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盡管紀甫祥一直沒給芩蘭格格好臉色看,還明說不會娶她,讓她另找人家嫁吧,但是芩蘭卻越挫越勇,并且從北京搬遷過來,在離紀家不遠的地方,造起了王府大宅。

雲梨看在眼裏,心裏是喜憂參半,喜的是,有人對紀甫祥一往情深,憂的是,紀甫祥對她的霸道很是反感,毫無感情可言,但他們已經注定會成為夫妻了。

紀老爺在某些場合裏會直接稱呼芩蘭為兒媳,态度十分親切。

同時,雲梨心裏還暗藏着羨慕與嫉妒,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會是何等的幸福啊。

“雲梨。”

紀甫祥的叫喚打斷了雲梨的遐思,他擡起頭,看到紀甫祥和芩蘭格格站在廂房門口,兩人郎才女貌是如此登對,雲梨由衷地感到高興,但也隐隐心痛着。

自從芩蘭時刻在紀甫祥身邊出現以後,這些自相矛盾、自我唾棄的感受,總是在折磨着他,比病痛還要難捱。

“怎麽了,少爺?”雲梨臉上在笑,心裏卻在淌血。

“芩蘭說,她的阿瑪認識一位西藏喇嘛,德高望重,願意來紀家為你祈福,讓病魔徹底遠離你。”紀甫祥很高興地說。

“呵呵,多謝格格費心。”雲梨起身感謝道。

“雲哥哥,身子早些好,甫祥才會開心起來。”芩蘭直呼紀甫祥的名字,也堅持稱雲梨為哥哥,一點點地拉近與他們的距離。

“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陪雲梨說會兒話。”紀甫祥說道,他只喜歡和雲梨獨處。

“是,那我明日再來。”芩蘭永遠是乖巧柔順的樣子,她知道雲梨是紀甫祥的侍寝,但似乎毫不介意。

待芩蘭走後,紀甫祥就在床榻邊坐下,含情脈脈地看着雲梨。

“您想休息一會兒嗎?”雲梨微笑着問。

“好。”紀甫祥脫下絲綿外衣,雲梨便讓開一些,讓少爺躺進來,“呵呵,好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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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您太冷了,外邊的風很大吧?”都已經冬至了。

“是啊,院子裏的草全枯萎了,看樣子也快下雪了。”紀甫祥低聲說着,伸長手臂拉過雲梨,抱在懷裏。

“紀府的雪景,會很美的。”雲梨聆聽着紀甫祥的心跳,喃喃說道。

“還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打雪仗嗎?”紀甫祥輕聲笑着,“你把雪團子扔進我的脖子裏,讓我一個勁地原地亂跳。”

“呵呵。”雲梨忍不住笑出了聲,“我以為你會躲開。”

“我怕我躲開了,你會不開心。”紀甫祥說出實情,“而且我喜歡被你扔中,看你咯咯大笑的樣子。”

“少爺……”雲梨正要說什麽,胸口又劇烈疼痛起來,似肺部快要裂開一般,他克制着咳嗽的沖動,緊緊地握住少爺的手。

“我哪裏都不會去的,雲梨。”紀甫祥在他耳邊低語道,“我會一直這樣緊抓着你,所以……你別離開我。”

“是的,少爺……”雲梨氣息微促地說,因為拼命忍耐着痛楚,他把嘴唇都咬破了。少爺一定會信守承諾,緊緊抓着他的,就像少爺當初一直抓着那只……白色的紙鹞。

不知何時昏睡了過去,雲梨聽到窗外呼呼的風聲,蘇醒過來時,外邊已經是烏雲密布,少爺睡得很沉,依然摟着他的腰。

雲梨微微一笑,挪開身子,拿起外衣披上,輕手輕腳地起身,打算去把窗戶關上。

可是當他抓住窗框時,有什麽冰冰冷冷的東西落在他的臉頰上,雲梨不由一愣。

接着,又飄下來第二片。

“雪?”

雲梨驚喜地仰頭,漫天飛舞的雪花,在紀府燈籠的照射下,宛如紛飛的嬌豔桃花。

雲梨不覺走出長廊,風在吹,雪在飛,很快,麒麟殿的院子裏就積起一片薄薄的白霧。

果然很美,下着雪的紀家庭院,如水墨畫一般醉人,雲梨突然想起來,紀甫祥曾經對他說過,他讨厭紀家,因為侍寝的規矩太過殘酷無情!

但是雲梨卻不反感紀家,相反,還很感激紀家嚴苛的家規,要不是有侍寝這個傳統,他這輩子都不可能遇見紀少爺,更別說與他相親相守二十年。

在紀家,尤其是在麒麟殿的每一個角落裏,都存有一段他和紀甫祥玩耍的美好回憶。

打雪仗……就是那裏吧?湖心的亭子旁。

雲梨心想着,快步走過去,他已經好久沒像現在這樣,可以順暢地走完一段路了,完全不需要停下來喘息。

湖心亭裏,六根朱紅的柱子穩穩地矗立着,雲梨回望着曲折長廊,仿佛看見了兩個一高一矮的孩子在暢快地奔跑、笑鬧,互相投擲着雪球。

高個的孩子快樂地叫着:“梨,快點,來抓我!抓到就給你吃桂花糖。”

“等等我,紀哥哥。”

他們從雲梨身邊擦過,很快跑向另外一邊,繼續追逐嬉戲去了。

“少爺……”兩行熱淚,從雲梨蒼白的下颌滑落,滲血的嘴唇微微翕動着,“我無法陪您度過一生,但是……我用這一輩子,愛着您。”

是的,他這一輩子都愛着少爺,至死不渝。

“用一輩子愛着您……梨留。”

這句表白,被雲梨偷偷刻在了湖心亭的圓柱上,拿着裝裱着桃花的玻璃片兒,用心地一筆一畫地刻了上去……

等到紀甫祥發現雲梨的時候,雲梨已經吐了很多血,橫卧在雪地裏,昏迷不醒。

“雲梨,你別走!你答應過我!快醒過來!”

“還有喇嘛呢!他還沒給你祈福呢!雲梨!”

“大夫呢?快!叫大夫來!”

紀甫祥像徹底瘋了一樣抱着雲梨,在病榻邊守了兩天一夜,聲音嘶啞地呼喊着他,可是雲梨始終都沒有醒來,在紀甫祥的臂彎裏、在甜甜的睡夢中停止了呼吸。

※※※

寒冬臘月裏,雲梨的葬禮簡單又低調,只有管家和芩蘭出席,而紀甫祥親手挖了墳,刻了碑,就豎在枝葉凋零的桃樹底下。

可是被埋葬的豈止是雲梨,還有紀甫祥的靈魂,他變得魂不守舍,如同孤魂野鬼一般。

紀老爺給了他一年的時間,紀甫祥依然絲毫沒有改變,整日思念着雲梨,芩蘭并不介意,依然在父母的撮合下和紀甫祥結婚,雖然就連拜堂,都是紀老爺找來人頂替紀甫祥的,以免他在婚禮上丢人現眼。

芩蘭一直很積極,她抱着沖喜的念頭嫁給紀甫祥,每晚積極伺候着紀甫祥。紀甫祥依舊是個木頭人,只有在給雲梨上墳的時候,才會流露出哀傷的神情,喃喃念着:“雲梨,春天了,我帶你放風筝去吧……”。

大家都以為紀家完了,雖然紀老爺專橫獨斷,是一個厲害人物,但是繼承人如此扶不起,紀家還有什麽值得期待?

一時間謠言四起,紀家就要垮了!

就在這時,芩蘭意外地有了身孕,紀甫祥總算有了一些反應,他就要當爹了,雲梨曾說過,希望他能有孩子。

紀甫祥對待芩蘭的态度有了改善,他認為自己一直虧欠着芩蘭,就連洞房花燭夜,他也是一個人在雲梨的墳前度過的。

所幸芩蘭的懷胎很順利,但在生産時有了一些小折騰,隔了半天時間,生下了一對孿生子,紀甫祥給他們取名,孝森、孝和。

希望他們可以孝順自己的母親,并且兄弟之間和睦相處,對于長子孝森,紀甫祥寄予着厚望,他是紀家的傳人,只要他能守護紀家,就可以保衛雲梨的墓冢。

而現在越來越混亂的局勢中,可以撐起紀家的,只有他的父親紀鴻晔了。

在紀甫祥為人之父後,紀鴻晔就宣布隐居,由紀甫祥掌管紀家,他是想讓世人知道,紀家會千古流傳。

但是重要的家族會議,最後有決定權的人還是紀鴻晔,紀府上下都對他俯首帖耳,紀甫祥始終只是一個傀儡,要看着他的眼色行事。

但是紀甫祥從不介意這些,對他來說紀家就是一個牢籠,禁锢着他對雲梨的愛。

很快,紀孝森、紀孝和的百日誕到了,按照慣例,紀家會去祠堂祈福,并把嬰孩的名字寫下來,用紅紙包上,貼在神樓的牆上,請求祖先庇佑。

能做這個祈福儀式的只有紀家的祭司和成年男性,芩蘭只能在祠堂的偏廳等候,閑來無事中,芩蘭和管家唠嗑。

“康總管,你也好大歲數了吧?”芩蘭問道,今天是一雙麟兒的百日慶賀,她穿着大紅絲綢衣裳,從頭到腳都戴滿着長輩們送的金銀翡翠,看起來像新娘一樣喜氣洋洋。

“老奴今年五十有三了。”管家讨好地賠笑道,“托夫人洪福,身子骨還算硬朗,沒病沒災。”

“沒病可是福氣,不過……”芩蘭笑着說,突然想到什麽,一臉嫌惡地說道,“有的人,還是死了的好。”

“您說的是……?”管家面露懼色地問。

“雲梨。”芩蘭毫不避諱地指名道姓,“他死了,不是讓大夥兒都松了一口氣?”

“這……”

“你也別裝了,我知道老爺和夫人都盼望他早點死,我自然也是,只有他不在了,甫祥才會喜歡上我。”

“是的,夫人。”管家不便多說什麽,只有唯唯諾諾地點頭。

外面的人不清楚,以為是老爺不肯讓位,所以紀甫祥不結婚,可是本家的人都知道,紀甫祥是離不開雲梨,所以才不願意成親。

他們正愁這事怎麽解決,雲梨就病倒了,他的病情牽動着每一個人的心,但是真正關心雲梨的,大概只有紀少爺吧。

想一想,雲梨還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老管家在心裏悶嘆了一口氣,拿起銅茶壺打算給芩蘭添茶,卻萬分驚愕地看見紀甫祥正呆呆地站在門口,看着他們。

“老、老……”管家臉色發白,話都說不出來。

“甫祥……我、我……”芩蘭也收起了那張恃寵而嬌、潑辣蠻橫的嘴臉,驚恐萬分地看着他。

但是紀甫祥沒有大發雷霆,當管家還想說什麽的時候,紀甫祥已經轉身走掉了。

※※※

“雲梨……”

紀甫祥站在雲梨的墳墓前,手裏緊緊拽着那塊嵌着桃花的菱形玻璃,血溢出拳頭,把刻着“此生摯愛——雲梨”的墓碑,都染紅了。

“我不會原諒紀家,永遠不會!”紀甫祥在雲梨的面前發誓,那種冷血的家族應該遭受滅亡!

紀甫祥連夜離開了紀家,有人看到他在花街柳巷裏出現過,酩酊大醉,而本家少爺出現在青樓妓院,是絕對不允許的。

也有人說那不是紀甫祥,因為他老早就去了上海,開了一家紡織廠,專門和紀家擡扛搶生意。

對于此,紀老爺說那都是子虛烏有,紀甫祥很好,無須大家牽挂,但又不肯讓兒子出面,回應這些質疑。

真亦假時假亦真,大家迫于紀家的權勢與威信,逐漸地接受了紀老爺的話,認為紀甫祥在本家好好地待着。

然而事實是,紀甫祥在離開紀家以後,去了雲梨的家鄉,雲家在雲梨死後,得到了紀家給的一大筆豐厚的慰問金,用這筆錢擴建了祖屋。

紀甫祥在雲梨小時候住過的屋子裏,住了一段日子,便又失蹤了。

等紀家的仆人再找到紀甫祥的行蹤時,發現他酗酒、抽煙、失魂落魄,過着猶如流浪漢一般的生活,然而當他有一日昏倒在溝渠邊時候,被一位日本藝妓所救。

聽說那位藝妓名叫桐杏,有着和雲梨十分相似的清秀面容,紀甫祥在意識渙散時,一直向她說着:“對不起,我愛你。”

藝妓溫柔地對他說:“好好活下去。”

紀甫祥的命運在那一天發生了轉折,他戒了酒,重新振作起來,開始經營生意,做幹花首飾,銷往全國各地,因為他做的幹花飾品價格公道,質量上乘,生意很是風生水起。

紀老爺原本想隐瞞此事,但是紀甫祥的生意越做越大,連洋人都誇贊他兒子心思獨特,做出來幹花水晶項鏈,深得女王殿下的喜愛。

紀老爺只好對外說,紀甫祥是他派遣出去的,在外地幫忙打理紀家的生意。

這事情沒過多久就傳到紀甫祥的耳裏,他感到非常憤怒,并且結束了經營,打算去日本生活,一直陪伴着他的桐杏也會跟去。

桐音,他與桐杏的兒子,才剛滿五歲,一直由公館裏的女仆照顧,對于他,紀甫祥有一種痛苦的感覺。

他實在是太像雲梨了,看着他,就仿佛看到雲梨在眼前,卻也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雲梨已經死了。

紀甫祥對親生兒子的疏離,桐杏看在眼裏,痛在心裏,她知道紀甫祥的過去,雖然感到難過,但也體諒着紀甫祥,提議把桐音交給紀家撫養。

紀甫祥原本不同意,但他們去日本,路途遙遠,恐有意外,而且就算到了京都也是前途未蔔,桐音年紀太小,經不起舟車勞頓。

出于此,紀甫祥才點頭答應,再怎麽說,桐音也是紀家的孩子,紀家對于後代,一直是十分重視,并且悉心養育的。

桐音是無辜的,他不應該跟着自己受苦受累,紀甫祥努力說服自己,并寫下一封交代桐音身世的信件。

紀甫祥知道紀家一定會阻止他出國,于是在倉促地離開之後,他才讓人通知管家,去公館接桐音。

管家根本來不及告訴老爺,等他趕到公館時,整個地方都變了樣,仆人都走了,地上散落着報紙、麻繩,桌椅沙發全都沒了,只有一個怯生生的孩子拿着包裹和信,站在空落落的屋子裏,管他叫“爺爺”……

紀甫祥站在渡輪上,望着漸漸運去的碼頭,心裏想着桐音,這個時間,康總管應當順利接到桐音

了,他那麽乖巧懂事,大家會喜歡他的。

還有紀孝森、紀孝和,不知道會不會照顧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對于這兩個兒子,紀甫祥感到萬分抱歉,自己從未有關心過他們。

因為反感紀家和芩蘭,沒有給過他們只言片語的關懷。

以後,這三兄弟會相依為命吧?

“唉……”紀甫祥知道自己虧欠兒子們太多,就算被他們怨恨、仇視,也是天經地義的。

“嘟嗚——!”

輪船的汽笛鳴響驚天動地,像在泣別着什麽,紀甫祥撫摸着自己的項鏈,那朵桃花已經幹枯得不成樣子,玻璃也損毀了,現在裝在一個銀質小相框裏,打開就能看到。

紀甫祥取下了它,親吻着它,久久地伫立着。

“嘟嗚!”

在哀鳴的汽笛聲中,紀甫祥把手伸向欄杆外,緩慢地松開了手,項鏈連帶桃花一起,飛向了大海。

桃花在風中飛舞着,又充滿了鮮活的力量,仿佛雲梨得到重生一般。

“雲梨,我愛你。”紀甫祥流着淚,“下一輩子,定與你再續前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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