個兢兢業業工作了一輩子的好人,終于結了婚,生了個女兒,天真可愛,冰雪聰明,愛若珍寶地養到十六歲,忽然有一天,未婚先孕,領回來一個頭發染得五顏六色的小混混,宣布那就是她的戀愛對象,被鎖在家裏也密謀私奔,被抓到之後,引用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故事試圖感化父母……

那麽那個父親心中的情緒,就和裴隐這一刻一模一樣。

裴隐在那一瞬間成了個徹頭徹尾的丁克主義者。并且衍生出對青春期少年的厭惡,公司的練習生從此深受其害。

其實蘇容當時倒真沒想那麽多,純粹是為了和裴隐擡這一杠而已,他的叛逆期來得比較晚,可能是因為以前被裴隐他們叫妹妹,反抗無果,所以被壓制住了。到了二十出頭才開始叛逆。偏偏撞上一個黎商,所以顯得格外來勢兇猛。

但他心裏其實明白他做不了肖林。

都說肖林慘,其實肖林是幸運的。他和齊楚相識于微末時,他至少有機會付出,去對着齊楚說“我為你付出那麽多,你他媽卻喜歡一個傻逼!”很多人連付出的機會都沒有。黎商什麽也不缺。他不像齊楚,齊楚身上有種苦行僧似的禁欲感,這世上苦行僧很多,但只有他這麽好看,從頭發絲都腳趾都好看,這樣好看的人活得像個苦行僧,所以就顯得格外可惜,自帶一股憂郁氣質,引得那些文藝片導演趨之若鹜。

而黎商不同,黎商身上沒有憂傷,他高大健壯,英俊而輝煌,欲望旺盛,兼有富二代的浪費奢靡,和星二代的傲慢漂亮,他不缺肉.體的愉悅,更不想要要什麽高尚的愛情,他不過是這世上俗之又俗的一個俗人。越發襯得蘇容像個神經病。

裴隐罵他找死,學肖林,其實他想當肖林都當不成。跟着黎商的第一年,他努力扮演一個過分合格的化妝師,連Rita都看出來,感慨說:“我還擔心妹妹吃不了苦呢,看來是白操心了。”

然而黎商毫無察覺,那天在SV臺後臺,蘇容以為他知道了,結果第二天喝完酒,人不見了,問Rita,Rita笑起來:“不知道,可能出去玩了吧?”

這一玩就是一夜,那時候蘇容已經知道了,左右不過是圈子裏這點風氣,黎商還算審美尚可,只睡同行,不往下兼容。雖然對身材頗挑剔,至少不睡網紅,給Rita省了多少事。

拍《明珠記》睡了程曼,拍《逆鱗》跟女主嚴思筠搞到一起,到了《沉香劫》,因為女主帶資進組,容貌堪憂,于是這名額順移到女二身上。圈內有的是劇組夫妻,一部戲拍下來幾個月,都是漂亮的男男女女,發生點什麽都情有可原,甚至結了婚都有各玩各的。

但黎商這精力也太充沛了點。要說Rita這人也別扭,她常自嘲說自己俗,尹總雅,審美有沖突,但是她看看黎商這作派,自己也覺得有點說不過去了。別人都還可,面對着蘇容,忍不住就解釋道:“其實青年人都有這階段,你要是早來兩年就好了”

她這話一說,蘇容心裏就明白,她也看出來了。

其實蘇容知道不是早不早的問題。還要怎麽早呢?難道叫他趕到十年前的紐約街頭,找到離家出走睡在路邊紙箱裏的黎商,只為了從他眼睛裏找到一點真心?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哪有這麽多道理。Rita不過找個借口,讓他面子好看罷了。

但他還是戒了煙。

黎商永遠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戒了煙。蘇容這樣想着,心裏有點隐約的得意,他還是有點孩子氣的,總覺得自己不說出來,就等于沒事發生,就算丢臉也是偷偷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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