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童話

博焱被他氣笑了。

他的煙一直夾在手指間,大概是被蘇容這套邏輯弄得無話可說了,索性側着頭來把煙點燃了,他的側臉其實是好看的,打扮過于正式了點,是那種昂貴而不時髦的正式,像十年前的限量版包,不出錯也不出彩。

“蘇容。”

“幹嘛?”

博焱只是笑着看他。

他沒說“蘇容,其實你一點也不圓滑”,真正圓滑的人絕不會說這些話,蘇容更像是象牙塔裏的聰明小孩,隔着玻璃看見大人們如何玩這錢與權的游戲,覺得自己已經學會了,所以站出來,對他發表了一番“你們”的宣言。

事實上,蘇容從未被這圈子裏的規則毒打過。他本質上還是當年那個在華天走廊裏把葉家小少爺按着打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Vincent教了他,他也會了,但這世上有些事,是要狠狠摔一次才懂的,誰也無法代勞。

他比剛畢業的中影女學生好玩,女學生是白紙一張——事實上以現在中影大二大三拍戲的比例,白紙一張也未必了。而蘇容是上了蠟的紙,看了,也懂了,還是幹幹淨淨的,非得團皺了撕開了,才能浸染一點墨色。

遲早有那麽一天的,不如自己來代勞比較好。

“其實我沒你想的那麽厲害。”吸完半支煙,博焱忽然說。

“怎麽,這麽快就進展到要展露脆弱一面的劇情了嗎?”蘇容仍然是嘴不饒人。

他站在窗邊,背後是牆,臉側是雨,穿得比博焱更像個小少爺,一張臉白白淨淨,嘴唇漂亮,像花,眼神裏帶着疏離和一絲挑釁,嘴角勾出一個貓一樣的弧度來。

博焱一伸手,他就一退,這游戲實在太好玩。博焱有個表哥很變态,至今為人傳頌的事跡,是當年花巨資開了個party,衣香鬓影花枝璀璨,然後他從外面找來一挂鞭炮,點燃了從二樓扔進人群中,只為了看那些端正的賓客露出驚慌失措的一面。

博焱第一次聽,只覺得變态。

現在想想,他忽然懂了那瘋狂背後的動機,他想要被看見,想要他們做出針對他的反應,想要那些臉為他流露出一點情緒,哪怕是嫌惡也好。他們都是帶着黃金枷鎖的囚徒,物質極度富足,感官漸漸麻痹,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有的人能跳出去,大部分人就這樣溫水煮青蛙,只能通過越來越荒唐的刺激來證明自己還活着。

這地方很窄,博焱不過進了兩步,蘇容就退無可退,他現在有點像被逼到牆角的貓,摸不準要不要給博焱一爪子,眼神還強撐着鎮定,不客氣地道:“你現在要玩哪出?”

他現在一定很後悔剛才說那些話。

博焱心裏知道自己該像結束惡作劇一樣笑起來,然後壓力洩去,大家重新回到剛才的萍水相逢狀态,但話到嘴邊,卻變成:“我周日晚上有個party,跟我去吧。”

“憑什麽?”

“憑我看多了總裁劇。”

“要是我不去呢?”蘇容本能地問,然而很快意識到這問題只會激起博焱的反擊,于是抿緊了唇,不再說話了。

“那我就抓你去,或者把你關兩天。等你們尹總來打電話問我要人。”博焱甚至征求他的專業意見:“總裁劇是這個劇情嗎?還是現在有了新的變化了?”

蘇容現在一定很後悔當時逞一時之快,因為他琥珀色的眼睛裏神色變幻,顯然是後悔的。但還是硬撐着不說一句軟話,也許是怕說了也沒用,索性不說。

真是傲慢啊。

其實應該繼續玩下去的,蘇容太不懂人性,預設別人為壞人是應該放在心裏的話,不該說出來,因為大多數人聽了這話不會退卻,反而有種自暴自棄的沖動。因為有理由說服自己,反正已經被防備了,不如幹脆不要枉擔虛名。

但他之所以敢對着自己說這個,也是因為前兩次見面自己都太有禮貌的緣故,所以大概覺得自己是不一樣的吧……

所以還是不要讓他失望的好。

博焱耐心等到蘇容眼裏的神色從懊悔漸漸變成決絕,眼看着就要魚死網破了,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了,不逗你玩了。”

要不是剛剛被吓過,蘇容一定會忍不住一拳揍在他臉上的。

“你是逗我的?”蘇容仍然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博焱對他笑:“我沒有強迫別人的習慣,不過是看你喜歡這一套,所以逗你玩玩。”

蘇容一句“神經病”都已經到了嘴邊,臨時換成了小聲的“你才喜歡這一套。”

對他來說,這已經是難得的禮貌了,顯然是被吓到了。博焱看起來溫文爾雅,其實真演起變态富家子弟來也是惟妙惟肖,畢竟身邊實例太多,耳濡目染之下,學到不少,蘇容被吓得夠嗆。就算博焱以玩笑結束,他還是心有餘悸,連打量他的眼神也帶着警惕,全然不似剛才那樣挑釁。

博焱鮮少後悔,此刻卻覺得不應該吓他。

蘇容其實有點像什麽嬌貴的植物,卻又滿身是小刺,他刺你可以,你稍微捏一捏他,他立馬就縮起來,一朵花也不給你看。

“其實我真是開玩笑的,我從來不強人所難的。”

蘇容“嗯”了一聲,也不知道信了沒信,身體語言總歸是防備的。

博焱無奈地嘆了口氣,他的臉是清俊那一類的,天生适合文藝片,連聲音也适合:“其實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他其實輕易不示弱,商場是叢林社會,受傷的猛獸都要竭力亮出爪牙,示弱無異于歡迎別人來攻擊自己。他也是回國後才明白這道理,哪怕在家裏也是一樣,成年人常有這種感覺,全世界都等着依靠你,你要強撐四十年,才被允許露出軟弱一面。

蘇容帶着點提防看了他一眼,最終抵不過好奇心,問道:“為什麽?”

他天生是貓,是嬌貴漂亮的植物,沒法安穩在條條框框裏做一個既定的角色,童話故事的主角多半是他這種人,失敗的先例也都是他這種人。而有些話,是對着這種人才能說的。

“這間公司叫樂博,是博誼的子公司,負責人是我爸老部下,這公司創立兩年,至今沒給總公司交一分錢。我下來是查賬的,賬做得很好,有疑點,但沒證據,如果往上報,顯得我大驚小怪,拿不到錢,還得罪耿樂。要是這麽走了,就是我無能,耿樂不會記我的情,我回去還要挨罵。”博焱對他笑:“你的劇裏有這麽慘的總裁嗎?”

博焱沒想到自己會這麽輕易說出來,但真說出來了,似乎也沒什麽。大概是因為蘇容臉上的神色——他一點沒覺得這話有什麽大不了,他有種貓一樣的驕傲,覺得他什麽話都能聽,甚至還能評判上幾句。

“哦,我知道了。”他緊抱的手臂松開了:“刁奴欺幼主的故事,三國演義裏也有嘛。”

博焱被他逗笑了。

“你這都知道?”

蘇容敏銳地察覺到了他語氣中的調笑,瞟了他一眼,博焱笑得溫文爾雅,不露一點破綻,俨然是落難的富家公子,還帶着點無可奈何。蘇容總算放過他,揚了揚下巴。

“這我可沒辦法,我就是個化妝師,幫不了你。”他理直氣壯地道:“我自己還丢了工作呢。”

博焱露出遺憾神色來:“你要找工作嗎……”

話出口他就知道這一步太躁進了,好在蘇容只是一擺手:“那倒不用,我工作多得很,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博焱只噙着笑點頭,看着蘇容眼中神色變幻,果然很快露出猶豫神色來。

“你那Party,怎麽回事?”

他像是伸出爪子試探的貓,你得忍住握住他爪子的沖動,裝作不感興趣,否則他一定炸毛跳走。

“哦,是我表哥的party,不想帶女伴是怕她們誤會,畢竟我現在沒有時間談感情什麽的。”

連女伴都不希望誤會,當然更不希望男伴誤會了,看起來實在是安全無比。

蘇容瞟了他一眼:“哦,那有什麽好處?有錢給嗎?”

“我沒錢。”博焱笑得坦蕩。

這倒是實話,他們有時候像關在金屋子裏的鳥,看得到拿不到,總不能把桌腳啃下來一塊去外面賣。要是鐵了心當敗家子,可支配的零花錢反而會多一點。

□□被順利解決,蘇容總算放下心來,圖窮匕見。

“這樣吧,我陪你去那party,你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

“你知不知道你那圈子裏,有誰在潛娛樂圈的人,不是潛明星,是潛化妝師。那人很變态,但家世很厲害,比尹總厲害的。”

原來他今天他莫名的敵意是為這個,他身上就有這種不自量力的勇敢,就算知道打不過,為了義氣也要刺一刺,結果被吓得可憐。

博焱只裝作不知道,一臉坦蕩地問:“比尹奚厲害的人太多了。那化妝師叫什麽?”

蘇容抿緊了唇,他的唇有非常漂亮的形狀,他皺起眉頭的時候,像一朵拒絕開放的花。但最終還是不情不願地說了出來:

“叫裴隐。”

Rita是在淩晨回到工作室的。

這個時間點,工作室大部分人是下了班的,是個很适合起沖突的時間點,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羅薇拒絕了其他女孩子一起去吃夜宵的邀請,悄悄地等在工作室。Rita進來,倒挺驚訝,問她:“這麽晚還不下班?”

“還有點事沒弄完。”羅薇見她往裏走,小聲提醒道:“BOSS心情不太好。”

Rita有點驚訝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笑了:“我知道。”

黎商下午去拍了套硬照,卸了妝,正看臺本,明早六點飛S城,連家也懶得回了,只能在工作室眯一會兒,見Rita進來,擡起眼看了她一眼。

誰說黎商不能演戲呢,這一個凝視眼神裏的內容,足夠讓任何一個飽經世事的經紀人膽寒。

但Rita自有她的保險措施。

“這臺本的導演要改一下。”她亮出自己争取到的籌碼:“尹總同意讓我來導。”

黎商顯然是不滿意的,他不可能滿意的,尹總的邏輯從一開始就錯了,他給想賺錢的人錢,給有夢想的人尊重,但是這圈子就是一個講錢的圈子,能賺錢的人才有議價能力,所以錢與尊重雙收。相比之下,他就失去了吸引力,以前在華天家大業大,資源出衆,許多人就忍了,現在百裏傳媒根基不深,就不能玩這套了。

他不會不知道這道理,仍然這樣選擇,因為他是個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這圈子的規則如同浪潮。尹奚靠一己之力獨扛,自然要付出代價。他自己不在乎這代價,Rita卻舍不得。

總是這樣的,最不被疼愛的小孩,長大之後最孝順。

不然她不會這樣設計蘇容。

黎商的眼睛是墨藍色,在暗的地方就變成了純黑,但是比別的黑色要冷,像狼。Rita知道他在權衡,發飙肯定是要發的,但要不要在現在發是個問題。因為他還有別的事要Rita做。

尹總說Rita是合格的馴獸員,她确實是,她馴服不了黎商,不是因為她變弱了,是她的籌碼太少了。黎商的選擇太多,樂綜、百樂、華天,哪個公司不歡迎他?百裏傳媒只能給錢。而別的公司錢和尊重雙給,何況黎蕊是他的逆鱗,倒不是說錢彌補不了,但那需要很多錢,不是一個百分之五的分成比可以解決的。

好在還有蘇容。

黎商很快做出了抉擇。

“下午蘇容沒來化妝,又讓他的師弟頂班。”他以一個藝人的身份跟經紀人告狀。

“哦,我收到他的短信,說要辭職。”

黎商伸手,Rita把手機遞了過去,他皺着眉頭掃了一眼,冷笑道:“神經。”

Rita自然不會問“你是不是對他發了脾氣”,因為這是顯而易見的事,黎商顯然是發了脾氣,而且是大脾氣,不然不會理虧到要她去解決。

他對于錢和邊界的換算非常精明,但是在某件事上,他是純粹的新手,容易做出不等價的交易。這就是Rita的可乘之機。

“叫他回來。”他把手機扔給Rita:“他敢辭職,讓他付違約金。”

“簽合同的時候好像違約金數額不多。”Rita露出為難笑容。

“那是你的事,這個綜藝他來化,不然我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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