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梨……梨兒……”
遠遠地,輕聲的呼喚,那溫婉的似乎透出憂傷的語調,讓雲梨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
“娘……”白茫茫的視野裏有一張漂亮的臉孔,那彎彎的峨眉下是一雙如星子流轉的眼眸。
“梨兒。”娘笑了,笑顏裏充滿着喜悅和慈愛。
雲梨也感到開心,可是又有莫名的心痛,為什麽會夢見娘呢?在六年前,他的母親就已經病逝了。
那也是唯一一次,雲梨在少爺的幫助下離開紀家,回去浙北雲府奔喪。
雲梨是妾室之子,而且還是年紀最小的孩子,本來只有等哥哥們敬香完畢,才可以輪到他,但是紀甫祥以本家少爺的身份,帶着他一起,第一個磕頭、上香和敬酒。
“你的娘親,即是我的娘親。”紀甫祥絲毫不介意地說出這句話,讓雲府上下無不驚訝得面面相觑。
那一刻雲梨真的很感動,少爺沒有只把他視作為侍寝,從來都沒有……
“梨兒……”娘在哭,臉上流着兩行晶瑩的熱淚。
“娘!別哭!”雲梨急了,伸出手去,想要替娘親擦去臉上的淚水,可是他的雙手什麽都碰不到,什麽也……!
“……啊!”雲梨難受地叫了出來。
“雲梨,你醒了?”
突然,有一只手溫柔地抓住雲梨在半空中揮動的手,雲梨那高懸揪緊的心也不禁穩定下來。
“嗯……?”雲梨緩緩睜開眼睛,看到了紀甫祥,他兩眼發紅、面色發白,非常憔悴,但眼睛裏寫滿了驚喜。
“少、少爺……我……嗚。”雲梨才開口,就感到咽喉一陣尖銳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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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別說話,也別動,大夫說了,你需要靜養。”紀甫祥趕緊勸慰道,把被子掖緊些,然後輕輕撫摸雲梨汗濕的額頭,燒似乎退了。
“是什麽時辰了?”雲梨清了清喉嚨,看着照射進窗戶的亮堂的光芒,疑惑地問道。
“午時一刻。”紀甫祥讓管家端來熱水盆,親手絞幹布巾後,擦拭雲梨的額角。
“我……昏了一天?”雲梨隐約知道自己暈倒了,在沐浴的時候,那時已接近傍晚,這麽說,他昏迷了整整一晚和一個上午?
“是兩天,雲少爺。”管家在旁邊插嘴道,紀甫祥立刻狠狠瞪了他一眼。
“兩天?!”雲梨很驚訝,也感到心慌氣促,“我到底是……?”
“大夫說,你沒有大礙,只是心肺受了涼,邪氣入侵,才會突然病倒的。”紀甫祥輕拍他的胸口,溫柔地解釋道。
“這樣……”雲梨稍稍地放松了些,可是胸口依然氣悶得很,他要深吸,才可以呼吸到新鮮的空
氣。
“快,端茶來。”紀甫祥又道,接過管家手裏的冰糖甘菊茶,一勺一勺地喂給雲梨喝。
“謝謝……”雲梨舔了舔濕潤的嘴唇,說道。
“和我客氣什麽。”紀甫祥寵溺地看着他,“你把身子養好才要緊。”
這時,下人進來通報,禦藥坊的萬大夫來了,要給雲少爺看診。
“叫他進來吧,雲梨正好醒了。”
萬大夫和一個提着藥箱的小厮進來後,先是向紀甫祥行禮,又向雲梨行禮,然後才在錦墩上坐下,仔細察看着雲梨的臉色,開始診脈。
一時間,只聽見窗外大風吹打樹枝的聲音,屋裏靜悄悄的,大家都垂手屏息而立。
“雲少爺,胸口熱不熱?疼不疼?”大夫終于開口道。
“嗯,有時會,可是身上不覺得熱,只是經常想咳嗽,有些累。”雲梨小聲答道,大夫又讓他張開嘴,看了看潮紅色的舌苔。
“少爺您素體虛弱,忌耗氣血津液,不能多動,要好好休息。這幾天,我先開幾副安神補氣的湯藥,給您服用,等您精神好些了,再進一步調理整治,不能心急。”大夫和藹地說道。
“是,有勞大夫。”雲梨點頭致謝。
萬大夫起身,在水盆中洗淨了手後,便看了一眼紀甫祥,紀甫祥明白地颔首,說要送送大夫,跟着走出來。
“怎麽不用施針嗎?這樣看幾眼就好了?雲梨到底是什麽病?”在屋外長廊上,紀甫祥焦急地質問萬大夫,他剛才看到大夫明明把針灸包拿了出來,可是最後沒有用上。
“紀少爺……”望着心急如焚的紀甫祥,萬大夫臉色凝重,嘆了口氣,最終輕緩地說道,“雲少爺得的是肺結核,因體質虛弱,氣血不足,痨蟲入侵所致。初病在肺,久則累及脾腎,雲少爺這病恐怕有一段時間了,現在重在調養打理,施針沒有多大用處。”
“你在說什麽?!”紀甫祥猶如遭遇晴天霹靂般,一臉驚愕地呆站着,萬大夫昨天明明說只是浴池水溫太熱,加上雲梨體質虛弱,暈倒了而已呀。
“之前,老夫就覺得雲少爺的脈象微細,身體消瘦,有陽虛肺熱的症狀,但未能确診。”萬大夫白眉緊鎖,深感愧疚地說道,“老夫無用,現在一問,才知道少爺他不但陽虛,還陰虛,所以骨蒸熱潮,氣短聲嘶,咳嗽咯血……顯然心肺俱損,只能靠調養來治病,難以去除病根……”
紀甫祥當然知道,肺結核不是那麽好治愈的疾病,但是無論萬大夫接下去說了什麽,紀甫祥都聽不入耳,他沖動地抓住萬大夫的雙手,請求他再次為雲梨診病,甚至還跪下來,讓大夫無論如何也要醫治好雲梨,一向彬彬有禮的紀甫祥從沒有這樣瘋狂過,管家和傭人都吓壞了,他們拼命勸阻、拉開兩眼流淚的紀甫祥後,送走了大夫。
“肺結核嗎……?”
這麽一鬧,雲梨也從下人那裏,知道了自己究竟得的是什麽病,面色蒼白、渾身發抖地靠着床頭,害怕極了。他的母親就是因為肺結核去世的,從初次發病到離世,前後不過三個月。
雲梨緊咬着自己的嘴唇,就算紀甫祥将要結婚,可他沒有準備好,就這麽離開少爺啊?他還要看着少爺結婚、生下孩子,看着少爺的孩子幸福地長大……
雲梨心中一痛,喉間就一熱,難受地倒向床沿,咳出一大口血來。
※※※
秋風起,窗外的院子裏落滿了枯葉,無數葉片在風中滑動着、四處亂飄,就像雲梨此刻的思緒,飄忽難定。
“少爺在昨天夜裏又跟老爺吵架了,還把禦制紫砂茶壺給摔碎了,吵得可兇了,沒人敢勸。”
早晨,管家來給雲梨送藥時,把這事偷偷告訴了雲梨。
雲梨謝過管家,自從他在春季生病以來,就很少走出麒麟殿了,但是他知道老爺一直向少爺施加壓力,在逼婚,但少爺誓死不答應。
“我只要雲梨一人,其他一概不要!”
聽到管家複述這句話時,雲梨熱淚盈眶,在心底苦澀地呢喃:“少爺,您這又是何苦……”
管家走後,雲梨再也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從床鋪裏起身。他的兩只腳細瘦如柴,踩在棉鞋裏,猶如拖着兩只小舟。
用手扶着牆壁,雲梨慢慢移到窗戶邊上,推開雕花格子窗,可以望見鳳仙宮的屋檐。
鳳仙宮是紀老爺和夫人的住所,日後少爺要是成婚了,也可以搬過去住,這座麒麟殿就要留給少爺的孩子了。
聚散苦匆匆,往事已成空,可就算時代會變,居住的人會變,雲梨知道心裏的情永遠不會改變,因為這就是愛的真谛。
雲梨靠着窗沿,抱住自己細瘦的胳膊,在淺青色的血管上方紮滿了針眼,紀甫祥特意從上海請來洋醫生,給他看病。
菲爾遜醫生也是傳教士,是跟随英軍第一批到大陸傳教的人,他用磕磕巴巴的中文說這是肺炎,病菌已經侵襲到了肺泡、腎髒的位置,很難治愈,而且要小心病情突然惡化,病人會血液中毒以致休克、死亡。
即使有紀甫祥在一旁翻譯,雲梨還是聽不懂什麽是細菌,什麽是肺泡。不過大致上中醫和西醫的結論一致,就是髒器已經受損,只能靠藥物慢慢調養了。
從那以後,紀甫祥就千方百計地搜羅各種名貴藥材,一擲千金地購買,只要聽說有益于治療肺結核的藥物、補品,不論距離多遠,他都有辦法弄到手。
“上帝保佑你們。”菲爾遜醫生在胸前虔誠地畫着十字,他從沒見過像紀甫祥那樣癡情的男人,盡管他愛着的——是一個男人。
也因為紀甫祥不顧一切的投入,菲爾遜醫生從英國弄到不少新開發出來的西藥,據說可以有效消滅細菌,每隔三天,就來給雲梨注射一次。
這藥也确實管用,中醫曾經說雲梨活不過春天,但是他不但挺過了春天,還平安無事地度過了夏天,如今深秋已至,離冬日也不遠了。
——是奇跡嗎?
雲梨忍不住這樣想,每個人都說這是奇跡,但雲梨知道自己只不過是回光返照,茍延殘喘罷了。
哪怕只多活一天,雲梨固執地堅持着,哪怕只有一天,他都想堅持下去,他想每一分每一秒都注視着少爺,分擔他的憂愁,如此足矣。
“雲梨,你怎麽起來了?快躺下休息。”突然,身後傳來紀甫祥的聲音。
“少爺?”雲梨欣喜地轉過頭,猶如潑墨的長發下,臉頰清瘦,下巴削尖,但也無損他的天生麗質,尤其是那雙如子夜星辰般明亮的烏眸,顧盼之間盡顯柔雅風情。
“別動,我抱你。”紀甫祥快步去過去,把雲梨抱了起來。
“你不是說,老爺今日要會客,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雲梨順從地靠在紀甫祥懷裏,問道。
一大早,紀老爺就派人過來說,從北京來了幾位重要的客人,要紀甫祥趕緊去招待一下。
“不是什麽要緊的客人,有爹在,用不着我。”紀甫祥輕描淡寫地說,把雲梨放進床裏,蓋好被褥後,看到一碗擺在矮幾上的湯藥。
“藥都冷了,我一會兒拿去熱一熱,你再喝。”紀甫祥沒有責怪雲梨,反而溫柔地撥開雲梨額前的發絲,寵溺地說道。
“對不起,少爺,下次我一定會按時服藥。”雲梨感到抱歉,因為聽到老爺和少爺又吵架的消息,他一時感到胸口極度不适,吃不下藥。
“嗯,你最乖了。”紀甫祥甚感安慰地撫摸着雲梨的額頭,說道,“我剛才抱你的時候,發現你重了些。”
“呵呵,這陣子胃口是好多了。”雲梨微笑着響應。
“這是好事情,看來中西合璧的治療方法很不錯,這幾天你的氣色看起來,也變紅潤了。”紀甫祥開心地笑着,接着端起藥碗,“你等着,我去去就回來。”
“好,少爺。”雲梨點頭說道。
為了方便煎藥,紀甫祥命人在麒麟殿外搭建了一個藥膳間,地方不大,卻竈臺、家什俱全,這樣雲梨可以第一時間吃到剛熬制好的湯藥,或者是精心烹調的食物。
每樣菜肴都是熱騰騰,新鮮出爐的,也就不用擔心雲梨吃下肚,會腸胃不穩,吐出來,紀甫祥為了照顧好雲梨,可是費盡了心思。
雲梨也努力地活下去,因為對他來說能時時刻刻看到少爺,便是這世上最好的一劑藥。
紀甫祥端着藥碗出去了,但他似乎遇上了什麽人,雲梨聽到紀甫祥很不客氣地說:“你來做什麽?”
很罕見少爺會用這種語氣和人說話,雲梨驚訝地支撐起身體,向門外望去的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傳入進來。
“您莫要生氣,我只是來探望雲哥哥,聽說他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嬌弱的聲音,純正的京腔,一聽就知道是大戶人家的千金。
“那也不關你的事。”紀甫祥依然拒人千裏,冷漠地道,“你快走吧,雲梨需要休息。”
“少爺,我醒着呢。”雲梨朝屋外說道,打斷了他們的對話,靜默了片刻後,紀甫祥有些不快地帶着兩個陌生女人走了進來。
說是女人,年紀很輕,走在前面的約有十□□歲,發髻斜墜,眉纖入鬓,長相很是嬌俏豔麗,身上穿的是上好的絲緞旗袍,墨黛底色,暗紅的花,有種暗香彌漫的風韻。
後面跟着的大概是侍女,大約十五六歲,俯首低眉,只見她盤着麻花辮子,手裏提着一個紅漆食盒,衣着嚴謹,繡花鞋一塵不染。
這對主仆讓人想起了宮裏頭的人,紀家并不是第一次招待皇親國戚。
“您是……”雲梨望着為首的女孩,問道。
“我來自端王府,”女孩上下打量着雲梨,清脆利落地說道,“哥哥,叫我芩蘭就行。”
“他不是你哥。”紀甫祥毫不留情面地說道,“別叫得那樣親熱。”
“少爺,別這樣。”雲梨無奈地看了少爺一眼,說到端王府,雲梨就知道到她是誰了,端王府在皇城玄武門太平湖邊上,府內有一位阿哥和一位自小長在皇宮裏的格格。
這位千金想必就是端王爺的掌上明珠——芩蘭格格,也是紀甫祥未來的妻子,而今天的客人,應當就是端王爺和芩蘭格格了。
難怪少爺很快就回來了。
“芩蘭格格,承蒙您看得起我,願意叫我一聲哥哥,但我是庶民出生,實在擔當不起。”雲梨朝她低頭,行禮道。
“可是……”芩蘭瞄了一眼紀甫祥,見他一臉冷漠,只好說道,“罷了,你們見我,都是這樣生分,因為我是格格吧。”
“沒有的事。”不管如何,禮數還是要的,雲梨明白他的一舉一動都代表着少爺,所以不敢有絲毫怠慢。
“梨,你不用和她客套。”紀甫祥卻說道,走到床邊,毫不避諱地握住雲梨露在被面外的手,“是她打擾了你休息還不自知。”
“少爺……”雲梨有些着急,少爺怎麽可以這樣對待未婚妻。
“我這就走了,阿瑪和額娘還在古梅軒等我。”芩蘭有些哀怨地看紀甫祥一眼,但看着雲梨病恹恹的樣子,也不好多說什麽,吩咐侍女把糕點留下,然後說她還會再來看望雲梨。
“別再來了,這裏不歡迎你。”紀甫祥的态度是從未有過的冷酷與堅決,就連雲梨的勸說也聽不進去。
芩蘭和丫環走了之後,紀甫祥眉頭緊鎖地說道:“我以前就說過,凡是會分開你我的事物,我都不喜歡,就算她是格格也一樣。”
“少爺,您不能……”這麽倔強啊,總有一天……我是會離開您的。
對此,雲梨只能深深嘆息,愛愈深,心也愈痛,他希望少爺能代替他活下去,擁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而這個願望,只有那位芩蘭格格可以辦到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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