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故人

隔着漫漫歲月, 再見到前世的故人,裴行韞既感到怪異,又覺得奇妙。

前世與秦媛初見是在宮裏, 她來向自己請安, 那時也像現在這般模樣,溫婉娴靜。後來她跟後宮所有女子一樣,都變成了面熱心冷的毒蠍子, 冷不丁的會蟄你一口。幸得秦威死了, 皇帝很快抛棄了了她, 沒多久之後她亦郁郁而終。

“原來是裴娘子。”杜氏從秦媛身邊走了出來, 攬着她的手笑道:“阿媛,這就是大都督府的裴娘子。”

秦媛忙曲膝施了一禮, “見過娘子。”裴行韞也還了一禮,幾人團團見過禮之後,杜氏又笑着說道:“我家阿媛見我累了,便說來亭子裏歇歇腳, 要給我煮茶吃呢,沒想到娘子倒有同樣的雅興。”

杜氏後來又遞了帖子到大都督府,要邀請裴行韞上門去吃酒,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 她全部找借口推了,也絕不去接她提親的話。青河那邊所查之事已有眉目,事關闵氏兄妹, 只等着闵冉回來再處理。

清音寺就這麽大,裴行韞知道自己一進寺廟就有無數雙眼睛盯着自己,她從來不相信什麽偶遇,她們這是沉不住氣了麽?

“我走了半天也累了, 瞧着這裏的亭子便想着歇下來煮杯茶吃,哪有夫人說的那般雅興。”裴行韞淡笑着回她。

“我有從京城帶來的君眉茶,不知娘子是否喜歡?”秦媛柔柔的開口,盈盈大眼中帶着些好奇看着裴行韞,“我早就聽說娘子的大名,想要見見娘子,沒曾想能在這裏遇見,今天真的是出門的好日子。”

裴行韞微微一笑,終于來了。

前世秦媛就喜歡吃君眉茶,這世她還是一樣的喜歡。

當初她一進宮就不避嫌,給後妃們人手送上了一罐,還當場從送的君眉茶中拿了一些出來教大家煮了喝,坦誠之餘又昭顯自己清白,送這些入口的東西,她都是當面驗證過的。

後來很長一段時日,裴行韞都覺得頭暈暈乎乎,人也焦躁不安睡不安穩。她将宮裏查了個底朝天,把那些可疑的物件都拿出來仔細查,包括那罐君眉茶,也沒有查出個所以然。

找太醫也診了無數次的脈,都沒診出什麽毛病,她都恍然以為自己真的是自己想多了疑神疑鬼。管事嬷嬷見狀,幹脆将那些茶啊熏香什麽的全部扔了,漸漸的,她又莫名其妙好了起來。

裴行韞那時候還是沒有懷疑到秦媛身上去,畢竟她給宮裏好多妃子都送了,而且她一進宮的新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皇後,兩人也沒有結下仇怨,她要是想害自己,皇帝也經常在自己宮裏,難道不怕将他也一并害了麽?

隔了幾年後,秦媛早已經去了,宮裏有個小宮女突然癫狂喪失了心智,見人就咬。将她制住後怕她惹上了什麽髒東西,去她住處搜了,翻出來一小罐君眉茶與小半瓶薔薇露。

同屋的宮女說,她平時就貪小便宜喜歡吃喝,不知哪裏貪來的這些,藏在箱子裏當寶,平時只舍得吃一小點,也從不與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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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韞最愛吃各種花露,尤其是香味濃的薔薇露。而宮裏的其他妃子們很少用,用的也多是清淡的,皇帝更從不碰那東西。

原來秦媛還未進宮就看準了她的位置,想要置她與死地。自打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碰過各種花露。

裴行韞平靜的說道:“我也早就從杜夫人那裏聽到過秦娘子的大名,果真如夫人所說一般美好。娘子真是客氣,我什麽茶都吃。”

“那我來為娘子煮茶可好?”秦媛側着頭,臉上是天真爛漫的笑容,期待的看着裴行韞。

“多謝,請。”裴行韞伸了伸手邀請她坐下來,小杜氏自從秦威去後就精神不濟,她強笑着說道:“我不喜這些,你們小娘子且玩去,我去前面佛殿轉轉。”

秦媛又忙囑咐丫鬟嬷嬷照看好小杜氏,待她走後歉意的一笑,與杜氏在石凳上坐下,從食盒裏拿出掰碎研磨好的黑茶,放進壺裏煮了起來。

“君眉茶比尋常的茶要多滾幾滾,越煮越有味。”秦媛守着茶壺,又拿出了幾碟點心擺在石桌上,除了她先前所說的櫻花烙,還有薔薇酥,裴行韞眼眸微垂看着那些點心,眼底冷意閃過。

還是與前世一樣,甫一見面就要下死手。前世她是為了後位與家族榮光,這世闵冉殺了她哥哥,難道她是想進大都督府替她哥哥報仇麽?可她殺了自己又有什麽用?

唉,不知道闵冉在瀛洲的戰局如何,外面的世道究竟怎樣,杜相在中間又究竟做了些什麽。

裴行韞心裏煩躁不安,只得暫時按捺住情緒,接過秦媛遞過來的茶,看着濃黑的茶湯,輕輕抿了一口,淡淡的薔薇味在舌尖蔓延。

看來秦媛真是早最做好了充分準備,不浪費任何一次時機,裴行韞放下杯子,朝她笑了笑,“顏色看上去像是藥一般,沒曾想倒有股子花香。”

秦媛眼睛一亮,開心的說道:“娘子真是厲害,茶葉裏放了薔薇花一起窖制,我總是喜歡各種花香果香,還做了些其它香味的,娘子要不要再嘗嘗?”

裴行韞對她笑了笑,說道:“好啊。”

杜氏喝了半杯茶,又拈了塊薔薇酥吃了,憐愛的看着秦媛,“阿媛就是手巧,吃這個茶後再吃塊薔薇酥,真真是滿嘴留香,我一天不吃就覺得少了點子什麽。”

秦媛羞澀的說道:“哪有姨母說得那般好。”

“你在姨母眼裏,那自然是頂頂好的。”杜氏虛點着她的頭,笑道:“你就是面皮淺,裴娘子又不是外人,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裴行韞瞧着她們和和樂樂的模樣,也跟着笑了起來。

秦媛又拿了君眉茶出來煮,茶才初初滾開,春鵑小跑着過來在裴行韞耳邊小聲說道:“娘子,大都督來了。”

裴行韞又驚又喜,闵冉回來了?她聽到身後急急的腳步聲,忙回頭看去,見他一身玄衣勁裝,胡子拉碴風塵仆仆,直撲上來将她一把抱在了懷裏,下巴摩挲着她腦袋,深情的叫了聲,“阿韞。”

濃烈的汗味與皮革味沖進她的鼻尖,幾欲讓她暈倒。這個男人難道是一路急行軍趕回來,都不曾洗漱過就來找自己了麽?她心中一暖,才想說話時又想到旁邊還有人,忙用手抵着他的胸膛要将他推開。

“別動。”闵冉霸道的說道:“我都去了這麽久,都快想死我了,讓我抱一會,不然我要生氣了啊。”

“哎,還有旁人在呢。”裴行韞又感動又羞,杜氏與秦媛已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齊齊向闵冉施禮問安。

闵冉見到裴行韞漲紅的臉,內心像是有貓在撓,聽到秦媛她們的聲音,不情不願松開了她,不耐煩的一眼斜了過去,“你來清音寺,怎麽不把寺裏不相幹人趕走?倒讓亂七八糟的人來擾了你的清淨。”

被打成亂七八糟之人的杜氏與秦媛,哪裏經過這般當衆的奚落,尤其是秦媛年輕面薄,又自恃美貌,窘得幾欲哭出來。

她手緊緊拽成拳藏在袖子裏,強笑着又施了一禮,恭敬的說道:“大都督,你為了大夏百姓的安穩在外辛苦平叛,又一路奔波回江州,真是令阿媛佩感動又佩服。

先前我與娘子正在煮茶吃點心,不知大都督可否坐下來吃杯阿媛煮的茶,也算是阿媛替那些曾經所受戰亂之苦的百姓們感謝大都督。”

杜氏也忙附和道:“大都督,阿媛的手藝巧煮得一手好茶,瞧着你也累了,坐下來吃杯茶歇息歇息也好。”

裴行韞面色沉靜,眼裏殺意一閃而過。她側頭看向闵冉,只見他連餘光都欠奉,像是當秦媛如空氣般掠過,蹙眉叫道:“青河,給我把寺裏不相幹人都趕走,跟蚊蠅一般嗡嗡嗡,吵死人。”

“大都督。”裴行韞忍住笑意,扯了扯他的袖子,指着杜氏說道:“她們不是不相幹的人,是親戚。”

闵冉疑惑的看着杜氏,她不是杜相的侄女許家夫人麽,什麽時候與自己成了親戚了?

“夫人說,秦娘子與你無比般配,要去李夫人面前替你們定親。”裴行韞緊緊拽住要暴起的闵冉,飛快的補充道:“杜夫人又親來替二娘子說親,要将她說給自己的小兒子。”

闵冉不懂後院的那些勾心鬥角,可他知道許家的小兒子比闵二郎還不如,是爛泥中最臭的那團,雖然闵二娘子也好不到哪裏去,可沒得讓這團臭爛泥再貼到闵家來,這簡直是臭上加臭。

杜氏是杜相的侄女,她上門來提親,這是杜相在惡心自己麽?

最最重要的是,杜氏居然敢趁自己不在府裏,欺負他的小乖乖,當着她的面來給侄女提親,想要将另一塊爛泥塞給自己事小,惹得他的小乖乖不開心了事大!

他眼中狠戾乍現,輕輕移開裴行韞的手,怒起一腳,将小爐茶盞踢得飛了出去,砸在地上叮裏哐當直響,吓得秦媛與杜氏抱在一起抖成一團。

“滾你娘的蛋,我難道缺你這杯茶?矯揉造作的醜八卦,你算什麽東西,能替了大夏百姓來謝我?長得跟個綠頭蒼蠅似的嫁不出去,還妄想攀上我來,也不回去照照鏡子瞧瞧自己的醜樣,當我大都督府裏是收破爛的?”

闵冉厲聲道:“今天算是我心情好,在寺廟裏不見血,不然我砍掉你們的狗頭,都給我滾!”

裴行韞看着秦媛一身翠綠的衣衫,與杜氏相互攙扶着雙腿發軟忙不疊退了下去,心裏簡直暢快無比,她慢慢笑了起來,原來直接撕破臉是這般爽快啊,連先前秦媛那些手段也不覺得有多可恨了。

任她有千般手段,在闵冉面前根本沒有施展的機會,好比是秀才遇到了大頭兵,他一力降十會,将你的手段打得稀裏嘩啦潰不成軍。

她趁着亂拉住張嬷嬷聲說道:“你去将君眉茶與點心都撿一些包嚴實了帶回去。”

闵冉冷眼瞧着秦媛她們滾得遠遠的了,複又牽着裴行韞的手,抱怨的說道:“阿韞就是好心,跟這麽些人有什麽好周旋的,你只管打了她們出去,在江州地盤上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哪裏用看他人臉色。”

裴行韞賠笑道:“我受些委屈算什麽,只怕有人參揍你張狂。”他心念一轉,神色立即不悅了起來,“別人給我胡亂說親你都不生氣?”

“生氣啊,氣得我好幾天都沒有吃下飯。”裴行韞扯着他的袖子,嬌嬌的說道:“可我更擔心你,怕你在戰場上打仗受傷,你好不好?打贏了沒有?”

“哼。”闵冉仍然氣咻咻的,“我怎麽會打敗仗?這時才想起問我,先前你都不關心不想了?”

“你不給我寫信啊,也不告訴我戰況。”裴行韞委屈極了,“你一走就杳無音信,我想給你寫信,可又怕延誤你軍機,洩露了你行蹤。你回來也不先差人回來遞個消息,我成日擔心你,又沒別的法子,只得來寺廟裏求神拜佛,求菩薩保佑你平安。”

闵冉頓時喜笑顏開,他将裴行韞重又攬在懷裏,柔聲說道:“我一打完仗就馬不停蹄的趕了回來,想給你一個驚喜,回到府裏又聽說你來了雲霧山,連馬都沒下就轉頭趕了過來。阿韞,你念着我,我更念着你。”

怪不得他全身都臭烘烘的,裴行韞屏住呼吸,捏着鼻子說道:“大都督,你快放開,這裏是佛門淨地,讓菩薩看見了怪罪可不好。你全身的灰,先回去洗漱好不好?”

闵冉只得放開她,牽着她的手往回走,“好吧,看在菩薩的面子上我且忍一忍,你別急啊,等回去了我再好好寵你,我可給你帶了好些好東西回來。”

青河那邊早已給闵冉備好了院子,他依依不舍的放開裴行韞,回自己院子去洗漱了,臨行前還不住的叮囑她,“你且等着我一起用齋飯啊。”

裴行韞應了下來,回到自己的院子,張嬷嬷上前說道:“娘子,茶與點心都撿了回來,你要看看嗎?”

“不用,你拿油紙包嚴實了,回去悄悄尋大夫看看。”裴行韞想到宮裏的太醫都瞧不出來,只怕這種秘方知曉的人少之又少,現今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

張嬷嬷頓時緊張起來,她知道這茶葉與點心中有異樣,想到裴行韞喝過茶,着急的問道:“你可有哪裏不适?要不要找大夫來把把脈瞧瞧?”

裴行韞忙安慰她道:“我沒事,只是用舌尖抿了點,覺得有些不對勁,想着得防着些。瞧我這一身汗,嬷嬷你去準備些熱水,我也想洗洗。”

張嬷嬷提着的一顆心才落了回去,她去張羅着打了熱水,伺候着裴行韞洗漱完,闵冉也刮過胡子換了衣衫,又回到先前的那個色若春曉的玉面郎。

“唉,素齋啊。”闵冉坐在榻上,瞧了瞧案幾上的碗碟,又說道:“算了算了,看在阿韞的份上,吃這些就吃這些吧。”

裴行韞抿嘴笑,遞過筷子說道:“這裏的素齋做得不錯,你且先填填肚子。”

闵冉接過筷子狼吞虎咽用了飯,漱過口之後說道:“我差人去方丈那裏打了聲招呼,我們明日上午去尋他說會話,這老兒說話還挺有意思,不像其他和尚說得雲裏霧裏的,讓人聽不懂。”

“你與方丈大師相熟?”裴行韞知道他不是有耐心聽佛經的人,有些好奇的問道。

“方丈老兒是以前給我批過命那個老和尚的徒弟,聽說佛力高深,能參透過去未來,說起來玄得很,可我倒沒有瞧出有什麽不同來。”

裴行韞想到方丈大師那雙其亮無比的雙眼,後背漸漸發涼,她臉色白了白,勉力說道:“我沒有慧根,也聽不懂那些佛家的禪語,就不去了打擾你們了。你與大師許久未見,想是有許多話要說,我在院子裏等你就好。”

“我哪裏舍得放下你一個人去見他?我們又分開了這麽久,我可是一刻都離不得你。只是方丈老兒知道我來了清音寺卻不去見他,他小氣得很,只怕會生氣。”

闵冉又小意的哄着她,“他差了人來說讓我們一起去,說要替我們仔細看看相,替我們念一段經讓菩薩保佑我們這一段因緣。”

裴行韞心頭百般滋味齊齊翻滾,嘴裏更是苦澀不已,忍着那份驚懼不安,強笑着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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