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坦誠

晚上裴行韞做了整晚似是而非的夢, 夢境在前世與今生切換,睡睡醒醒,昨天爬了山上來, 渾身酸酸無力, 早上起床時,人神情恹恹提不起精神。闵冉倒是一早就來了,見到她蒼白的小臉, 忙關心的撫了撫她的額頭, 擔憂的問道:“莫非是着了涼生病了嗎?走, 我們去大師那裏, 他的醫術高明,正好讓他給你瞧瞧。”

裴行韞偏開頭, “沒事,就是有點兒累。”她意外極了,沒想到方丈大師還是高人,心裏一動說道:“沒想到大師不僅佛法高深, 竟然還懂行醫問藥。”

“他很少給人看病,知曉的人也不多。看些尋常的小病那自是不在話下,最厲害的是藥,大師喜研習琢磨那些稀奇古怪的方子, 成天除了念經就一頭鑽到了這些東西裏面去。”

“世外高人總有些怪癖。”裴行韞笑着附和,她給張嬷嬷使了個眼色,對方與她早有默契, 見到之後不動聲色的退了下去,将先前藏好的油紙包拿了出來,悄悄的塞給了她。

闵冉與裴行韞用過了早飯之後,兩人去到方丈大師的院子, 他在禪房裏見到面前兩人攜手而來,清亮的眼裏溢着喜悅,雙手合十誦了一聲佛號。

“大師精神還是這般好。”闵冉笑着打量方丈大師,裴行韞也笑着曲膝施禮。

方丈大師笑着請兩人坐了,親在旁煮茶,倒了一杯放在裴行韞面前,慈愛的說道:“施主身子不适,吃上一杯可緩解些。”

裴行韞又是一驚,她已經盡力打起精神,沒曾想卻被他一眼就看穿了。他又笑着說道:“放松一些且順其自然,自在就好。”

“是,多謝大師指點。”裴行韞雙手捧起茶杯吃了一口,茶是尋常的春茶,只是回味甘甜,又隐約帶着些清涼之意,她又喝了幾口,涼意更甚,混沌的腦子似乎清明了許多。

闵冉在茶上從不講究,他一口氣将一杯吃了下去,握着杯子說道:“杯子恁小,半口就沒了。”

方丈大師哈哈大笑,“就你這般飲法,跟打仗沖鋒一般,就算拿廟裏的大鍋煮也不夠你吃的。”

闵冉撇撇嘴,“打仗沖鋒哪講究這些,能有口幹淨的水吃就謝天謝地了。這次有股亂軍狡猾,追了他們兩天兩夜,總算将他們堵在了一個縣裏,這些喪盡天良的,将城裏水井全部倒進了糞水,将他們捉拿住後又讓兵去幫助百姓将水井清理幹淨,最後才吃到了一口不那麽臭的水。”

“大都督所做之事,乃是大善,功在千秋。”方丈大師雙手合十,“倒是貧僧狷介了。”

闵冉揮揮手,不甚在意的說道:“你不說我殺戮過重就謝天謝地了。”

方丈大師且笑不語,又繼續煮茶,裴行韞聞着杯子,笑着說道:“大師的茶有冰涼之意,我曾喝過帶着花香的茶,這冰涼之氣倒勝過了那些香味。我這裏還有一些,不知大師是否能看得上?”

方丈大師雙手合十,笑着說道:“施主且拿來貧僧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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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韞拿出油紙包,小心拆開将茶沫遞到他跟前,只見他用指尖黏了一點放在鼻尖聞了,瞳孔微縮,嘆道:“施主乃是小娘子,這些花茶聞着是香,可不宜多吃,連聞也不宜多聞,還是給貧僧吧。”

闵冉頓時神色一凜,神情緊張,他追問道:“這茶可否有什麽不對勁之處?”

“若是與其他花露混在一起吃了,會不利于子嗣,若是與混有薔薇花制成用了,人會漸漸發狂發瘋,脈象也與尋常人無異,最後落個暴斃而亡。這藥太過歹毒,貧僧師傅曾将方子親手毀了,沒曾想還是流落了出去。”

方丈大師閉上雙眼,又低誦了一聲佛號,再睜眼又是一片清明,他盯着臉色慘白的裴行韞,和藹的說道:“施主,切莫困囿與過往,且看眼前。”

“阿韞,你哪裏來的這個東西,快快扔掉,誰給你的?你告訴我,不管是誰,我闵冉定要取他狗命!”闵冉方寸大亂,抓住裴行韞的手慌亂遞到方丈大師面前,“你別盡說些雲裏霧裏的話,快給她把把脈,看有沒有哪裏不對勁的。”

怪不得如此。裴行韞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想到前世後宮子嗣凋零,除了先前生下過兩個公主,後來就再也沒有過孩子。那時她吃了無數偏方,灰心喪氣過,以為自己不能生,原來不是那樣。皇帝想用秦威來保他的江山,利用秦威心比天高不願屈居與人下的性子,故意提拔他離間秦家與杜相,可他迎了一個毒蠍子進來,就算秦威能替他打仗守住大夏,他的江山也沒了後人來繼承。

那送藥給秦媛的人,肯定沒有告訴她這藥用了後不能生孩子,因為她一樣沒有孩子,要是她能誕下個一子半子,就算秦家全部沒了,皇帝也不會對她棄若敝履。

“我沒事。”裴行韞将眼裏的淚眨了回去,側頭看着闵冉安慰他,又對方丈大師恭敬的說道:“多謝大師解惑。”

“施主是有福報之人。”方丈大師清亮的雙眼像是能看透她般,“世上一切皆有因果,早已注定。”

闵冉緊緊握着裴行韞的手,沉聲道:“什麽因,什麽果,我只曉得人定勝天,要是真有注定,那豈不是什麽都不用去做了?阿韞,就算你不能生孩子,我闵冉也不在乎,什麽身後香火,人都死了還在意那點子供奉?百年之後,且随他人說去。”

方丈大師大笑起來,指着他說道:“你倒一如既往的狂,不過這一物降一物,幸好有娘子在能看着你些。”

裴行韞想到闵冉說方丈大師的師傅給他批過命,說他前世殺戮太重,現在方丈大師如此說,是因為自己陪在他身邊,讓他放下了屠刀麽?

闵冉斜着方丈大師,坦然說道:“阿韞當然能看着我了,她說的我都肯聽,大男人哪能跟小娘子計較?要是她一哭那還了得?算了跟你說不清楚。”他站起來跟方丈大師道別,攜着裴行韞往外走,“我們啓程回城去,那個新江州刺史裴半城還在江州等着我呢。”

裴半城?他就是江州新刺史?裴行韞真正吃了一驚,腳下一絆,不是闵冉扶着她得摔個底朝天,她顧不上其他,抓着他的手臂失聲問道:“你說的是瀛洲的裴半城?”

“就是那個老狐貍,他得知瀛洲安穩了,特意修書給我,想打探瀛洲的消息,拖我打探裴家老宅是否安好,哼,裴家占據了半個瀛洲城,宅子大半被人占了去,不過主宅還在,我在瀛洲就歇在了那裏,裏面庭院深深,參天古樹奇花異草遍地皆是,簡直比大都督府還要好上數倍。這麽好的宅子我怎麽會還給他,有本事他從我手裏搶了去。”

闵冉得意至極的看着裴行韞,“待過些時日,鄭先生将瀛洲上下全部治得服服帖帖安穩了,我帶你去瀛洲游玩。”

裴行韞神情幾經變換,一切簡直都荒謬透頂。她閉了比眼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極力鎮定下來,問道:“裴半城怎麽會來江州任刺史?你先前拒絕了與裴家的親事,他會不會找你麻煩?”

“要是我沒有拒絕與裴家的親事,裴半城也來不了江州,誰願意放一個與我一條心的刺史來江州?一旦瀛洲安穩下來,許多人又該盯着了。”闵冉嘴角露出譏諷的笑意,“他們盡想些好事,也不考慮一下吃下去會不會燙到嘴。裴半城不是念着瀛洲麽,我打算幹脆将瀛洲并入江州,也讓他這個刺史做得更大一些。”

裴行韞心中思慮再三,她擡起頭看着闵冉,說道:“大都督,我想起了一些事,不願意再瞞着你。”

闵冉不解的看着她,随後眼睛微眯,“難道你想起了你以前訂過親?”

裴行韞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闵冉,難道他只覺得這些才是要事麽?不過這倒讓她心中松快了一些,她四下打量,見小徑兩旁都是些花草樹木,四下靜谧。

“這周圍都布滿了我的親兵守衛,你盡管放心。”闵冉瞧見她顧慮重重,神情也嚴肅了下來。

裴行韞咬了咬嘴唇,想到前世今生太過震撼,許多事都無法訴諸于口,她将進府時的話揀重點的說了,眼眸裏漸漸蓄滿了淚,哽咽着說道:“昨日見到了秦媛,許是那些茶的原因,昨晚我一直沒有睡好,迷迷糊糊夢到了一些事,以為自己還在做夢,醒來之後卻發現我記起了一些事。”

闵冉想着她前後的态度,心中漸漸有了些眉目,他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眼睛一眨不眨不錯眼的看着她,聽着她說道:“我才是裴九娘。”

縱然是有些準備,裴行韞的這句話還是像道驚雷砸在了闵冉頭上,想到她這般的嬌養小娘子,遇到亂軍又一路逃亡,吃了多少的苦,得有多走運才活得下來,這些他簡直不敢去想,一想就心揪着疼。

可緣分真是奇妙,她居然進了自己的大都督府裏,做了最粗使的丫環,想起初次見到她時的模樣,怪不得自己當時覺得她與衆不同,自己的眼光還真是好,就算她被灰塵撲了面,還是一眼就相中了她。

這次去瀛洲時也有世家将美人送到他面前來,只不過那些胭脂俗粉哪裏能入得了他的眼,原來他早已擁有了真正的瀛洲明珠。

闵冉一邊竊喜,一邊又想起了她的真正身份,他先前還在诋毀裴半城,又占了她家的宅子,與她阿爹算又是敵對的雙方,只覺得嘴裏苦不堪言,他嘴唇動了動,半晌後勉力說道:“阿韞,你不要與我生氣,我拒了與裴九娘的親事,可我不知道你就是裴九娘。”

裴行韞又笑了起來,他原來只是這般在意與自己在一起麽?“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為什麽我明明在這裏,裴家又有了新的裴九娘。所以我一直在想,我究竟是誰?可我明明記得那麽多事,記得在裴家的每一個人,記得在裴家阿爹住的主院裏,有顆大大的桂花樹,小時候我調皮,用小刀在樹幹上刻了裴九二字。阿娘院子那道紫藤花牆還在麽?”

眼淚終是從她眼角滑落,“他們是不要我了吧,不然不會從未有人來找過我,而在世人面前,裴九娘仍舊好好的活着。”

闵冉從未見過裴行韞這般悲傷,他覺得自己的心被她的淚水浸濕,也一并痛了起來,心疼的擡手去拭她臉上的淚水,嘴裏喃喃安慰着她:“阿韞,你別別哭,你哭得我的心都碎了。他們不要你還有我啊,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像是想起了什麽,他又緊張起來,抓住她的肩膀急聲問道:“你是不是想回到裴家去?”

裴行韞輕輕搖搖頭,“我怎麽回去呢?裴家已經有了裴九娘。要是裴家認回了我,在江州也有見過我的人,他們瞞不過去,京城裏面的人也見過現在的裴九娘,只要上下一聯系起來,就知道裴家在撒謊。我不知道其中究竟發生了何事,讓阿爹要這般做。”

闵冉也想不明白,除非現在的裴九娘對裴半城來說太過重要,想利用她做一些什麽事。他想了想說道:“你別急,回到江州我會去見你阿爹,到時候我先探探他的口風。”

“嗯。”裴行韞也沒有頭緒,任由他牽着手踩着石階慢慢下山,上山容易下山難,她的雙腿每挪動一下就不斷顫抖,放開她的手蹭一下跳下石階,在她面前彎下腰,說道:“上來,我背你下山。”

“還是擡軟轎過來吧。”裴行韞去推他,有些羞赧起來,“這麽多人瞧着,你背我下去沒得累着你。”

“誰敢說什麽?快上來,你對我來說跟片羽毛一樣,哪能累着我?”闵冉想到她軟軟的身子覆在他背上,就激動得心砰砰直跳,“快爬上來,你不動我動了啊。”

裴行韞瞧着闵冉的牛脾氣又上來了,只得順着他爬上了他的背,被他在背上颠了颠,吓得她趕緊撲過去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急道:“你小心些啊。”

闵冉被軟玉溫香撲滿背,背上異樣的觸感讓他渾身像是有蟲蟻在爬癢癢的,他眼神迷醉,只覺得自己的腿也快軟了腳步不穩起來。

裴行韞瞧着一道道的石階,被他的歪歪扭扭更吓得花容失色,捶打着他的背說道:“你放我下來,這樣我們兩個人都摔個鼻青臉腫。”

闵冉哪裏肯放過她,定了定神穩住了步子,柔聲安慰她,“阿韞別怕,我不會摔着你的。”

裴行韞見他終于站穩了,才松了口氣,熱乎乎的氣息噴在他耳後,讓他的耳根紅了大片。

“阿韞。”他輕聲叫道。

“在。”裴行韞回答着他。

“我真想回去就與你成親入洞房。”闵冉的氣息越來越不穩。

裴行韞氣得又想錘他,翻了個白眼閉上了嘴不搭理他。耳畔聽着他濃重的呼吸,心也莫名其妙的跟着跳得飛快,臉頰漸漸通紅起來。

周圍的随行下人皆垂着頭不敢直視,路徑兩旁莺飛草長,春風暖意撲面,裴行韞明明覺得這條上山的路很長,卻轉瞬間就到了山底,從他背上爬下來,見到他不情不願欲言又止的模樣,她轉開了頭第一次不敢去看他。

馬車早就備好,裴行韞提着裙子疾步往車邊走去,闵冉愣了一瞬,瞧見她臉頰的紅暈,心裏泛起陣陣甜蜜,嘴角上翹偷笑起來,原來她也跟自己一樣會害羞麽,想到這裏他倒光棍了起來,背着手昂首挺胸的跟了過去,唉,小娘子臉皮薄,他得再去安慰安穩她。

“蘼蕪姐姐。”小藍突然指着護衛圈外一道單薄瘦弱的人影喊了起來,嘴裏喃喃說道:“她在這裏做什麽?”

蘼蕪?裴行韞一震,蘼蕪這個名字還是她親取的,是她從小伴着她長大的丫鬟,難道她還在人世麽?

“娘子,蘼蕪姐姐就是我說的在大雜院裏幫過我的姐姐,娘子我想去看看她。”

小藍神情充滿了擔憂,祈求的看着裴行韞,“她走路的樣子好像腿瘸了,肯定遇上了什麽事。”

裴行韞點了點頭,小藍馬上欣喜的又大叫了一聲,只見一個粗布衣衫,上面不定摞補丁,卻漿洗得幹幹淨淨的小娘子,一雙明亮的雙眼疑惑的看了過來,随即她似乎瞧見了什麽,跌跌撞撞奔過來,流淚滿面難以置信的看着她,痛哭失聲。

“九娘,沒想到我還能再見到你.....”蘼蕪雙腿一軟噗通跪地,“都是我無能,沒能護住你啊。”

裴行韞被蘼蕪哭得心也跟着酸楚起來,憐惜的看着這個算得上是多年未見的丫鬟。

一道長長的刀疤橫穿過她的左臉頰,要是再過去一分只怕是左眼也會遭了殃。她與自己一般年紀,以前也算長得嬌俏可人,可現在她露在外面的手皲裂不成形,嘴唇幹裂冒着血珠,頭發亂蓬蓬的枯燥發黃。

只怕她吃的苦比自己還要多得多,裴行韞強忍住淚意,彎腰親将她扶起來,微笑着說道:“還活着就好。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去車上說。”

裴行韞拉過闵冉,低聲說道:“我找到了自己以前的貼身丫鬟,想問問她當時的情形,你去坐別的馬車吧。”

闵冉脖子一梗,“不行,我就要與你在一起,你的丫鬟我忍一忍就好,再說你們說的事,難道你還想瞞着我?”

裴行韞見他跟扭股糖似的黏着自己,無法只得帶着他與蘼蕪一起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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